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凝霜看到氣喘吁吁的越霖,還有幾分驚訝,她本來已經和衣睡下了,卻一直聽到門外傳來重重的敲門聲,隨後是兩人交談的聲音。
她走出門去看,才見到額頭已有一層薄汗的越霖。
如今他頭上那個華貴的束髻小冠已經有些歪了,幾縷髮絲不聽話的胡亂翹起來。
“潯兒?”她披上一件素淨的氅衣走了出來,雖說有些驚訝,可神色還是如常,無喜無悲。
剛剛應門的婢女躬身一禮就退了下去,留母子二人在院中說話。
慕凝霜對他突然的造訪有些不解,可突然想到今天的日子,眼裡竟染上了幾分不耐。
因為這是她最想逃避的一日。
她垂下眸,語氣平緩:“潯兒,如果沒什麼事,就早點回去歇下。”
越霖看著眼前這個稱作“母親”的人,一時不知該從哪裡開始問。
過了許久,越霖急促的喘息也逐漸放平了,他才慢慢地說道:“母親,你知道,我有兩個髮旋嗎?”
慕凝霜聞言,只覺得空氣中的一切都停滯了,聲音、畫面、和自己的心跳。
她的瞳孔一瞬間放大,四肢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她一下跌坐在地上,看向越霖的雙眼中只有無限的恐懼和排斥。
“你,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尖得有些可怕,越霖覺得自己的耳膜刺痛得耳鳴起來。
他從沒想過那樣一個端莊典雅的美婦,表情能猙獰成這樣。
“你知道我是誰嗎?”越霖的思緒反而平靜下來。
“潯……潯兒,你回來了。”
慕凝霜坐在地上,只是反覆呢喃著這句話。
越霖上前兩步,慕凝霜就往後挪兩步,他索性蹲下來,直視著她的雙眼。
“你好好看看我,我到底是誰。”
兩行清淚從慕凝霜已經失神的眼眸中落下來,她閉上眼睛,像是拒絕去面對眼前的一切。
她的尾音都在顫抖,音量微弱,好像隨時要背過氣去。
“潯兒,潯兒,你明明已經死了,你是來索命的嗎?”她好像已經失去了神智,在說些胡話,“娘對不起你,你要索命,就來找我,都是我的錯。”
越霖如今已經是一團亂麻,他和越潯之間,究竟誰才是誰。
他索性順著慕凝霜的話往下說,可眼中的悲愴卻不是假的,他沉聲說:“娘,你為什麼殺我?”
“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慕凝霜又驚又怕,哭得喘不上來氣,“是我害死你的。”
越霖有些混亂了,他見慕凝霜已經神智不清,怕是無法說清楚來龍去脈了,於是上身一傾抓住了慕凝霜的手腕,讓她看向自己。
“是越洛,越潯替了越洛,是嗎?”
慕凝霜拼命地搖頭:“不是,不是,是我,都是我的錯。”
“如今明月莊的少莊主,究竟是誰?”越霖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顫。
“洛兒……洛兒不是故意的,是我讓他……讓他頂替你的。你要索……索命,就來找我。”慕凝霜啜泣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越霖的雙眼已然空洞了,聲音也好像是從空谷中傳來一樣,沒有感情和靈魂。
“母親,你發夢了,你好好看看我,我就是洛兒。”
慕凝霜像真是夢醒了一般,停止了啜泣,抬頭仔細端詳起越霖來,看他精緻的金邊發冠,無暇的玉白長衫,一瞬間像是清醒了三分。
她抬起雙手,順著下巴慢慢往上摸索,小心翼翼將那頂發冠取下來,越霖的長髮瞬間散到耳邊和肩頸。
她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最終還是無力的跌坐到地上,聲音微弱得幾乎要聽不見。
“兩個髮旋,兩個髮旋,你是我的潯兒。”
那一刻,越霖也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彷彿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動了。
那越潯,不,現在應該叫他越洛。
越洛在信裡說的都是真的。
越霖才是兩人之中的兄長,他才是貨真價實的越潯。
而越洛,卻在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天,穿上了越潯的衣服,躲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慕凝霜將越潯悶死。
可在慕凝霜檢查屍身的時候才發現,那分明就是長子越潯。
她怕東窗事發, 怕宗親怪罪,怕那個道士的預言一一應驗,於是就將讓越洛取代了越潯,成為明月莊的少莊主。
就好像她一直都只有那一個更聽話、更優秀的兒子一樣。
慕凝霜可恨,卻也是可悲的。
明月莊的一切興衰,都被無差別地算作雙生子的不祥之兆,一個偌大家族的昌盛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一個女子的肚子裡。
她只能痛哭著、強行將一切都扭轉到正軌上,用最簡單、也是最困難的方式去逃避掉一切作為當家主母的責任。
越洛如願成為了自己最豔羨的大哥,享受著金尊玉貴的生活,掌控著九州最為龐大的經濟命脈。
越霖向來不信命,可此時,他卻真切地覺得命運是如何弄人的了。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取代了別人,沒想到竟是別人取代了自己。
曾經他也是有機會在殷實的環境下長大,感受到許多人的愛意的。
他不會在冰天雪地的破廟裡,用乾草蓋在身上取暖;不會在最繁華街市的暗巷裡,和野狗爭奪別人不要的食物;更不會在饑荒的時候,躲在枯井裡生怕被飢不擇食的大人當作食物吃掉。
他更不會到天穹教去,親手殺掉了九十九個和自己一同長大的孩子;不會泡在毒藥製成的浴桶裡,沒日沒夜的飽受摧心之痛;不用被江衍生生地割斷雙腿筋脈,失去他最引以為傲的一技之長。
也許,也許他就可以早早地與顧羲相識,有一個和他相匹配的身份和背景,能夠與他赤誠相待。
這樣顧羲才能義無反顧地站在他的身後。
可是哪有那麼多也許。
如今鳩佔鵲巢的是他,禍國殃民的是他,糾纏不休的還是是他。
他只求一紙清歡,可是一切好像都在朝著相反方向發展,而他根本無力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