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黎大口大口地呼吸,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窘迫,其實他早就醒了,只是躲在被窩裡,聽著那些神話般離奇的故事,聽得入神。
這是他第一次聽聞到淵教的故事,每一個從李煬心口中透露的訊息都讓他對這個可怕的組織多了幾分忌憚。
父親總是對這個名字避之不及閉口不提,他想雲煙哥哥肯定也不想讓他了解,所以就假裝熟睡默默偷聽。
可是這種小伎倆怎麼可能瞞過雲煙呢,給夜黎悶得氣喘吁吁,不料雲煙早就看穿了。
夜黎連忙說:“阿爸一直不讓我瞭解這些東西,我擔心雲煙哥哥也不讓。”
雲煙微微一笑,說:“主君並非刻意隱瞞,他的本意應該是不讓你牽涉太深。”
“牽涉太深?”夜黎不解地問。
夜黎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多事雲煙只需隨意解釋一番,夜黎便能會意,但這次雲煙並沒有直接回答。
“小黎你知道主君最崇尚的君王是誰麼?”
夜黎很快給出了答案:“應該是前燕惠王趙罃吧。”
“我記得《王策》裡阿爸最喜歡讀的便是惠王的那一篇。”
雲煙輕輕地點頭,“何以王?”
夜黎一愣,很快對答:“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雲煙輕輕地點頭,這一段對論出自《王策》的《王道之始》,講的是儒學對王道的詮釋,
“在主君的眼中,帝王在位倘若不能使天下人養生喪死無憾,那便是帝王的恥辱;因為戰爭而塗炭蒼生,便是帝王之師士卒武將的恥辱。”
“這場戰爭,於你來說,不知,不懼,不涉其間,這是主君的考慮,也是他的底線。”
“主君不讓你捲入這場星辰和深淵的戰爭,他有他的顧慮,如果連你這般大的孩子也被迫拿起刀劍去禦敵,去跟惡鬼般的敵人拼殺,周圍血液飛濺,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那樣就太殘酷了,不是麼?”
“我懂了……”夜黎沉默片刻,昂起頭說:“但是雲煙哥哥是故意讓我聽到的吧……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小黎你的選擇啊。”雲煙有些想笑,這個孩子有時候有傻的可愛。
望著雲煙臉上的笑意,似乎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夜黎愣住了。
“你的選擇便是這個殘酷的世界啊,在涇陽關外,危險和陰謀總是如影隨形,這個選擇的終途會是一個全新而強大的小黎呀。
往後的時光裡,在你變強的路上,你和惡鬼們終究會有一場正式的相逢。那時候雲煙哥哥可能不會再守在你身邊,主君也不會,讓你聽一聽這些事也算是緩衝吧,讓那場宿命的相逢來得不那麼猝不及防。”
果然,還是那個無所不知的雲煙哥哥。
“雲煙哥哥不阻攔我嗎?”
“小黎你選擇了這條路,主君選擇了相信你,雲煙自然也相信。”
夜黎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簡單的“我知道了。”
“阿爸會沒事麼?”
夜黎臉上突然浮現一抹憂慮,“雲煙哥哥你剛剛說那些可怕的敵人真正的目的是澤錦城,是阿爸。”
瞧得夜黎一臉憂心忡忡,雲煙不禁失笑。
“放心吧少主,主君的箭矢之名可不是在千軍萬馬的簇擁和保護中憑空得來的。”
“他握著至高的權力,同時他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存在!”
“什麼?”夜黎愣住了。
“所以啊,少主,你展開雙翼,長空萬里,那裡才是你奮勇的舞臺。
主君不需要你擔心,澤錦城也不需要,這裡的一切都有人守護著。唯獨你自己,往後的時光,你能倚仗的只有你手上的劍。雲煙哥哥向你保證,等你多年後歷盡千帆學成歸來的那一天,雲煙哥哥會和君上一起到涇陽關外迎接你,烈朝最精銳的晨焱鐵騎向你俯首,千軍萬馬簇擁著你回到帝都,那一天,你就是真正的王!”
“老大,真的不把黎少主直接帶回去麼?”夜色如煙,原野的風裡夾雜著些不知名植物的腥味。在嚴陣以待的雲煙軍陣前,陳霽伐回頭看了一眼那僅剩的光亮。“我總有種奇怪的預感,我們這一去,似乎要跟少主闊別很長一段時間了。”
“少主就沒打算回去吧。”淡淡的聲音透過鐵甲入耳,陳霽伐不用看就猜出了李煬心的聲音,這傢伙的聲音永遠是一幅平淡如水的討厭樣子,彷彿永遠保持著對大局的駕馭和洞悉。
“見鬼,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一線的追殺,然後又被當世最牛逼的神棍威脅恐嚇,現在估計尚還驚魂未定,老楊你跟我說他沒打算回去?”陳霽伐眼神怪異,沒好氣地說,“別把所有人都當成你這樣的瘋子。”
鐵駒載著一席藤甲的李煬心走到了陣前,三人並肩,他卻沒有理會陳霽伐,依舊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將軍,好了。”李煬心的言辭跟他的表情一樣簡單。
對於這般場景陳霽伐早就習以為常了,他撇撇嘴,也懶得扯皮。
駿馬嘶鳴,嘹亮的低吼聲跟破空聲在同一時間響起,同時發出的,還有衝鋒的號令。
“前進。”
雲煙拔出利劍,策馬揚蹄,如離弦之箭狂奔而出,李煬心緊隨其後,黑色藤甲輕盈便捷,很快他就跟雲煙並駕齊驅,而陳霽伐慢了半拍。
“老大你不會真的……”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迅速追了上去。
三人最終組成了一條筆直的線條,馬蹄保持著幾乎一致的節奏,躍起,落下,宛如漲潮時的浪頭,以浩大的聲勢撲向前方。
凌晨的風帶著濃郁的溼氣打在臉上,有些冰涼。
陳繼發餘光掃了一眼雲煙,愣住了。
夜色覆蓋了他的視野,他看不到鋼鐵面罩下雲煙的神情,但是雲煙察覺到了他心中的困惑。
“雛鷹已長,搏擊長天是他不可避免的宿命。倘若一去不返,那也是宿命,既然選擇了這條路,縱然王座的前方累累枯骨,總歸是要闖一闖的。”
“君上將小黎推出了巢穴,今夜是他起飛的第一個風口,他已經走出來了,即使在這個風口有著最危險的敵人們,但他還是挺了過去,他向命運舉起了劍鋒,證明了有挑戰的資格。”雲煙的語氣中有著不加掩飾的讚歎和欣慰。
“小黎,他比任何人都有資格!”
虛帝十一年秋,史書刻意留了些許筆墨給那個夜晚,這種白描的寫法通常只用在通俗演義裡,文人們用它鋪墊或者渲染氛圍,而在惜字如金的史書裡,這是唯一一次對一個事件前奏刻畫得如此細緻,因為它的平淡,而又註定不凡。
那個大戰前奏和高潮壓縮在一起的秋夜,尚方原的風捲走閔月森林裡常年累積的水汽,多年不散的霧氣頃刻間彌散,在罕見的皎潔清明的月光下,雲龍之將和未來的悠君皇帝錯身相逢,各奔一方。
天下名將南下入關,赴一場宿命的對決,大爭之世的帷幕就此拉開。
而彼時稚嫩的少年英雄,在涇陽關外的閔月森林裡,一場猝不及防的遭遇讓他展開了雙翼,掙脫溫室的束縛後,這個柔弱如水的皇子便宛如雛鷹振翅,橫亙天穹,俯瞰身下萬物如蒿,眼中柔水換了烈火。他身下棕紅色的駿馬向著陌生而未知的北方狂奔遠去,往後,帝都澤錦的安靜時光已成過往,天下的畫卷將在他眼中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