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天空下著小雨。
淅淅瀝瀝的雨珠落在窗玻璃上,敲打出一片雜亂的節奏。
他坐在一張高腳椅上,交握著雙手放在鼻前,似一副沉思的模樣。
而在他的正前方,是一片銀色的燒烤料理臺。
料理臺邊站著一個穿白衣戴高帽的西餐廚師。
憑著直覺,他認為那是一個年輕女人。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
只可惜,他看不到她的具體容貌,因為她的臉被掩藏在了一張碩大的白口罩背後,只露出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已手裡一塊冒著血絲的牛排。
她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說話。
整家料理店裡安靜得只剩下窗外的雨聲。
這裡沒有其他客人,也沒有其他服務生或者管理人員。
十平米不到的狹小空間裡,只有一名女廚師,和一名男顧客。
而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光顧這家料理店了,每一次都是相同的廚師相同的情形,就好像這家店是專門為他而開設的一樣。
他沉默著,不動聲色地環顧了一圈四周,隨即又想到:也許是因為這家店的地理位置不好,開設在陰暗逼仄的小巷子裡,門前又有一堆雜物遮擋,連招牌都看不清,所以才會導致如今這副賓客稀少的慘淡光景吧?
而當初,他之所以能找到這家店,完全是因為聞到了飄散在巷子裡的香味。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烤肉香,既不像牛羊,也不像雞鴨,更不是豬肉。
而象是……象是……
他用力嚥了口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廚師手裡血淋淋的肉塊,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真的是牛排麼?”
女廚師緩緩抬起眼,筆直地看著他,平靜地反問:“不然你以為呢?”
他愣了一下,尷尬地笑笑,不做聲。
女廚師在光潔的料理臺上灑了點油,然後將手裡的牛排平放下去。
頓時,“滋”地一聲,肉塊在熱油中蒸騰起一絲白煙。
淡淡的肉香味慢慢飄了出來。
他又用力嚥了口唾沫,一種難以抑制的食慾隨著肉香的漸濃而便變得強烈起來。
怎麼會這樣的呢?好像自從第一次吃過這家店的烤牛排之後,他就整天對那個味道日思夜想,就彷彿嚐了毒品上了癮一樣,吃其他任何食物都感覺沒味道,只有這家店的烤牛排才能解他的嘴饞。
所以今天,他又來了。
他按耐著食慾坐在料理臺前,看著那塊原本血紅的肉排漸漸烤成了淺褐色。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
此起彼落的雨聲伴隨著烤肉聲一同瀰漫在靜謐的空氣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緩緩地說:“明天,就是六月一號了。”
女廚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語。
他又道:“還記得兩年前的六月嗎?那個綁架案,鬧得滿城風雨。”
女廚師“哦”了一聲,淡淡地回應道:“你是指那個綁架情侶的案子嗎?”
“是啊,也不知道歹徒究竟出於什麼心態,專門綁架年輕情侶,然後將他們殺害。”
“聽說那個兇手到現在都沒有被抓住?”
“是的,殺了五個人,卻依舊逍遙法外。”
“五個人?新聞裡不是說只找到四具屍體嗎?”
女廚師動作熟練地將烤牛排翻了個面,疑惑地抬眸看他。
他微微一怔。
四道目光在半空裡交接。
誰都不再吭聲了。
半晌,他垂下視線,輕輕地說:“我有一個朋友,剛好是這個案件的受害者之一。”
女廚師仍然沉默著,看著他。
料理臺上的牛排在滋滋作響。
烤肉香味四散開來。
他停頓幾秒,接著道:“他的名字叫,陳子豪。”
……
當陳子豪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已居然被關在了一間小木屋裡。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屋頂的斜面上開著一扇四四方方的透明天窗,從天窗裡望出去,是一塊豆腐乾大小的灰濛濛的天空。
那裡是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木屋裡空無一物。
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陳子豪暈暈乎乎地扶著額頭,大腦裡一片混亂。
他只記得,當時自已正和女友鍾曉婉手牽著手,一起在街邊散步,走著走著,便看到迎面走來一個穿著運動服揹著雙肩包的男人。男人戴著頂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楚容貌。他的手裡拿著一張地圖,似是迷路的模樣,正左右張望著。
“對不起,我想請問一下,麗園路怎麼走?”
麗園路?
陳子豪和鍾曉婉不禁面面相覷,他們在這裡住了那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附近有一條叫麗園路的。
可是男人把手中的地圖一伸,說:“地圖上確實有哦,不信你們看。”
哦,是麼,難道是新開出來的路?
於是陳子豪和鍾曉婉雙雙低頭,正要去看地圖,可是眼前卻突然間噴射出來一陣白霧,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便一下子頭暈目眩起來。
陳子豪踉蹌了幾步,隨後一頭栽倒下來,當場不省人事。
而等到他再次清醒過來,便是如今這副模樣了。
這是為什麼呢?那個男人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們?
他們與他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為什麼要用這種惡劣的手段來加害他們?
陳子豪茫然而又憤怒地握著拳頭,剛想要扶著牆壁站起來,卻忽然感覺到左腿上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又滑倒在地。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那麼痛……
他在昏暗中伸手去摸自已的左腿,卻一下子懵住了。
沒了!
他的左腿居然沒了!
褲管裡膝蓋以下的部分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摸不著!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坐在地上待了好幾秒鐘,才慌慌張張地捲起褲管,定睛一看。
他的左腿竟然被人砍掉了,而膝蓋處的傷口顯然已經經過了處理,止了血,塗過了消炎藥,正用白紗布一層一層地包裹著。
天、天啊!我的腿!我的腿呢!
陳子豪嘶聲哀嚎了一下,滿地摸索著。
可是沒有,哪裡都沒有他的腿。
這一定是那個問路的男人乾的!一定是他!
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砍掉他的腿?
對了,曉婉?鍾曉婉又在哪裡?
當時她和他在一起,都被噴射了迷霧,此刻恐怕也被那個男人捉去了吧?
但願她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陳子豪緊攥著自已空空的褲管,憤怒地咬著牙。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想要幹什麼,但是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逃跑!
他必須儘快從這間屋子裡逃出去,然後找到鍾曉婉,帶著她一起逃離!
可是該怎麼逃呢?
這間木屋雖然小,卻如同一個堅固而密閉的牢籠,大門被粗實的鐵鏈緊鎖著,他又沒有任何工具可以撬鎖,而唯一可以逃生的出口,恐怕便是那扇長寬大約三十公分的正方形天窗,可是那扇天窗實在太高,且不說他的身體是不是能夠透過狹小的窗框,單就那個高度而言,他是萬萬沒有辦法夠著的。
他不是蜘蛛俠也不是超人,不會飛簷走壁,更何況現在還斷了一條腿,所以,要從天窗逃離的構想完全不切合實際。
那現在怎麼辦呢?萬般無奈之下他也試圖大聲呼救,用力砸門,想要讓經過這裡的路人聽到,可是最後任他叫破喉嚨也仍然沒有人回應。
他這才意識到,也許歹徒是把他關在了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因為他之前有翻開手機看過,這個鬼地方居然無法接收到電波訊號,所以,也沒有辦法打電話報警。
在試過了種種辦法之後,最終,陳子豪發現,想要從這裡脫逃,簡直比登天還難。
而這一發現,令他沮喪萬分。
怎麼辦,難道就只能待在這裡聽天由命嗎?
他絕望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方格天窗裡飄過一朵黑壓壓的浮雲。
四周原本就微弱的光線正在慢慢褪去,沒過多久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這一晚,陳子豪當然沒有睡覺,他不敢睡,也睡不著,只能蜷縮在地上睜著眼睛,耳邊盤旋著屋外的呼嘯風聲,就彷彿是野獸的嚎叫,久久迴盪在這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裡。左腿上被砍斷的傷口痛得要死,也許是發炎了,可是他毫無辦法,只能咬牙忍耐著,忍耐著,直到天窗裡再次漸漸透出光亮。
第二天,來臨了。
他疲倦地靠在木質牆壁上,抬腕看了看手錶。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七個小時過去了,而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他沒有吃過任何食物,現在,肚子正在咕嚕咕嚕地叫。
他感覺到餓了,是非常餓,空蕩蕩的胃袋裡不斷地翻騰著胃酸。
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上一頓吃的是什麼東西了,好像只是一隻豆沙餡的麵包?還是一碗薄薄的皮蛋粥?亦或幾顆豬肉水餃?
哦,上帝,記憶系統好像發生了紊亂,是因為太餓的緣故麼,連思維都似停滯了。
陳子豪虛脫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巴巴地望著頭頂上方那一塊小小的蔚藍。
要是現在有吃的該有多好啊,哪怕只是一粒糖果,一小塊巧克力……
只可惜,他的口袋裡只有一支手機,和一隻錢包,而這兩樣東西都不能吃。
真該死,早知道這樣,昨天午飯就應該多吃點!
陳子豪狠狠地捶了下地面。
而就在這時,他好像隱約聞到了一絲香味。
一絲……烤肉的香味?
不,這不可能,一定是自已餓昏頭而產生了幻覺。
他不禁嘲諷地苦笑了下,用力嚥了口口水。
可是這香噴噴的幻覺卻漸漸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怎麼回事?好像真的是有烤肉的香味啊!
而那股香味明顯是從開啟的天窗裡飄進來的。
誰?是誰在外面烤肉?
陳子豪突然間激動地跳了起來,卻又因為傷痛而一下子摔倒下去。
唔,好痛……
他捂著殘缺的左腿,彎下腰,痛得倒抽著冷氣。
可就在這時,突然,“啪嗒”一聲。
有一樣東西從天窗裡掉了下來,剛好落在他眼前。
他愣了一下,一抬眼,卻失聲尖叫起來。
因為掉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隻人類的手掌。
一隻,烤得香噴噴的人類手掌。
那是一隻左手,從手腕處被整齊地切斷,手心裡串著一根燒烤用的細鐵絲,就好像一串烤雞翅又或者烤鳥那樣,焦脆的表皮包裹著噴香的嫩肉,一根根手指上還撒了細細的鹽巴和孜然粉末,味道聞上去簡直令人垂涎欲滴。
可是陳子豪看了卻只想吐,因為那是一隻人手,即使烤得再香,那也是人手!
而他絕不會吃同類的肉,因為他是人,不是野獸!
陳子豪憤怒地握著拳頭,將眼前香噴噴的烤人手一下子踢開了,可就在踢開的瞬間,有一星刺眼的光亮射入了他的眼睛。
他一怔,再眯眼仔細一瞧,卻赫然發現這星光亮竟來自於一枚戒指。
而這枚戒指,就套在那隻人手的無名指上。
他不禁呆了一下,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捧起那隻人手一看,卻看得久久無法動彈。
沒錯,這是……鍾曉婉的戒指。
雖然戒指已經被灼燒得有點扭曲變形,只剩下一枚小小的鑽石仍然鑲嵌在焦黑的指環上,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因為,那是他送給鍾曉婉的訂婚戒指!
這麼說來……這麼說來,這隻烤人手是……是……
他驚恐地瞪著眼睛,怔怔地搖著頭,不敢再往下繼續猜想,只是緊握著那隻油膩膩香噴噴的手掌,整個人似跌入了無底深淵,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子豪那快要餓扁的肚子再次發出了悲鳴。
咕嚕嚕……咕嚕嚕……
他咬著嘴唇,低頭看了看懷中的“烤肉”,一遍一遍地警告著自已——
不,不可以,不可以……
這是他最深愛的女人,鍾曉婉的手……絕對不可以……
一邊這樣想著,他一邊將那隻烤人手遠遠地扔到了角落裡,並且轉過身,背對著它,想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是瀰漫在整間屋子裡的烤肉香味卻一直幽幽地飄蕩在他的鼻子底下,又緩緩滑過他的嘴角……
他用力嚥著口水,閉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默唸著:曉婉,曉婉,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