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呢,弱了聲勢。喝吧,問題就更嚴重了……”盧正卿嘴角勾起一絲壞笑,“崔夫人恐怕不會放過他。”
崔凡朔悲憤萬分:“老賊你欺人太甚!”
“諸位可知崔家家法第一條是什麼?”第二招餘威未散,第三招攻勢已成。崔凡朔還沒來得及把桌布塞進盧正卿嘴裡,盧正卿已經把這個秘密抖了出來,一個在崔凡朔心裡定位是“洩露者死”的秘密。
“飲一杯酒,跪碎石板一個時辰,首次屋裡,往後當街。”
“而我們的崔大人在多年前就用掉了首次,此後一直戰戰兢兢,滴酒不沾。”
“看來光陰抹掉的不只是崔大人的酒量啊,還有他的威勇和銳氣啊。”
眾人睜大了眼睛,眼珠瞪得渾圓,議論聲鬨然而起,有些人聽到碎石板就感覺膝蓋一涼,頓時對崔凡朔頗為改觀。
這個時代雖然推崇夫妻平等相敬如賓,但是怕夫人怕到崔凡朔這個地步真是有些令人大跌眼鏡。
“崔大人家無立足何以立足天下?”有人嘆息。
“這天下除了盧大人居然還有一婦人能強壓老崔,他日定要登門親訪!”有人歎服。
“舔犬無良果……”有人勸誡。
紛論四起,崔凡朔心一橫,雙眼一瞪,負隅頑抗孤注一擲:“荒誕!我今日便飲下此酒!婦人有何懼耳?”
他舉杯便要一飲而盡,眼裡悲憤混著絕望,好似遠行的武士與老友易水決別。
但是他動不了,拿著杯子的手一直在抖,酒都給抖出半杯了。
並不是求生欲和男人的尊嚴交戰使然,而是有一隻有力的大手鉗住了他的手腕。
在崔凡朔失神剎那,手裡已經空無一物了,僅剩的半杯酒出現在盧正卿手中。
等他回過神來,杯中清酒已經一滴不剩地淌進盧正卿嘴裡,連著一起淌進去的,還有他崔凡朔最後的尊嚴和傲氣。
一套連環拳下來,崔凡朔知道自己輸了,徹底輸了。
他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段窮困潦倒的歲月,那段時光他寫過一些雜文賣給街角的說書人,寫書之前有個必備工作叫人物設定,人設就是呈現在看官眼前,在看官心裡立起來的人物形象。
如果說這大半輩子的崢嶸歲月是一本書,在這本書結束的時候,崔凡朔經營了這麼多年的高大偉岸的人設悄然崩塌了。
在老友們的調侃聲中,崔凡朔悄悄地離開了宴席,背影宛如庭院的落葉,落寞而淒涼。
“這廝欺人太甚。”又是一聲長嘆,崔凡朔在走廊上踱著步子,眼中的失意和彷徨絲毫不加掩飾。
夜已深,月如鉤,諾大的庭院空空如也,整棟賓樓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崔凡朔卻一點睏意都沒有。
他想著此刻有一罈酒該多好,想到酒,他又回想起當年孑然一身的日子,雖然同樣苦悶和憂鬱,但沒有羈絆和束縛,沒有功名和家庭,有的只是一支筆,一壺酒,落筆成章,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兩位落魄的窮秀才在街角的酒肆裡指點江山指到一塊時,朋友這種東西就成了。
他們這輩子的羈絆從某一個下午的觥籌交錯開始,到這個晚上的一人獨飲結束。
有些遺憾啊……可是為什麼遺憾這麼深呢?
只是因為輸了麼?見鬼,前幾天在賭市裡輸得褲子都被扒了也沒見這般洩氣啊……
我老崔是輸不起的人麼?
不,不是。
崔凡朔突然想起來盧正卿的最後豪邁暢飲的那一幕,似乎那張討厭的老臉上並沒有出現喜悅的神情,甚至沒有多餘的言語。
這很奇怪,他們爭了這麼多年,輸輸贏贏,每個回合的贏家少不了張牙舞爪地炫耀,另一個人總是牙癢癢地反擊,總會有一場罵戰作為大戰的收尾,可是今天沒有。
盧正卿端起酒咕嚕咕嚕地灌了好幾碗,有些倉促,酒水汩汩地從嘴角淌出,這對嗜酒如命的盧正卿來說,很不正常,像他們這種老手飲酒,節奏和飲量都拿捏地非常好,滴酒不漏是對酒鬼這個稱號的基本尊重。
可是那一刻這老傢伙的鬍渣溼乎乎的,淌出的酒幾乎滲透了那一撮白花花的鬍鬚,像落水雞的雞毛。
原來是喝悶酒啊,這老頭耍性子呢。
只有在喝悶酒的時候,盧正卿才會一壺接一壺,毫無風度。
心念及此,崔凡朔有些唏噓,他終於體會到盧正卿當時的感受了。
就像兩位交手一生的劍客,在遲暮之年他們提劍相逢時,那本來應該是一場盛大的落幕,無關成敗輸贏,豪情萬丈。可是你豪氣出劍時,你的宿敵挺著一身肥膘,氣喘吁吁已然抽不出鏽在劍鞘裡的劍了,擦著汗說我老婆不讓我練劍了我拔劍一次酒錢就少一半。
是這樣嗎?你覺得我老了麼,這讓你失望了麼?
崔凡朔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豪氣,他覺得這豪氣能壓下家裡那老婆子的火氣。
“酒算什麼?幹他一壺!十八年後,老夫還能再跪爛一塊石板!”
一切都想通了,崔凡朔想縱聲咆哮,可是夜深人靜會被打死的。
那就在心裡咆哮,咆哮著就邁開步子昂著頭,儼然昔年意氣少年。
他要去找到盧正卿,這悶騷的老頭指不定正在被窩裡潸然感慨,嘆時光無情奪人銳氣。
崔凡朔有些想笑,他隱隱期待著自己把他從被窩裡拎出來然後一罈酒拍在桌子上時,不知盧老頭是什麼表情。
賓客房是按地位尊卑來排列的,前太傅和前大學士的房間相隔不遠,在一層樓,穿過走廊,另一端就是盧正卿的房間。
路過中間客房時,餘光瞥了一眼窗戶,黑洞洞地看不清,分明月光澄澈,卻沒有一縷落入屋內。
崔凡朔冷冷地打了個寒噤,夜涼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簷外夜空,月光似乎凝固一般,月色美得有些空靈。
走廊很短,可是崔凡朔彷彿走了很長的路,心裡咯噔一聲,老了老了,走路步子邁不開了都。
嗯?
崔凡朔有些奇怪,這個點盧正卿的屋子居然還亮著燈。
昏黃色的燈光從門縫裡滲出來,隱隱有些晃動,像是影子在燈下搖擺。
又喝多了麼?崔凡朔搖搖頭,手搭上了門把。
“吱嘎——”
門只開啟了一條縫,崔凡朔立刻僵硬在原地,本來要推門的手猛然停住了。
血腥味!
他不是武將,對血腥味並不敏感,可是那股味道太濃了。
方才門只開了一條縫,濃郁的血腥味便噴薄而出,鼻腔內頃刻間被腥氣充斥每一處空間,甚至侵襲到肺部。
血腥味還沒散,屋內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門而出,崔凡朔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出事了!
“盧老賊!”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崔凡朔大吼,一腳踹開了木門,木門猛地撞在牆上發出巨響,深深地嵌入牆去。
他的肌肉猛地拉緊,單薄的官服隱隱被頂出曲線的輪廓,可以想象曲線下面藏著怎樣的力量。
崔凡朔是文官,可不是弱不禁風的文官,當年在朝廷上他是文官中打架的好手,單挑文官無敵,群毆更是中流砥柱,人送“魔鬼筋肉漢”的美稱。
每有文官聚眾鬥毆,雙方都會想方設法拉上崔凡朔,威逼利誘崔凡朔都不為所動,因為他要站在盧正卿的一邊,他必須保護這個對手的生命安全,其實也是保護對手的安全,免得有人無心一拳下去就得背上刺殺朝廷重臣的罪名,雖然他並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走兩步路都要歇息的辣雞打起架來會那般忘我。
“什麼?”
崔凡朔愣住了,眼前的一幕在他的瞳孔中急劇放大,乃至腦海中都被填滿。
怎麼會這樣?
血,整個視野裡都是鮮血,潑濺的,流淌的,還有些已經乾涸的,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