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自這對談之後,吳曼便會自絕於此,死之則萬怨俱了,想來我那幫同族便不會再說些什麼了。”
王善隨意的擺了下手,再而好似位求學於先賢的問道者一般湊於吳曼身旁。
“吳曼,便繼續先前的話題往下講,識得五蘊卻是不難,但盡悟五蘊皆空之理卻極為困難,你有何見?”
吳曼見左玄一已到,亦不再避理不談,其眸間清淨不變,緩聲開口。
“以聚集義說明為蘊,世相續、品類趣處差別、色等總略攝故。
時間的隨生隨滅,斷斷不續即為‘世相續’,意識表象分類,謂之‘品類趣處差別’,色、受、想、行、識這五蘊即為心理表象……”
吳曼聲音沉緩,語調極平,所講者也只是各類已成書目的佛家之理,同各處寺廟的例行講經並無任何區別。
但是……
“妙啊!妙極!”
在左玄一耳中不過尋常的佛經之理,到了王善這位王家家主的耳中便成了將大道囊括於其內的極致妙語。
王善情不自禁的讚歎之聲自吳曼開口後便從未斷絕過,他在聽到激動處時甚至直接起身拍桌,滾燙的茶水蓋在他的手上都還不自知。
左玄一眉頭皺起,察覺出了異樣。
依其先前所想,縱使吳曼照見五蘊皆空之境,自身的心性修為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其也難以僅憑話語便讓歷來以陰險和貪婪著稱的王善一夜之間變了個性格。
除非,吳曼在達到五蘊皆空之境界後還悟出了某種“手段”。
這種特殊的手段不同於炁刃,炁爆之流的尋常能力,而是更高一級的,在不知不覺間便可影響一個人的某種高位能力。
同虛炁一般,是關聯於世間本源的東西。
“至於吳曼能影響到王善卻影響不到我的原因……許是在心境層面他未能拉開足夠的差別,也可能是虛炁的原因。”
左玄一開始有意的將虛炁聚集於雙眼之間,再而收起一切心緒,只專注於觀察面前的吳曼之上。
思維這種東西,即強大又弱小,你想壓制它,它就無比強大,但你只要能看到它,什麼都不做,就只是看著它,什麼也不做,它自己便會慢慢消退。
這就叫做“觀”。
就像水面,你越是想要去擺弄它,它就會被你弄得波濤洶湧,相反,你若只是坐在高臺之上看它,任其浪來浪去都不回應,它最終便會因無可奈何而歸於平靜。
為達此境,各門各派都有類似的訣竅或法門來助得弟子外“觀”,格外有效的那些即為當世有名的觀法,術士便極為擅長此法。
而到了左玄一這般境界,萬法本源儘可悟於前。
便如此刻,於靜坐高臺,俯瞰眾海的左玄一面前,仿若與世間隔絕了聯絡的吳曼,其身形變得清晰無比,而他對王善的影響也以一種頗為直白的方式出現在左玄一的眼中。
那是一個手掌,一個巨大到將王善整個人都可遮住的手掌。
那手掌成倒扣狀,將王善整個人都覆蓋在手心之中,隔絕了他與外界的某種聯絡。
所謂觀法,便是將平常之時看不到的諸般景象以一種便於理解的方式展現在施展觀法的人眼中。
左玄一眼中所見的巨大金質手掌,並不一定意味著現實中有這麼一號由炁構成的實體存在,其只是一種象徵。
而在見到這副景象的那一刻,左玄一就明白了吳曼到底做了什麼,而王善身上又是因何而出現此種改變的。
這手掌之隱喻,謂之為“當頭棒喝”。
當頭棒喝和五蘊皆空聯絡不淺,因為“空性”,也即四大皆空和五蘊皆空之中的那個“空”,這種東西只能自悟,無法透過別人的講解而學習。
蓋因凡是被話語所講解出來的“空”,經由聽者的理解和加工之後便成了沾染了現實之物,也難以再理解為空。
佛經中的這種概念很玄奧,也很霸道,因其無法求證,頗有種我言我悟,我便是悟了的霸道意味在。
不過,卻也當真有種法子能讓人放下一切有關於【我】的概念,直面空的境界。
那便是吳曼現在對王善所做的事情,當頭棒喝。
據左玄一自洞山那裡學來的經軌理論,佛道之中的當頭棒喝指的並不是真的有人大喝一聲,拿根棍子就往腦袋上面招呼。
其可能只是一段話語,一個表情,甚至只是一些展現出來的呼吸節奏。
便為先達“空性”之人對駑鈍之人的一種開悟,也即一種提醒,能打斷人的意識與自我認知的連線,讓人暫時擺脫加於自身的諸多束縛,進入一片虛無的空白之境。
俗稱斷片。
不過不是那種被打一棒後陷入昏迷的斷片,而是意識與認知斷開的間隙之中,原本被世俗所困的意識擺脫束縛,連線到一個更高維的認知之中。
有現達此境的先賢為之命名為:破除我執之後方見空性。
這便也能解釋王善這老狐狸一夜之間變了性子,忘卻曾經的恨意,與吳曼對坐而談的原因了。
於達到此境的吳曼所帶來的某種潛在影響下,王善的執念被破,意識與認識被短暫的分離開,被迫達到了“更高的層級”。
儘管這一步不一定是昨日的他所願意見到的局面。
而吳曼影響不到左玄一的原因也很簡單。
意識與認識分離?達到更高維度?忘卻【我】的存在?
嗯,聽起來可太特麼熟悉了,這不都是虛炁玩剩下的東西麼。
若說當頭棒喝的目的就是讓人在這種特殊的狀態下開悟,接觸到那些曾經接觸不到的真理和隱秘,那在天上飄了那麼多年,一直處於神隱狀態下的左玄一可謂是給悟了個透透的。
其接觸到的東西已然多到不忘卻便無法重歸現實了,要不是老天師誦唸的玄蘊咒開經之語發力,助其忘卻了其中的大多,那他怕是想回來都不行。
經歷了這許多,如今吳曼雖入五蘊皆空之境,但想要影響左玄一自是根本不夠格。
這可能也是吳曼讓王家去請左玄一的原因,如今能讓其看不透的人沒幾個了,左玄一便是其中最顯眼的那個。
亦於這時,吳曼抬起頭看向左玄一,那好似將星空宇宙都含括於內的眼眸中第一次的閃過些許波瀾,而後又極快的重新歸於平靜之中。
“左玄一,我有一事相求,待這次講經結束之後,可否請你將我,還有這整個王家,一併焚於火海之中?”
其聲淡然,好似只是在說一件尋常的瑣事,全然不知其內所含的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