聖堂頂上,陽光透過七色玻璃灑落,神聖莊嚴。
但聖堂之內,其實只是大牧首的私人居住之所。
一張床、一張桌、一個書架、一把椅子、一個衣櫃、一個收納櫃,就是是全部傢俱。
一個小廚房,一個獨立衛生間。
80平米的大單間,一塵不染。
黑沙天國的實際領導者,大牧首尤蘭多·哈桑,正在靠著天光看書。
那不是經文,只是舊時代一名叫做奧罕·幕帕克的文學家的傳統文學著作,卻讓他入了迷。
阿什莉恭敬行禮,然後便侍立在旁。
半晌,書本翻過一頁,來到章節末尾,合上。
尤蘭多·哈桑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面板白皙,但隱藏在一蓬大鬍子和蜷曲的頭髮之中,雙目明亮如赤子。
他先示意阿什莉坐下,然後問道:
“阿什,東方世界的扎齊,是否還未覺醒?”
阿什莉搖頭:“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沒有覺醒的跡象,似乎完全沒有受到我主的感召。”
“這樣啊……”
牧首輕輕點頭,腦海中流轉著紫源基地市和俞玩這兩年來的所有公開情報,喃喃道:
“或許,你得到的啟示,並不是對扎齊的啟示。
或許,他歸屬於更高的聖職。
甚至是……呼……”
牧首似乎想到了什麼,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扎齊的事情,你不用再關注了。
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出現了。”
他明淨的棕色雙眼看著阿什莉,表情依舊寧靜祥和,所說的話卻讓後者大吃一驚。
“我預見到了災難的到來,是滅世之災。”
“滅……滅世?”阿什莉一瞬間有點傻眼。
在末日面前,大牧首都帶著一開始的十八名信徒站穩了腳跟。
沙漠本就資源匱乏,更是無遮無擋,無數喪屍,無數兇暴的新晉異種曾經兵臨城下,都被牧首帶領下的信徒們一一擊退。
這個聖城,是他們在活命資源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在幾乎要被迫遠走他鄉的情況下,被牧首力挽狂瀾強行建立起來的。
這樣一個人,他口中的滅世之災,會是什麼?
尤蘭多微笑了一下,一股寧靜的氣氛瞬間讓阿什莉的心態穩定了下來。
“別擔心,孩子。
有我在。
叫你過來,是因為你的歷練已經足夠。
無論治療還是戰鬥,你都是神官之中的佼佼者,除了被特殊感召扎齊,極少有人是你的對手了。
因此,我令你擔任愈之神官團的新任團長,統合這片沙漠中所有的愈之神官,與‘淨’‘滅’兩大神官團一起,做好準備。”
阿什莉深呼吸一口,虔誠地擺出手勢:
“我將和戰士們戰鬥至最後一刻,永遠無愧於我主的感召。”
看著她嚴肅的面孔,牧首卻眨了眨眼睛:
“你誤會了,阿什。
你們三大神官團要做的,是帶領著聖城這二十萬倖存的信徒,藏進先神陵寢中。”
什麼!
阿什莉的心中翻江倒海,但是優秀的宗教禮儀素養讓她最終還是壓制住了所有扭曲的表情。
她一下就明白了牧首的意思。
事大,神官團不可犧牲。
牧首要一個人頂住這片高天!
她說不出拒絕的言語,只能先應承下來。
“可是,牧首,先神陵寢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我們一直以為只是傳說而已。
難道我們不是隻擁有自己修建的那幾座我主之陵寢嗎?”
先神陵寢,顧名思義,來自先代神祇所遺留的遠古陵墓。
這裡的遠古,是超過人類現有歷史記載的超遠古代。
這些傳說,來自於一些偶爾會和先神在世界各地遺留的信仰氣息相感召的信徒,據說他們得到感召後才發現,感召並非來自他們目前信仰的真神,而是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先神。
如果這都是真的,換句話說,古代之前,還有其他遠古文明?
他們也有真神的力量降臨世間,來拯救這殘破的世界?
遠古的世界,難道也曾殘破過?
阿什莉只覺得接觸到了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一時間心亂如麻。
尤蘭多微笑著點頭,也不多做解釋,只說:
“那都是遙遠先輩,留給後輩文明的饋贈。
去吧,我的孩子。”
他以並不比阿什莉老邁的面孔,說出了這一聲“孩子”卻沒有絲毫違和感。
阿什莉在其中,感知到了一股殉道的衝動。
她渾身顫抖,好不容易壓制下來。
“您……那……信之神官團呢?”
“他們需要留下來,和我一起,幫助我完成要做的事情。”
阿什莉默然。
走出聖堂的最後一刻,她突然轉身,帶著不甘道:
“您曾說過,我們的信仰將會拯救這個世界……
您預見的命運,命運……”
“我不會食言,孩子。”尤蘭多坐回了書桌旁,伸手把玩著高空射下來的七色天光,突然顯得有些嚴肅。
“我預見的命運是,我們會拯救世界。
我們的信仰,一定可以拯救這個世界。”
阿什莉怔怔地離開了。
半晌,光芒隨著太陽變換,開始灑落在出神的年輕牧首身上。
他喃喃自語:
“那些災魔……
來不及,最後還是來不及。
最終,還是我太天真了嗎?”
他的臉上漸漸失去了先前的淡然與寧和,露出一絲頹喪,雙眉微微蹙起,眼簾低垂。
像一尊慈祥而悲傷的聖像。
……
隨著非洲大陸向外擴散的小股小股災魔,原本只是預防性警告的龍巢和紫源,突然進入了焦頭爛額的階段。
那些能陣似乎指向某種指引形態的能量,彷彿漆黑高天上的煙火一樣引人注目,
在當前世界這股氣氛中,其危險性呼之欲出。
兩大勢力瘋狂派人在整片大陸上跑來跑去,傳遞重要的訊息,加之說服一些頑固而貪婪的營地首領。
而東亞大陸之外,北歐、西伯利亞、日本、南亞、東南亞,接到訊息的其他大型秘會,同樣也到處派人瘋跑,通知自家地盤附近的小秘會和各個聚居地,自查起了亡靈深海的不知名能陣。
但這一次大提醒的效果有多少,很難統計。
有地方感到緊張,或是相信頂級勢力,一切招辦,
有地方不當回事,對天然能陣過於痴迷
還有地方依然陷於生死存亡中,頻繁與異種為了生存而戰,根本管不上這種事情。
東亞大陸上,只有龍巢、紫源基地市聯盟等少數頂級勢力,望風而動,進入了戰爭準備狀態。
雖然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要來,但詭異能陣是能摧毀的盡皆摧毀,不惜消耗大量人力物力。
畢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加起來足有兩百萬以上的人口,全是人類文明寶貴的種子,夏桑梓和俞玩都絲毫不敢鬆懈。
尤其是俞玩,因為要統合排程跨度巨大的紫源基地市聯盟,還要緊急補全許多基地的異變工程學技術短板,忙得都沒時間去看望被禁錮了超過一週的伊斯塔。
就在全世界,都為這虛無縹緲的一股氣氛而緊張的時候,
東非大裂谷深處,一條進入山壁的密道之內,周野仍在緩步行走著。
他的身周,是寬闊達到五米的青石甬道,道壁兩旁點綴著不知什麼材料製作的長明燈。
青石壁上異常乾燥,並沒有太多歲月侵蝕的痕跡,能看出來極其高超的材料學底子。
無數的黃金花環、畫片,鑲嵌在道壁之上,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它們襯托出的古老壁刻,彷彿在講述著一個人類未知的時代的故事。
那是一個輝煌而又燦爛的文明,征服了大地、天空和海洋,已經可以進入宇宙的深處。
他們崇拜黃金,喜愛青石雕刻,族人也善戰勇敢,智慧無雙,統御了全球,制止了所有的戰爭紛爭。
登峰造極的生物技術,讓他們擺脫了壽命的桎梏,甚至實現了全民永生。
真理在他們面前一條條揭露,就連遠征太空的艦隊也已經出發。
將一幅幅黃金鑲嵌的石刻解讀到這一步,已經花去了周野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他在這個龐大無比的遺蹟中自由自在地走著,極盡探索之能,無數次被無法理解的技術展示所震撼。
沒有白來,沒有白冒這個風險。
這讓他更深層次地接近了世界的真相。
這裡就是姆孔多·姆塔卡蒂夫。
斯瓦西里語中的神聖之淵,也是亡靈深海的唯一聖地。
但就算是亡靈深海,對這座地下宮殿——或者是地下立體城市的利用率,恐怕也沒有超過百分之一。
絕大多數地方,都是空曠的無人區域。
剛來到這裡,他就按捺不住好奇心,甩脫了隨行的深海人員,自由跑動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深海似乎也沒派人過來捉拿他,任由他隨意觀察,隨意走動。
今天,他終於踏入了一個立有高高祭臺的宏偉大廳。
大廳高度近百米,長寬絕對超過三百米,其內祭壇林立,處處擺滿了黃金火堆,似乎是聖淵文明的宗教祭祀場所。
而最中央的高大祭臺處,一個籠罩在黑袍中的人影,瞪著一雙幽綠的眼睛。
他一開口,空氣彷彿都大規模震顫,讓周野不自覺地坐進了一座小祭壇前方的單一青石座位上。
等他反應過來時,臉色變得難看,但很識趣地沒有多餘行為。
這麼久,他們終於要有所動作了。
那黑袍人影站在遙遠的主祭臺旁邊,聲音卻如幽靈一般,莫名其妙在周野的耳邊響起。
“周總指揮官,我們終於見面了。”
“達依曼·卡米利?”周野恍然。
他終於直面了這位令全世界都好奇,也都忌憚甚深的邪教頭子。
真正的深淵源體,而非祭司們那些源體粉末的擁有者。
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種技術,對異變的誘發,有深淵源體來得那麼有效,那麼劇烈,誘發出來的異能戰力那麼強大。
除了不可控,深淵源體就是人工異變領域的神之材料。
絕非人類造物!
周野定了定神,沒有表現出絲毫對亡靈深海的敬仰。
“我該叫你達依曼·卡米利,還是叫你言平安。”
後者,是當初長生者所用的名字。
“都一樣。
看起來,汪徠也失算了啊。
你並不會成為我們的信徒,不是嗎?”
達依曼呵呵笑道,沒有一絲被揭老底的緊張,也沒有被欺騙的惱怒。
但顯然,出於因果壓的存在,他不會對這事兒多說什麼。
或者說,他想說的,恐怕都放在了他所做的事情中。
周野眼神一凝,單刀直入:
“但你好像一早就知道。”
“都無所謂,都無所謂。”達依曼繼續呵呵笑。
周野嗤笑一聲:
“無所謂嗎?那你告訴我,亡靈深海究竟為什麼要追求死亡?
你們自己舉行獻祭自殺倒也罷了,為什麼一副要滅絕世界生靈的派頭?
生物的本能就是求生,沒有一種信仰,能在根子裡與信徒本能相抗衡。
你們究竟是在做什麼?”
達依曼搖了搖頭,幽綠的目光中,竟透出一絲令人錯愕的悲憫:
“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希望。
我們掙扎地越久,痛苦的時間也就越長。”
周野一愣:“什麼意思?”
達依曼指了指自己:
“達依曼·卡米利,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永遠能夠吃飽。
他出生於一個窮苦的家庭,小時候導彈擊中了他家的土房,父母雙亡。
他將他的妹妹養到八歲,妹妹在第一次領聯合國救濟糧的時候猛吃了太多,噎死了。
他找了很多工作,給夏國人幹,給美國人幹,也幹過軍閥的炮灰,幹過街邊的小混混。
臨死之前,他跪在妹妹和父母的墳墓前,說他好羨慕他們。
一個死在食物吃到飽的感覺中,兩個突如其來被導彈炸碎,對絕望的生存之苦一無所覺。”
他攤開了雙手:
“他出身低賤,所以沒有受到教育。
他父母木訥,所以他也沒有情商。
他無書可讀,所以多年來也沒找到活得更好的辦法。
他有勇氣,有血性,但最終只能掙扎在底層世界,如豬狗般絕望求存。
你以為我在說他的悲慘命運嗎?不,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命運。
因為出身與環境的問題,有些東西幾乎都註定了。
那一點希望,不是光,而是毒,是吮吸他的苦難作樂的毒。
如果生存註定只是受苦,而且苦痛會越來越劇烈,那麼他還不如早早歸於深海。
這才是最大的人道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