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沉悶壓抑的空間裡緩慢地流逝,僅僅熬過了一天,卻彷彿一個月之久。
而到了第三天的黃昏,陰霾密佈的天空從那扇小小的天窗裡投射下來黯淡的光線,悄悄地籠罩著屋子裡那團蜷縮的人影。
陳子豪早已經餓得胃部抽痛兩眼昏花,甚至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只能虛弱地躺倒在地面上。他呆呆地望著視線前方的那隻烤人手,無名指上的鑽戒仍然散射著清亮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看了許久,漸漸地,一顆淚水從眼角流淌了下來。
曉婉,對不起,我不想死在這裡……我想活下去……對不起……
他嚅喏著嘴唇,用只有自已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地呢喃著。
曉婉,對不起,你的手已經被砍下來了,就算留著也裝不回去了,更何況,你也不想我死的,對不對?曉婉,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你……
陳子豪一邊哭得淚流滿面,一邊向著角落裡的那隻烤人手慢慢爬了過去。
而最終,鍾曉婉的一隻手,又讓他殘喘著多活了兩天。
兩天之後,當陳子豪再次餓得飢腸轆轆的時候,天窗裡又掉落下來一樣東西。
那是一條雪白的手臂,從手肘處斷開,直至手腕處被切斷,就好像一截細長粉嫩的蓮藕,骨碌碌地滾落在他的面前。
他知道,這一定是鍾曉婉的手臂。
可這一次不同的是,這條手臂沒有被烤熟,是生的,傷口處還汩汩地冒著血絲。
陳子豪閉了下眼睛,臉上流露出來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而在苦苦忍耐了八個小時後,他終於還是茹毛飲血地吞下了這條手臂。
當他看著散落一地的森森白骨時,他意識到,自已已經脫離了身為“人”的底線與範疇,已經變得……變得和野獸毫無分別了。
可是這能夠怪他嗎?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陳子豪抹了抹唇邊的血跡,眼睛裡的淚水已經被悲愴麻木所覆蓋。
他不覺得自已做錯了什麼,因為他別無選擇。
他相信換做任何人,最後都會和他做出同樣的選擇。
曉婉,你會原諒我的,對嗎?
陳子豪微微哆嗦著,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裡,緊緊攥住了那枚訂婚戒指。
漸漸地,屋外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點敲打在屋頂上,發出一片噼裡啪啦的聒噪聲。
木屋裡的光線更加昏暗了,從天窗裡滴落進來的雨水和地上的血水融成了一灘渾濁的液體,在幽暗中肆意橫流。陳子豪發冷似地抱著自已顫抖的雙肩,將身子緊縮成了很小一團,蜷在一個黑漆漆的角落裡。
也許是因為已經累到了極限,他稍一閉上眼睛,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他睡得很死,一晚上渾然沒有知覺,直到第二天天亮時分,他才醒轉過來。
屋外的雨下了一夜仍然沒有停,嘀嘀嗒嗒的雨聲不絕於耳。
他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只感覺到一陣陣涼颼颼的冷風從背後席捲而來,灌進他的領口中,冷得他不禁一個哆嗦。
怎麼回事,好大的風啊。
他愣了一下,突然間從地上跳了起來,轉頭一看,呆住了。
因為,門開了。
木屋的大門居然被開啟了!
這是真的嗎?他還以為自已眼花了,又或者是在做夢,可再仔細一看,大門外的一切景象卻又是如此清晰可辨,只見稀里嘩啦的雨幕中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碧綠色的枝葉在風中搖搖擺擺,彷彿是在向他招手。
這扇門是在什麼時候被開啟的?是那個男人開啟的嗎?為什麼?
一連串的疑惑得不到解答,陳子豪迫切萬分卻又心驚膽顫地一點點向前爬過去,爬過門檻,爬出木屋,一頭扎進滂沱雨簾,迷茫地看了看周圍,卻突然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同他一樣,那個人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雨中,茫然四顧。
那是……曉婉?
真的是曉婉!
曉婉!
他用盡全力大吼了一聲,撐著地面用一條腿站了起來。
雨簾中的女人豁然轉身,溼淋淋的黑髮黏在額前,骯髒的衣服貼在身上,原本靚麗的容顏似在一夜間變得憔悴不堪。她瞪著一雙凹陷的眼窩,愣愣地看著陳子豪,看著看著,她輕輕掀動了一下蒼白的嘴唇,似乎呢喃著說了點什麼,可是陳子豪聽不清。於是他又急著大喊了一聲,一邊踉蹌著向前撲過去。
終於,女人有了反應,跌跌撞撞地奔跑過來,卻突然間駐足在了三步之遙。
噼噼啪啪的雨聲充斥天地間,陳子豪和鍾曉婉雙雙呆立在雨中,彼此互望著。
鍾曉婉看著陳子豪那條殘缺的左腿,一下子哽咽著哭了起來。
陳子豪看到鍾曉婉捂著自已只剩下一半的左臂,而在她的身後,同樣有一間一模一樣的小木屋,剎那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足足有三分鐘之久,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鍾曉婉不斷地哭泣著,陳子豪咬著嘴唇低著頭,過了許久,他輕輕說了句:“曉婉,我們快逃吧,那個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
鍾曉婉啜泣著,點了點頭。
於是他們互相扶持著,走進了木屋後的那片樹林。
可是在走了幾個小時之後,他們發現,這片樹林大得出乎他們的想象。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小樹林,而是一整片森林!
天空下著暴雨,傷口痛得難以忍受,肚子又餓得咕咕叫,可是眼前所面對的,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他們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走出去,只能一味地毫無目的地,向前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到累得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才勉強找到了一個暫時可以歇息的山洞躲了進去。
他們原本是打算在洞裡過夜的,可誰知道持續不斷的暴雨造成了山體滑坡。
夜半,巨大的石塊紛紛從山上滾落下來,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
他們出不去了,只能絕望地在黑暗中等待。
而在分分秒秒飢渴難耐的等待中,陳子豪終於知道了歹徒的目的。
“哦?歹徒的目的?會是什麼呢?”
女廚師安靜地聽完後,在口罩背後笑了下。
料理臺上的牛排已經烤至八分熟,正咕滋滋地冒著誘人香味。
女廚師將牛排鏟了起來,裝入餐盤中,然後在盤邊點綴了一朵綠色蔬菜。
窗外的小雨有了漸漸止歇的跡象,透明玻璃上佈滿了一道道水痕。
他仍然保持著沉思的模樣,目光迷離地望著玻璃窗上的水痕沿著軌跡慢慢滑落下來,沉默了片刻,說:“歹徒抓來年輕情侶,分別砍去他們的一條腿和一隻手臂,然後關進小木屋裡,等到他們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就烤熟對方的手腳扔給他們吃。如果他們吃了,那麼下一次,歹徒就會直接把生的小腿和手臂給他們,而在吃掉了生的人肉之後,歹徒就會把木屋的門開啟,放他們出來。可是木屋所在的位置是森林中間,就算體能良好的正常人恐怕也無法在一兩天之內徒步走出這片森林,更何況他們已經傷弱病殘。所以,飢餓,會漸漸地成為阻擋在他們面前無法逾越的一道障礙。而歹徒想要看到的就是,在已經吃過對方肢體的情況下,他們會不會為了求生而再次活活吃掉對方。是的,就像未開化的野獸那樣,互相撕扯啃咬,直至鮮血淋漓,直至其中有一個人倒下,成為另一個人的食物!”
他瞪著眼睛越說越激動,最後“砰”地拍了下桌面,沉默了幾秒,頹然低下頭,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簡直喪心病狂,喪心病狂……”
女廚師平靜地看著他,問:“那麼,後來呢?”
“後來?”
他抬起頭,怔怔地說:“後來,救援隊的人終於找到了他們,不過,那已經是距離他們被困山洞過了整整三天以後的事情了……”
……
“裡面有人嗎?裡面有人嗎?”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忽遠忽近,卻又聽得真真切切。
陳子豪愣了一下,趕緊連滾帶爬地摸索到被山石堵住的洞口,用盡僅剩的力氣大喊道:“有人!有人!這裡有人!救命!救救我!”
安靜了兩秒鐘後,那個已經跑遠的聲音又折了回來。
“喂,裡面是不是有人?剛才好像有人在說話?”
“是的!有人!有人!救命!我被堵在洞裡了!”
“太好了!找到了!喂,大家快過來啊,這裡面還有人活著!”
那個聲音喊了一聲,又問:“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裡面一共有幾個人?”
“情況不怎麼好,我的腿斷了……”
“你可要撐住啊,我們現在就想辦法救你出去,你那裡還有其他人嗎?”
陳子豪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轉過頭,藉著一絲微弱的光線,往洞裡看了看。
只見目光所過之處,滿地血流成河,而在濃稠的鮮血中,散落著一根根白骨。
鍾曉婉倒在血泊之中,已經沒了四肢,只剩下一截軀幹,奄奄一息地殘喘著。
她還沒有死,不過,已經離死亡不遠了。
幽暗中,鍾曉婉微微掀開眼皮,一動不動地望著陳子豪,唇角似乎輕輕動了一下。
子豪……求你不要扔下我……
這句話,她已經沒有力氣說出口,但是陳子豪卻彷彿聽到了一樣,他痛苦地閉了下眼睛,哽咽著說:“曉婉,對不起,我也不想的。”
“喂,你還在嗎?洞裡還有其他人嗎?”
這時,外面的人又喊了一聲。
陳子豪回過頭,深吸了口氣,鎮定地回答道:“不,沒有其他人了,就我一個。”
“好,你等等,我們這就救你出來。”
於是,救援隊的人在山石堆上鑿開了一個洞。
這個洞不大,卻剛剛好可以容一個人透過。陳子豪費力地把手伸了出去,有人抓住了他,大家七手八腳地一起把他從洞口拉了出來。
就這樣,他得救了。
重見光明的那一刻,他連頭也沒有回過。
鍾曉婉還在山洞裡,他卻不敢再多看一眼。
因為那裡留著他化身為“野獸”的證據。
而在事件發生的一年後,不知道是出於良心不安還是什麼原因,陳子豪又再次回到了那個地方。那個洞還在,他帶了手電筒爬了進去,卻沒有找到鍾曉婉的屍體。
這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就應該在這個地方的,而且已經沒了雙手雙腳,她是不可能自已從洞裡爬出去的,就算變成了一具死屍,那也該留著白骨才對啊。
可是現在,她人呢?
鍾曉婉在哪裡?
陳子豪找來找去都找不到,而從那一刻起,他便開始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
“你說,鍾曉婉會在什麼地方呢?居然連警方都沒有找到她的屍體……”
他喃喃地問著,抬起頭,望著女廚師。
女廚師輕輕一笑,將餐墊和刀叉在他面前擺好,然後遞過來一份香噴噴的烤牛排。
金黃色的油水從肉塊縫隙裡逐漸溢位來。
瀰漫在空氣裡的烤肉香味彷彿致命的誘惑,牽扯著他的味蕾不斷滲出唾液。
“這個,真的是牛排嗎?”
他忍不住將這個問題又問了一遍,拼命嚥了口口水。
女廚師的眼睛裡,仍然帶著淺淺的笑意。而這一次,她沒有回答,只是停頓了片刻,緩緩道:“不如這樣吧,我也來講一個關於我朋友的故事。”
他不禁愣了一下,詫異地抬起視線。
女廚師看著他,道:“我這個朋友是個女生,她小時候住在鄉下,她的母親去世得早,她的父親是個養豬專業戶,村裡人都叫他阿良……”
……
阿良是個養豬的,他的房子後面有個很大的豬圈,裡面養了好幾十頭豬,每一頭都又壯又健康。曾幾何時,只要是阿良養出來的豬,都能賣一個好價錢,因為他的豬,肉質鮮美肥瘦適宜,並且極富彈性,口感相當好。
因此在那段時間,父女兩人就靠著養豬賣肉賺來的錢過上了一段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