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西·華納徑直穿過一群一比一尺寸的模型走上舞臺：其中五個是色彩繽紛的大眼外星物種，簇擁著中央一位衣衫襤褸的人類。“歡迎收看‘沃特尼與他的夥伴們’系列報道。今天距離那次將一位Ares Ⅲ組員與一艘來自某個平行宇宙外星飛船上的所有乘員一道困於火星的離奇事故已經過去了一百個火星日。”她說道，“在這一百天的時間裡，這樣的六個彼此截然不同的個體在脫離來自各自世界任何援助的情況下通力協作，在火星的嚴酷環境中成功生存了下來。”

“他們這一路上總有各種傷痛挫折相伴，有如太陽日88那天把一號氣閘直接從居住艙上生生扯下的巨大爆炸；同時他們也取得過不少驚人成就，例如外星人們在太陽日30成功與他們的世界建立起了一個簡陋的電報通訊系統，還有十二天前馬克·沃特尼復活探路者號探測器，以此獲得與NASA更為穩固通訊途徑的壯舉。而在兩天前，Hermes的機組成員們成功跟馬克·沃特尼與另兩位受困者進行了語音交流，這在太陽日6那場事故發生之後還是頭一回。”

“不過儘管取得了這麼多光輝成就，我們這些朋友們現在仍然是命懸一線。外星人的食物儲備已然消耗殆盡，而他們的生存與否此刻則完全取決於他們在一個火星山洞裡利用外星科技與馬克·沃特尼的植物學專業知識建立起的一座農場的成敗，收成情況再過幾天就會見分曉。此外他們也不幸一個個開始掛彩：沃特尼在手臂嚴重燒傷後僥倖死裡逃生，蜓蜓也為了將沃特尼從大火中救出而勞累過度，星光則是在居住艙爆炸中摔斷了一條腿。誰能料到將來還會有怎樣的意外等著他們呢？下一個中招的又會是誰？是莓莓，火球，還是飛火？”

“離太陽日6的那場事故已經過去了一百天，而這六位受困者卻仍然沒能找到讓他們逃離火星的方法。NASA主管西奧多·桑德斯在今天上午於休斯頓約翰遜航太中心舉行的一場新聞釋出會上就這一問題進行了答覆。”

凱西抬頭望向演播室牆上的一塊黑色區域，上面此刻正投射著釋出會的相關畫面。泰迪桑德斯仍然像往常那樣穿著得體，充滿自信地站在演講臺前。“風險是所有宇航員事業中永恆不變的關鍵因素。”他說道，“然而要知道，事先審慎規劃並考慮過各種可能性所承擔的風險與馬克·沃特尼和他的朋友們目前在火星表面需要應對的緊急情況之間存在著很大差別。他們如今面臨的情況是NASA在進行Ares Ⅲ任務計劃時任何人都完全預料不到的；並且根據外星人的說法，他們那邊對此也是始料未及。”

“我們與外星世界的聯絡能力極為有限，不過我還是利用各種機會與他們那一頭我們的同仁進行了直接的溝通交流。對此我可以代表他們向你們保證，無論是他們還是我們NASA的全體工作人員都會竭盡全力將馬克沃特尼他們轉移至安全之地。”

“不幸的是外星人那頭目前還未能準備好實施救援任務。他們先前只不過是因為意外而偶然跳躍到了我們的這個世界，這意味著他們並沒有精確瞭解我們這裡與他們自己的宇宙的相對位置關係。因此他們暫時無法確定何時能派出救援任務。然而在今天，就在此時此地，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確切的日期。”

螢幕上臺下聚集著的記者們不約而同揮舞起了筆桿，大廳內一時宛若飛沙走石喧鬧非凡，桑德斯不得不提醒他們注意保持安靜。“NASA承諾將於下一個發射視窗期內完成對Ares Ⅲ-B任務團隊的訓練並將他們送上Hermes飛行器。”他接著說道，“由於有了Hermes所搭載VASIMR推進器[1]的助力，我們得以推算出Hermes到達火星軌道的確切日期為太陽日768——剩餘六百八十一天。”

“目前的這一結果已經比我們先前的估算快了將近一百天，然而卻仍然沒有達到我們的理想預期。之前居住艙發生的那場爆炸已經向我們證明在火星上生存充滿了不確定性。為Ares Ⅲ任務所設計的裝置早已處於超期服役狀態，而馬克·沃特尼也不得不為了解決一些我們在進行任務規劃時從未涉及過的問題而思考臨時方案。這樣的每一次急就章都會消耗來源於Ares Ⅲ與外星飛船的資源，而這些資源並無法及時得到有效補充。因此我們前往救援馬克與我們的外星朋友們的時間越早，他們對於這些極為有限的生存資源的依賴就越少。”

“鑑於這些因素，NASA宣佈將向任何提出能顯著早於太陽日768到達火星，並在救出六位被困者後安全返回地球的可行方案的個人或集體提供兩千五百萬美元的獎金。NASA會將全額獎金授予那些提出了我們最終所採納的方案的個人或集體；而對於那些雖然提出了可行方案，但出於各種原因最終未被NASA採納的參與者，NASA也將給予較小額度的獎勵。NASA希望以此表明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是讓馬克沃特尼與他的朋友們儘快安全抵達地球。”

“有關於我們稱之為沃特尼獎的全部細節將在本次會議結束後於安妮·蒙特羅斯為你們準備的完整新聞稿中公佈。還有其他問題嗎？”

在一陣試圖吸引注意的嘈雜與喧譁過後，桑德斯示意某一位記者提問：“如果外星人在NASA實施救援之前就救出了沃特尼的話該怎麼辦？”

聽罷桑德斯略微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話我們就為納稅人省了好多錢，還能長舒一口氣。”他繼續說道，“不過目前外星人他們面對的困難也不容樂觀。這麼跟你說吧，就在幾個月之前我們的宇宙物理模型還認為在平行世界中穿梭是不可行的呢；我覺得如果那些外星人發現要重複他們之前的行為非常困難的話也是可以原諒的。”此時臺下發出了一陣稀稀拉拉的笑聲。他繼續說道，“因此我們當下必須基於最悲觀的預期行事，也就是說在我們自行到達火星進行救援之前，外星人大機率是無法開展營救工作的。”

又一隻手舉了起來，一陣喊叫聲蓋過了背景中的喧鬧：“補給任務怎麼樣了？”

“斯雷普尼爾任務目前進展良好。”桑德斯回應道，“多虧了SpaceX的協助，我們預期在五十天之內就能準備好三枚紅色獵鷹助推器。我們正在調整卡納維拉爾角基地從今天開始六十天之內的發射計劃排期，為三枚帶有氣囊著陸系統的補給飛行器的機體組裝，安全檢查與發射準備等工作騰出足夠空間。這些飛行器應當早在太陽日600之前就能抵達火星，為馬克送去食物與各種補給品。如果外星人在這個時間點之前就成功完成了救援，那麼這些補給仍然可以為計劃中的Ares Ⅳ任務服務，以完成Ares Ⅲ未竟的事業……”

投影出的畫面逐漸消失，凱西的視線又重新對準了鏡頭：“更多有關救援馬克·沃特尼與外星受困者的計劃將在播報以下訊息後繼續。”

幾分鐘之後，當演播室裡的燈光重新亮起時，臺上的紙板模型已經被移到了後臺的一邊，為通常情況下襬放的桌椅佈景騰出了空間。在先前節目的第一個時段用於放映NASA新聞釋出會場景的那面演播室投影牆上此刻正動態展示著一系列圖畫與照片。“自從Hermes在軌拍攝的第一批模糊影像中首次記錄下多個生物在火星表面行走的情景以來，這群火星受難者的境況便一直吸引著來自全球的想象力。”凱西說道，“然而就在幾天之前從火星發來的一批照片卻一石激起千層浪，即使是最能異想天開的藝術家也會為他們脫去太空服後的真實相貌而大跌眼鏡。自此網際網路輿論被迅速引爆，網路中開始充斥著各種有關外星人的正負面言論。”

“今天我們請到節目現場的嘉賓有近日推特及Gemcomm[2]平臺上#帶他們回家#言論運動的組織者妮歐塔·林肯；以及牧師馬丁·斯賓塞，他那備受爭議的佈道影片‘讓他們死去’在流媒體影片網站上釋出僅一天之內便獲得了一千萬次的訪問量；此外還有AresHoax.com（Ares騙局）網站的建立者約翰·卡羅裡。歡迎各位參與本節目。”

三位嘉賓紛紛低聲對主持人的介紹進行了禮貌的答覆。此時凱西的笑容卻僵在了臉上，內心不斷交叉手指祈禱著，希望節目正式開始前她在後臺對他們反覆強調過的那句話——“注意文明交流，否則我們就立刻掐掉你們的麥克風訊號，我們可不管是誰起的頭”——真的能管用。

這群傢伙到底是她的製片人從哪兒找來的？

看著電視上的“沃特尼與他的夥伴們”系列節目在剩餘的半個小時裡充斥著各種愚昧荒唐的空談，安妮蒙特羅斯不禁脫口而出：“這群傢伙到底是CNN的那些傻Ⅹ從哪兒找來的？”

“人性使然。”泰迪對此只是聳了聳肩。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在他辦公室裡的人只剩下了安妮與米切亨德森，還有一隻筋疲力盡的文卡特卡波爾。然而泰迪卻一直精神抖擻。就算只是在看電視，即便日程表上的重要事項清單已是空空如也，他仍然嚴肅地端坐在椅子上，儼然一副要幹正事的樣子，就如同正在討論JPL在測試斯雷普尼爾任務的不倒翁飛行器構造時遭遇的各種周折一樣。

“去TM的人性。”安妮仍然不斷髮著牢騷，“我以前還在讀大學的時候——淦，我那個時候是真的naÏve。當時我還天天想著要把真理帶給大眾，以此推動人性的進步呢。之後等到我拿到學位的時候我已經稍微成熟了一些；於是我決定來到NASA工作，希望能發揚人性的光輝，用這些事蹟來給其他人打臉。結果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指著螢幕上的場景怒吼道，“還要為了工作而助長教唆這種低劣下作的行徑。”

此刻電視畫面中的那位斯賓塞牧師正在滔滔不絕：“我們必須牢記，撒旦的原身是光明天使路西法。要知道吸引人們走向邪惡的誘惑總是披著一層誘人的外衣，因此這些擁有著激發我們內心最具保護性天性的外貌，卻聲稱掌握巫術之力的外星人顯然正引誘著我們，意圖在末日來臨之際使人性遠離上帝的真實教誨。”

“看看！這話像是人說的嗎？？？”安妮的咆哮噴薄而出，“我的工作做得越好，越多像他這樣的樂色就能得到上電視的機會，在鏡頭面前一副衣冠整潔的樣子，擺著虛偽的笑容搖唇鼓舌，在全球電視觀眾面前公然宣揚仇恨與無知。這麼做卻只是為了要迎合所謂的‘公正新聞報導’。真是一派胡言！而我對此則是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數以千計的白痴把這個混賬東西的言論奉為圭臬。”

“需要我去跟CNN談一談嗎？”泰迪問道。

“千萬別！這樣只會使情況繼續惡化。”安妮嘆了口氣，“那個混蛋會抓住把柄借題發揮，控訴我們試圖控制公眾輿情。都是老套路了。”她癱倒在自己的座椅上嘟囔著，“媽的，搞得我現在都想去吹瓶了。”

“已經下班了。”米切低聲說著，“不如去喝一杯？”

“自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再沒沾過一滴酒。”安妮答道，“現在的我可沒這個膽量，我估計一旦我掉進酒瓶裡恐怕就再也出不來了。如此糟踐自己的案例我實在見過太多太多。”

“演講的反響如何？”文卡特對此其實並無興趣，只是想盡快轉移話題。近來他不得不在凌晨五點十四分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才能趕上沃特尼準時於八點整開始的日常對話。除了要按照火星時間安排起居生活，還得承擔起作為一名NASA專案負責人的全部責任，他的生物鐘為此已經完全亂了套。

“反響簡直不要太好。”安妮答道，“完全超出了原有預期。其內容可謂是莊重態度，對困難的認真審視以及低調樂觀的完美結合。除了那群堅持認為‘載人航天純粹是在浪費納稅人的錢’以及‘政府啥都幹不好’的傢伙之外的所有觀眾都欣然接受了。”她說著便又一次將手指懟上了螢幕；文卡特一直都搞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她接下來要發表的一番言論與眼前螢幕上這位陰謀論者所宣稱的“NASA用計算機動畫虛構出的火星科研任務騙局由於一位心存不滿的僱員編造了這群可愛到吐的小馬外星人而即將大白於天下”的理論完全沒有任何關聯，“唯一的問題在於你提出的這個競賽已經招攬了許多想一夜暴富的瘋子。這我可是早就跟你提醒過了。”

“可是這仍然不失為一個好想法。”泰迪對自己的決策很是自信，“如此便可以展現出我們積極採納外界意見的態度，同時也的確可能給我們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奇思妙想。順便一提，接下來的這句話務必要給我通知到NASA的各個部門。我們目前的兩個首要任務按照優先順序排序如下：儘快為馬克沃特尼提供補給，以及儘快讓Hermes飛抵火星。其他的一切事項都歸於次要範疇。”

“內部通告已經寫好了。”安妮咕囔著說道。

“對了，談起次要任務，”文卡特突然想起了什麼，“鷹眼三號的發射準備情況如何？”

“再過五天重新檢查應該就要做完了。”米切答道，“我們的發射時間已經比預定的視窗期晚了一個月，不過航天動力學部門給了我們一條修正過的軌道，這樣一來最終飛行器實際抵達土星的日期只不過晚了九周而已。為此我們不得不消耗掉大約百分之十的后土星軌道速度增量來滿足要求，然而這種調整也完全在任務引數所限定的可接受範圍內。”

“不錯。”泰迪說道，“這個任務得儘快結束，這樣一旦斯雷普尼爾一號及二號的助推器準備停當，就能直接運至發射場內。斯雷普尼爾三號飛行器助推器的交付日期確定下來了嗎？”

“還沒。”文卡特答道，“SpaceX為了儘快準備好這些助推器已經是不管不顧了。為此他們已經開始警告我們Ares Ⅳ的部分補給任務發射會因此事受阻；畢竟為了在我們現在的軌道情況下向火星送去足夠多的可用載荷，回收火箭第一級的打算已經被完全拋諸腦後了。”

“這是次要問題。”泰迪的態度很是堅決，“只管儘快交付助推器就好。”

文卡特點了點頭。同時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不過首先，”泰迪說道，“你得去睡會覺。身體為重。”

“我知道。”文卡特說道，“只是我暫時還不想從這張椅子裡出來。”

於是他們在一片沉寂之中看完了節目剩下的部分；感謝這個業內領先的有線電視新聞頻道在節目還剩下最後八分鐘時決定停止侮辱觀眾的智商，轉而開始展示一些近來網際網路上湧現出的基於這幾張火星照片的相關藝術創作。

然而最後的三幅繪畫成功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就連米切都挺直了身子，盯著這幾幅在畫面中各自停留了大約十秒的作品。

其中一張繪出了包括沃特尼在內的整個Ares Ⅲ機組成員的合影，只不過每一位都被畫成了外星人的模樣。劉易斯是隻長頸龍，吻部比火球小，然而背後的翅膀卻要大得多，伸展開來環抱著大家；馬汀尼茲是隻蟲蟲馬，長著一對發著光的棕色大眼睛，臉上帶著一副頑皮的笑容；約翰森是隻獨角獸小雌駒，角上放射出的一束光芒託舉著一臺電腦；貝克是隻戴著聽診器的飛馬；沃格爾則是個奇怪的鷹馬獅鷲混合體，戴著一副眼鏡；而坐在正當中的那隻半身裹著塵土的陸馬沃特尼正憨憨地朝著觀眾做著鬼臉。

第二張則是前一張的反轉——那五位外星人搖身一變成了人類。櫻桃莓莓是位挺拔苗條的金髮女子，穿著粉色的連衣褲，腋下夾著一隻太空服頭盔；星光熠熠的樣貌與赫敏·格蘭傑隱約有幾分相似，頂著一頭瑪姬·辛普森似的髮型，身上套著一件紫羅蘭色的實驗室工作服；火球是個高大威猛長著鷹鉤鼻的男性，頭型神似寇克船長[3]；蜓蜓則是一位穿著破洞連衣褲的非洲女性，長著藍色眼睛，臉上帶著微笑；此外還有紅髮[4]的飛火，戴著一副太陽眼鏡，活脫脫像從空軍飛行員招募海報中走出來的人物。

最後呈現的那幅作品卻復刻了最後的晚餐中的場景。佈景從左至右，先是展現了五位Hermes上姿態各異的Ares Ⅲ機組乘員；之後是畫面中央端坐著的馬克沃特尼，臉上帶著不那麼神聖的苦笑；接下來便是五位外星受難者；最後，在畫面中原來猶大的位置上，一名羅馬百夫長手中擺弄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利劍，臉上詭異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至少還有這麼一位藝術家相信火星給居住區居民們帶來的苦難還遠遠沒有結束。

[注：]

1、 VASIMR Engine：可變比衝磁等離子體火箭引擎。

2、 Gemcomm：本小說設定中Discord平臺的變體。

3、 Captain Kirk：星際迷航中角色。

4、 Redhead：紅頭髮的人，常見的刻板印象為脾氣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