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宅,賓樓區。
崔凡朔很生氣,夜入三更,那股惱火依然在腦子裡轉,散不去。
作為朝廷命官,先帝舊臣,他本是輕輕鬆鬆來赴個花宴,走個場子,跟當年一起追隨在先皇鞍前馬後的老友們敘敘舊,笑言風流往事,看看花,評談一番晚輩們,從朝野上下到江湖內外,帶著痛心或是欣慰的語氣,一副賢者的風骨,也給年輕人們做個榜樣。
他們這樣的老人,在朝野中依舊殘留著聲望,但也只是聲望了,每逢佳節或是舉國的盛宴,定然會有一份請帖送到住所,他們不再會是什麼重要的客人,到往與否完全取決於自己的意願,而邀約只是基於華族文化裡的“禮”。
畢竟,屬於他們的時代已經過了,意氣風華的年華早已消逝在時光裡。
按理說,屬於少年人的火氣不應該出現在他這七旬老頭身上,修生養息最忌火氣。
就在出發赴宴前,寶貝閨女還可以強調過要有賢者風範,別一把年紀了還像個瘋老頭兒,可是見著一個人他就氣得不打一處來。
給崔大學士氣得不輕的,正是前朝太傅盧正卿。
崔大學士和盧太傅,這對冤家的恩恩怨怨在朝野裡流傳了幾十年,直到今朝,依然是宮裡流傳的“美談”。他們的爭執從先皇登基開始,兩人同年出仕,都是從底層一步一步爬到朝堂的頂峰,他們的經歷出奇一致,卻從來就沒有在某件事情上的意見達到過統一。
數十年仕途,勢同水火,卻又棋逢對手。
兩人之間不休的爭論熬過了先皇,熬到他們同期出仕的同僚們大多入土或者隱退了,這兩人在見面時,火藥味兒絲毫不減當年。
一開始崔凡朔還有些自得,老人們一開始閒聊的話題是孩子,說說這家出了個怎麼樣的妖孽,又痛心另一家少爺的不思進取。這可讓崔凡朔開心壞了,他崔家小公爺崔揚可是名揚都城的天才少年,五歲識字,七歲通六經大義,十二歲中秀才,次年會試中舉人,半個帝都都為之震驚。
話題一到崔揚身上,老人們皆是驚歎,連連讚許說難得之才,言畢還不忘向崔凡朔道賀一番,說崔家有此子何愁後日興衰。
作為對比,在褒揚之後,老人們心裡也都有著一本難唸的經,上面都是些令人頭疼的“朽木”。
因為每每談起,“朽木不可雕也”這句話總是經典的開場白,風流二世主和都城浪子都盡在朽木之列。一有時間,老人們就能圍繞名單上的斑斑劣跡批判一番,情到深處便扼腕嘆息,高呼世風日下,連著當朝學堂官員都要受一番痛批。
事實上他們當中許多人年輕時候的荒唐事,乾的並不比朽木們少,但是在慷慨激昂的言語間,彷彿自己當年是那般冰清玉潔少年,與這般頑劣的後輩們迥然相異。
這一次,作為跟崔小公爺對比的朽木,盧太傅的孫子,都城風流四少的盧原峰自然而然地被拉出來示眾。
老人們對崔揚有多讚賞,對盧原峰就有多失望。
數落起來宛如行雲流水滔滔不絕,一氣呵成,甚至粗鄙之語都夾雜其間。
這粗鄙之語當然是盧太傅親自下場附和著老友們,給自己的親孫兒狠狠插刀。
那架勢,那神態,恨不得馬上回家給這不成器的混球塞進孃胎回爐重造。
眾所周知,盧遠峰跟盧太傅的拉鋸戰是從這位少爺學會走路時就開始了,每次這都對祖孫吵架都像稚童撒潑一般,而往往都以盧太傅落敗告終,給這孫子氣得吹鬍子瞪眼,偏偏又無可奈何。
後來遠峰少爺理所當然地走到了一條跟盧太傅期待完全相反的路上,吃喝嫖賭,五毒俱全,這也成了盧太傅人生中一個汙點。
都說盧太傅一世清明,在孫兒手裡敗得乾乾淨淨。
這回老人們說起的是崔揚的七步成詩和風流盧少的七上青樓,提起那個傻帽味兒的名號,盧太傅不由扶額捂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崔凡朔一臉淡然的神色,彷彿對於讚賞和褒揚早已習以為常。
但心裡是樂開了花的,老臉上再怎麼藏也藏不住容光煥發,眼角的皺紋都被笑意衝散了幾條。
看著老對手吃癟,心裡別提有多暢快了。
當年盧正卿上書告老時,崔凡朔還沒坐上大學士的位置,彼時早已是太傅的盧正卿官職壓過崔凡朔一籌。
雖然不出半月,皇帝的命書就到了崔凡朔的府上,但是就是這半月的時光,成了崔凡朔多年來難解的心結。如果那裡是他們爭鬥的終點,無論怎麼看,他崔大學士都是要輸盧太傅一籌。
而今日他們拖著年邁的身軀相逢,都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自然不可能像當年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就算崔凡朔想打,盧正卿也會跑掉,同時必然會以嘴炮還擊。可這樣一來,斯文掃地,那裡有半分先朝老臣的樣子,往後入土見了先皇,不知要被數落得哪般悽慘。
所以他打心眼裡覺得這孫子夠爭氣,在他年老體衰的時候幫他了結了一番心事。
在崔凡朔心裡,這口氣算是鬆了,當年輸掉的面子,這一刻盡數贏了回來,還贏得極其漂亮,也算沒枉費自己的一番教導,沒白疼。
“這人一對比啊,才看得出來良莠……”一句輕飄飄的話脫口而出,也不知道是針對誰。反正崔凡朔目光平靜,也不直接看盧正卿豬肝般的臉色,輕描淡寫地端起酒杯。
倘若這就是兩人半生爭鬥的落幕,崔凡朔自然是覺得完美,甚至就算過兩天就下土見先皇,他也死而無憾,彼時還能跟先皇吹噓一番如何挫敗強敵云云。
可盧太傅真的會這麼簡單麼?
答案當然是否認的,崔凡朔那裝著得意和豪情的酒杯還沒碰到嘴邊,盧太傅的反擊就到了,甚是兇猛,招招致命。
“崔大學士這是要破了酒戒麼?”盧正卿滿上一大碗白酒,舉杯仰頭一飲而盡,大氣都不帶喘,動作嫻熟,一看就是酒桌上的好手。
空氣短暫安靜了一瞬,老人們皆是一愣,讚歎太傅豪氣不減當年。
目光落到崔凡朔身上時,這位崔大學士就僵住了,方才的春風得意一掃而空,盧正卿這一招算是戳到他的軟肋了。脖頸漲得通紅,持杯的手懸在空中,飲也不是,放也不是。
正當眾人困惑之際,盧正卿第二碗酒下肚,反擊的第二招直撲崔凡朔。
“咱們的崔大學士呢,此刻是兩難吶……這杯酒喝呢,還是不喝呢?”
眾人看了看崔凡朔,又望著盧正卿,皆是等著他的下文。
“盧老……”崔凡朔頂著一張通紅的老臉,剛要扯著嗓子大呼老賊住口,盧正卿以更凌厲的聲勢將他壓了回去。
“崔大人只怕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