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沒有維持太久。
孫志福最先忍不住,上前兩步。
眼前這番田園景象,和諧自然得好似原先就在此處,但明明剛剛腳下還是平滑光潔的青玉磚。
憑空造物,簡直是不講道理一般的震撼,瞬間打破他先入為主的“騙術”猜測。
什麼樣的騙術、障眼法,能做到這種程度?
非人力可為,絕非人力可為。
親眼見識了這等不可思議的仙家手段,孫志福和謝津兩人一時間受到衝擊,還沒回神過來,聽到盛殊口中一句“畝產千斤”,當即一個激靈。
孫志福喉嚨乾澀,再想不起擺架子甩臉色,朝盛殊行禮後,急忙開口問道:“上神所言,畝產……千斤,可屬實否?”
千斤兩個字,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他說出口都要斟酌、猶豫半晌。
凡人怎可在神明跟前質疑他的話。
盛殊抬眼看他,眼角的青色圖騰華美而冰冷,透著不可侵犯不可置疑的神性。
孫志福在眼前人不帶情緒起伏的視線中嚥了咽口水,喉嚨滾動,強壓著內心震顫,還想再問。
旁邊,謝津迅速接受完盛殊的上神身份,拉住還有一大串問題想要往外吐的孫志福。
他恭恭敬敬朝盛殊躬身俯拜:“多謝上神垂愛,謝津在此斗膽替大燁、替百姓謝過上神。”
盛殊並不在意的模樣,彷彿此舉對他而言只是尋常。
他重新看向溫意澈——神明行走在人世間、與人世唯一的牽連。
手腕上戴著的[素輝明漾]所附帶技能[皎皎]已經冷卻完畢,盛殊抬手,又對著他用了一次。
[皎皎]是個好用的治療技能,不單單能生血肉療愈傷勢,更能補充流失的生機。
這位太子先天不足,體弱而多病,先不說能不能徹底治好他,用了總比沒用的好。
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冷卻時間長了點,三天一次。
溫意澈被那熟悉的乳白光暈攏住,這一次他身上沒有受傷,輕紗般的光輝覆蓋了全身。
比上回宮宴上體會更深,溫意澈能察覺到,這股玄之又玄的力量,在輕柔而緩慢地修復他身體內裡的破敗。
像清泉澆在乾涸開裂的土地上,水滴瞬間浸入,被貪婪得全部汲取,一分不剩。
孫志福和謝津對視一眼,都看出太子的臉色在漸漸好轉,往日蒼白如紙的臉,隱隱生出些血色。
直到光華慢慢消退,盛殊收回手。
“凡人身軀,不可過多承受神澤,日後每三日過來一次。”
他表情淡定,十分自然地找好三天一次施展[皎皎]技能的理由。
無錯書吧是你們人類體質的問題,絕對不是因為我只能三天用一次!
溫意澈向來才思敏捷,這會兒卻覺得自己嘴笨舌拙,不知該怎麼對自己這位不屬於凡塵的老師道謝,只深深俯首,恭謹而尊崇:“學生記下了。”
盛殊在三人的恭送中離去,回到迎仙樓,把時間留給他們慢慢消化。
他沒有再去介紹辣椒,這東西嘗一下就知道用處,想來後面溫意澈等人會有合適的安排。
雞舍裡幾隻漂亮的小雞仔嘰嘰喳喳,半點也不怕人,聚過來歪著頭在溫意澈鞋面上啄了啄。
他半蹲下,修長如玉的手指撫摸過小雞柔軟嫩黃的羽毛。
旁邊,謝津看著眼前本不該出現在皇宮內的田園景象,嘆了一聲:“有幸得見此等仙家手段,也算不枉此生了。”
“這就不枉此生了?”孫志福大笑兩聲,“死前得見海晏河清一番盛世光景,那才叫不枉此生!天佑我大燁,太子殿下,您可真找了位好老師啊!”
先前是誰一個勁攔著、大罵,不讓拜師的?
溫意澈無奈一笑,點頭:“是澈之幸。”
“對了。”謝津重新打量著他臉色,問道,“上神先前施予的神澤……殿下有何感受?”
溫意澈將此前宮宴上受傷、被盛殊療愈的事先說了一遍:“此次再承神澤,那股體內氣機生長的感覺更清晰了些。”
孫志福點頭:“我觀殿下臉色也好看很多,想來有上神在,遲早能與常人體魄無異。”
他和謝津二人一直以來有所擔憂,皇帝對太子不喜這是其一,太子先天不足隱有早夭之相這是其二。
但現在有司青上神在,這份擔憂總算暫時放下了。
隨後三人看向那幾方田,一時間有太多話想說,卻偏偏說不出來。
他們明白田間的作物,才是上神演化這方空間所贈的真正大禮。
立春將至,而後便是春耕。
若能將此兩種作物試種成功,來年便有望在全國推行開來。
如今全國常平倉儲糧不足,如果真能達到上神說的畝產千斤——即便沒有千斤,折中取一半,畝產五百斤,對比現今田地的平均畝產,那也是翻了一番的。
溫意澈手撫上玉米杆。
這名為玉米的作物,秸稈粗壯、高且挺直,墨綠的葉片伸展著,寬厚而富有生機。秸稈上結著一個一個裹緊葉衣的棒子,垂下一綹一綹纓須。
有幾個玉米棒葉衣被撐開來,露出裡頭黃燦燦的玉米,粒粒飽滿,嗅來有清甜香氣。
他又半跪在那名為馬鈴薯的作物前,回想起盛殊說得塊莖可食用,動作放輕拂開茂密葉片,扒開根部泥土。
莖上臥著五六個成年男□□頭大小的果實,溫意澈輕拿起一個估摸了下重量,結結實實沉甸甸。
抬眼看看此方土地上馬鈴薯的種植密度,如果每棵秧都保持這樣的結果率,那麼畝產千斤,確實不是一句空話。
這是老師贈予他的禮物。
溫意澈心裡跳躍著難言的歡喜,抬眼看向兩位大人,開口道:“孫大人謝大人,便由兩位大人上報聖上此事,儘早由司農卿開展試種育種,而後向百姓推廣、傳授種植經驗。”
孫志福和謝津應下:“如今糧倉儲糧不足,亟待補充。上神傳下的良種必然表現不凡,殿下放心便是。”
溫意澈不自己前去覲見皇帝的原因是,父皇還不想看見他。
那日宴會上,上神說“可為一人之師”,而後選中自己,他清楚看到父皇臉色的僵硬。
……
樓上,在春神套部件鞋子[春遊漫步]被動效果下,盛殊輕飄飄坐上窗臺,垂首看著底下正研究新作物的三人。
玉米和馬鈴薯的種植生產不需要肥沃的土壤,也無需太過辛勞的照料。從種植到收穫,所需的人力物力遠遠比不上水稻或小麥,可產量卻又遠遠超過這二者。
在盛殊原來的世界,這兩樣作物,是彼時人口高速增長的重要推力。
他自忖自己並不是多麼善良的性格,但也絕不願看到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的場面。
底下,溫意澈不經意間抬眼,看到迎仙高樓上,司青上神正坐在敞開的窗臺上。
他不禁一怔。
那張面無表情垂首看來的臉上,有著若有似無的悲憫意味。
溫意澈忍不住想:在他尚未降臨人間,從高天之上俯瞰人間時,是否也是如今這般神情?
風拂過上神青色的衣袍,袍角上銘刻著玄奧符文。日光下,那些符文如同流水一般,折射點點磷光。
眼前的神,身邊花瓣簇擁起落,厲風呼嘯而過,在他身邊也化作微風,好似萬物都愛戴他。可他身上一直纏繞著揮之不去的隔世疏離感,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他來自東方的高天,是東方之上帝。
所以你是為這人間而來,還是獨獨為我而來?
在這一刻,這種念頭不可抑制地蔓延上溫意澈心頭。
溫意澈到底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郎,雖貴為太子,卻從來沒有獲得過偏愛。
可他知道,眼前的神明是偏愛他的。
神的目光投向人間,只停留在他身上。
眼前的神明察覺到目光,視線微轉,與他對上。
那張臉有著非人的美麗與精緻。每一分每一毫,都像是技法最高超的畫師描摹而成。
但這樣的比喻並不妥帖,因為再高超的畫師也描畫不出那樣一張臉。
溫意澈手指微動,察覺到上頭沾的泥土,突然有了股自慚形穢的感覺。
慌張低下頭去。
*
司青上神在迎仙樓外顯神蹟、演化一方田園作為太子拜師贈禮的事很快傳開。
皇帝派侍衛將這方圓十米的田園牢牢看守住,事實上,在神明的眼皮底下,膽子再大的人也不敢過來造次。
盛殊收到溫衡要來拜訪的訊息時,把春神套幾個部件特效技能一開,打了個哈欠:“總算憋不住要來了。”
那天宮宴上半點臉不給溫衡,選了人家兒子當學生,盛殊可沒忽視他那快要掛不住的表情。
他也不是故意挑撥這兩人父子關係,只是按照大燁現在這個情況,行將就木一潭死水,還是要有個賢明君主登位。
盛殊問001:“你說等下我要是直接說讓他退位,溫衡會是個什麼表情?”
001驚恐:【我覺得他可能想要弒神。】
盛殊被001的話逗得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他不會。”
……
溫衡走進迎仙樓,看到司青上神立於窗前,看到自己時神色如舊,只用縹緲空靈的聲音開口:“你來了。”
神明的美麗猶如窗外日光般耀眼,直視時彷彿能夠灼傷雙眼。
溫衡垂下眼瞼,壓下心底的顫動,說:“上神,衡冒昧來訪,是替百姓前來,謝過上神賜予天下良種。”
“不必。”神明並不懂得委婉的措辭,直言道,“非賜天下。”
非賜天下,但賜一人。
這是何等的殊榮,何等的偏愛。
這樣的偏愛卻給了他那自己向來不喜的兒子。
溫衡笑容斂去,他本打算拐著彎,試圖探聽下眼前人的想法。
可這會兒聽他這麼說,還是沉不住氣,忍不住問道:“不知上神為何選中了澈兒。”
盛殊笑了。
他漫不經心重複曾說過的那句話:“山河飄搖,稚子纖身立乾坤。”
溫衡追問:“上神此句讖言,稚子說的可是澈兒?”
盛殊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神色冷淡下去,不再柔和:“你獨獨在意吾所言是誰,卻半分不在意吾所說的山河飄搖。”
溫衡心裡咯噔一聲,試圖解釋:“朕……”
盛殊直視他,那雙眼瞳似是能看透人心。
不,不僅僅是看透人心,他能看透凡人不可知的未來。
溫衡聽到他開口了。
“新康二十一年,夏,大旱,動亂四起。新康二十二年,帝崩,七皇子登基。二十三年,蠻族侵擾,西北十六城陷落。”
他的聲音如珠落玉盤,語氣卻不含人氣,沒有起伏,沒有情緒,像在誦讀一段毫無含義的文字。
溫衡聽著他慢條斯理地說出這些駭人聽聞的話,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西北十六城陷落後,溫意澈刺死原身,後面世界如何發展,盛殊也不再知曉,所以他停下了,轉而開口:“你所求長生,得道飛昇。”
溫衡喃喃:“是。”
可他剛剛聽到了什麼。新康二十二年,帝崩。
盛殊看他:“在人間三千功德完滿,八百善行圓備,方有一絲得道成仙的可能。”
“你可知自己有多少功德?”
溫衡咬咬牙,拱手問道:“敢問上神,朕有多少功德?”
在盛殊的冷漠不語中,溫衡臉色漸漸蒼白:“怎麼會,朕貴為天子……”
盛殊看他一副備受打擊的樣子,不介意再打擊打擊。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001警鈴大作:【你不會真想讓他退位吧?】
盛殊:不然呢?鋪墊了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