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衡這些年丹藥服食過度,按照時間線發展,明年就會因丹毒侵蝕五臟六腑而駕崩,這是已經註定了的事。
盛殊希望他在駕崩前能給太子鋪好路,該放的權放一放,該給的歷練給一給,讓太子到時可以天下歸心、名正言順登位。
當然了,想是這麼想,話還是要委婉著點說的。
“你當為大燁鋪路,以此積攢功德。”
溫衡面色陰晴不定。
他明白上神的意思,可是,這些積攢的功德有何用?既不能延年益壽,更不能白日飛昇。
新康二十二年,帝崩。
他是皇帝,該與天同壽,怎麼能如此短壽。
溫衡咬牙,忽而俯首:“司青上神,衡幼年也曾立志守好先皇基業,近些年衡於政務上有所倏忽,如今幡然醒悟,只願上神垂憐,救衡於危亡,衡此後必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他眼眶通紅,表情看上去頗為誠摯。
如果他真能悔改,對大燁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畢竟皇位交接勢必不會太穩當,七皇子一派那邊還虎視眈眈。
最好能多給溫意澈一些成長的時間。
但是……盛殊畢竟不是真的神明,不能抬抬手就救下一個人。
溫衡的死因是丹藥服食過量,積年累月造成的重金屬中毒。
想解決溫衡的問題,必須先把毒給解了才行。盛殊微微蹙眉,他手上是有治療技能,可治療技能不能解毒。
現在聲望值告急,還欠了系統三萬多點,賒賬僅此一次,想近期內兌換出具有解毒效果的部件基本不可能。
所以盛殊沒說救,也沒說不救:“有功德在身,上天自會護你。”
他頓了頓,提醒一句:“丹有丹毒,人間丹藥更甚,少服為好。”
溫衡勉強一笑,點頭稱是。
朝他告別後,魂不守舍回了寢殿。
寢殿更衣時,旁邊太監提了一嘴:“陛下,劉仙長那兒新煉了一爐丹,呈過來時陛下剛巧去了上神那兒,您看……”
他不住覷著溫衡臉色,不敢多說。
溫衡自從陽城山遇上神後,對養在宮裡的那些方士便冷淡了不少。
只不過收了仙長好處,話還是得帶到的。
溫衡吁了口氣,招招手:“拿來吧。”
“誒。”太監躬身出去,片刻後呈上一托盤。
溫衡拿過托盤上的玉瓶,倒出兩粒,看著眼前色澤溫厚的丹藥,正要按往日習慣服下,想到不久前上神說的話,猶豫一下,放回去了一粒。
這丹藥服食完飄飄欲仙,還有火氣在身體裡,發洩一通後可謂舒坦,久而久之,便是離不掉了。
服下一粒,片刻後,下腹升起熱氣,燻蒸得人好不暢快,溫衡眯著眼飄飄然,差人呈上銅鏡。
宮人很快將銅鏡呈上,溫衡看過去,審視著鏡中人。
鏡中的皇帝並不見老態,黑髮垂肩,面目仍能稱得上英俊,通身氣度雍容。
“朕看著可是短壽之相?”他眯眼,吐了口氣問。
旁邊伺候的宮人們聽了這話面色惶恐,垂著頭不敢回答,近身伺候的太監小心著笑:“陛下可是說笑?您龍精虎猛正當壯年,該與天同壽萬萬歲呢。”
溫衡在丹藥帶來的飄然恍惚中,看見眼前光影迷離,令他頭暈目眩,隱約間他似乎看見一道風姿卓絕的背影,那道背影轉身,他看到的是上神含笑的面龐,攬了天下所有絕色。
他笑了一聲,聲音也變得恍惚起來:“是,朕該與天同壽萬萬歲。”
*
立春這日,溫衡派人過來邀請盛殊觀摩皇帝親耕。
大燁有迎春祈收的傳統,在立春這天,上至皇帝下到百姓,都會觀禮迎春祈求豐收。這一天皇帝還要率太子和百官出宮,帶領眾人一起,親自到宮外農田耕地鬆土,以示天子重農勸稼,祈盼豐年。
盛殊這些天一直待在迎仙樓裡,低頭抬頭就是那些面孔,多少有點憋得慌。
這會兒能出宮看看,當即應下了。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多天,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陽城的桃樹林,和皇宮的迎仙樓,正好也想趁這個機會看看大燁百姓的真實風貌。
走出迎仙樓,盛殊看到溫意澈正站在輿轎前。
無錯書吧少年經過幾次[皎皎]技能的溫養,臉色好了些許,但看著仍舊病懨懨的,在冷風裡站著等了會兒,唇色都泛了白。
他看到盛殊出來,恭敬行了一禮:“老師,澈與老師同往。”
盛殊朝他點頭,腳步輕抬上了輿轎。
溫意澈隨後跟上,卻不料盛殊突然停了步伐,踩在踏板上回頭朝他看來。
兩人只隔了一臂距離,是以眼前人那副秋月無邊的好樣貌,被溫意澈看了滿眼。
少年先是一怔,而後對上眼前神明的視線,反應過來後慌張挪開眼,喉嚨一癢,忍不住咳嗽起來。
泛白的唇色因為劇烈的咳嗽返出薄紅來,那張浮著病氣的臉也湧上血色,看著氣色倒好了不少。
“……”盛殊心想,這孩子確實有夠虛的。
他斂了斂眸,淡聲道:“記得添衣。”
別浪費我三天一次的技能了。
溫意澈眼底一熱,咳嗽漸緩。
他低頭啞聲應了一句:“是,老師。”
再抬頭,司青上神已入了輿轎。
溫意澈定了定神,跟著掀開布簾進去。
……
車身一路搖搖晃晃。
盛殊目光淡然地注視前方,旁邊溫意澈顯得有些拘謹,腰板挺直,手搭在膝上,坐姿標準得像隨時等候檢閱的小學生。
一片安靜中,溫意澈覺得自己或許該說些什麼。
“司農卿那邊,正在仔細照料老師賜下的作物。嘗試對比後,發覺催芽播種更為合適,種子經晾曬後置於涼水浸泡,而後……”
他娓娓道來,講著這幾日研究三樣新作物的成果,條理清晰,先後順序明瞭,且每一個細節都有涉及,顯然是有一直在跟進。
那股侷促和拘謹漸漸消退,溫意澈說著說著,眼眸越發亮,而後笑著看過來:“想來再過不久,就可以在民間推廣擴產了。”
而後察覺到自己似乎在老師跟前有些得意忘形,他抿抿唇,垂眸,正要道歉,卻聽見盛殊輕輕“嗯”了一聲。
不鹹不淡的一聲,給了他莫大的鼓勵。
溫意澈手指緩緩收緊,只感覺肺腑裡都溢位歡欣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皇帝和百官親耕的農田到了。
輿轎外很是熱鬧,風掀起輿轎布簾,盛殊看到農田外側有琴師舞女裝扮成風、雷、雨、土地等神仙,正彈奏樂曲跳著祝頌的舞蹈。
還有不少生得白白嫩嫩的小孩,裝扮成農夫農婦模樣,提著縮小一號的農具,歡欣雀躍地高唱頌歌。
但盛殊知道這些孩子定然不是尋常百姓家出身,生得白嫩乾淨,各個跟瓷娃娃似的。估計都是官宦出身的孩子,被家人安排來皇帝跟前露個臉。
不遠處手執農具排列兩側、靜候聖駕光臨的百姓們誠惶誠恐,顯然是提前收到過交待,不敢亂看,只敢盯著面前農田。
他們的孩子站在身後,捏住父母衣角,小腦袋擠出,好奇又豔羨地看著那些載歌載舞的孩子。
盛殊視線從這些真正的百姓身上掠過,見他們大多佝僂脊背,面黃肌瘦。
他微微蹙眉。
生活在皇城腳下的百姓,按理要比其他地方的百姓過得更好,但連他們,在溫飽一事上仍顯得難得。
“吱——”
輿轎車軲轆停下,發出清晰的一聲。
溫意澈先行下車,替他撩開布簾:“老師,到了。”
盛殊停下觀摩,開了[微風]和[花語]兩個技能,趁機刷一波聲望值。
他飄然下車,在官員的躬身指引下,往皇帝親耕的那塊農田走去。
有位高天之上的神仙住進皇宮迎仙樓的事兒,在都城已不算個秘密,但皇帝沉迷求仙問道之事良久,百姓對此頗有微詞,聽到那宮裡神仙的傳聞,大多也是嗤之以鼻,並不相信。
這會兒,排列兩側垂首的百姓只見一道青色衣襬從眼前走過,衣袍曳地,觸及農田泥土,卻不沾染分毫。最讓人驚異的是,那衣袍周圍還有花瓣盤旋起落,落地時消弭不見。
有人忍不住微微抬頭,朝這道青色身影的主人看去。
入目便是令人恍神、不似人間的容色。
似青鳥又似藤蔓的圖騰在日光下色彩顯得奇異,帶著遠古而冰冷的神性。
眾人不敢再看,紛紛低下了頭。
盛殊到地方後,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左相大人郭放。
上回從陽城山回都城,左相併不在此列,還在陽城處理什麼事務。
郭放看到盛殊,心裡咯噔一聲。
還怕這位上神來一句“你有罪”。
猜測神明應當萬事瞭然於心,他糾結一下,還是邁步過來拱手行禮,將在陽城山所做的事稟報了一遍:“司青上神,郭放自知有罪,今已安撫了當日燻桃林的百姓,每戶五兩銀作為擾民的補償。”
他停頓一下,繼續小心翼翼說道:“無塵子道長現已回到道觀,在下欲替道長重新修繕道觀,但道長不願,便差了人隔半月進山,送些米糧吃食給道長,不知上神可還有吩咐?”
無塵子道長便是撫養原身長大的師父了。
盛殊想著等大燁太平下來,事都了了,就回去替原身為無塵子養老送終。
他頷首,眼眸淡淡:“暫且如此。”
郭放鬆了口氣。
正要再說什麼,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扛著縮小的鋤頭,興高采烈載歌載舞,一不留神,鋤頭就朝這邊揮了過來。
鐵片恰好剮蹭過盛殊的手,劃拉出一道血痕。
郭放看著殷紅的血液從上神手背上淌下,瞳孔一縮。
神明,竟也會流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