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城和藍玉城搬進了大量住戶。
曾被血蓮詭道籠罩的陰影,被人間煙火氣逐漸衝散。
高明引著老漢陳仲,來至兒子陳闖殞身的地點。
瘦削麵龐上沒有太明顯的表情,條條綻出的腮部肌肉,隱含著一位男人面對錐心之痛時的隱忍。
腰間解下酒葫蘆,轉過臉龐,看向眼神格外明亮的高明:“大侄子,麻煩你先出去一下……”
高明略微頷首,隨後離開原地,留給陳仲獨處的時間。
他沒講述自已差點被偷襲致死的經歷,也沒言明將其送葬的是誰。
有些事不去挑明,反而比令其浮出水面更好。
陳仲蹲下身子,枯瘦骯髒的右手,輕撫灰塵密佈的地表。
彷彿在土壤表面,可以感知到失卻關懷的父子親情。
發出一聲嘆息,低聲呢喃道:“我當初要是對你更嚴厲點,或許就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了……”
一滴濁淚順著皺褶密佈的臉龐,滑落至尖細下巴。
老父親對兒子的寵溺,以及教育缺失的悔恨,全部凝結於這一滴濁淚。
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便是父母給孩子的愛。
不求任何回報,將全部賦予他們。
沒有幾件事,可以比得上白髮人送黑髮人。
老漢陳仲哭了一陣,把憋了小半生,沒講給兒子的話,向手中那捧黃土傾訴……
父子之間,歷來有股自然生成的屏障。
隨著歲數增長,彼此間的話語越來越少。
及至陰陽永隔,才會意識到曾忽略多少不曾留心的愛。
酒水潑灑在地面,掩蓋被淚水打溼的痕跡。
人世間曾有個叫陳闖的混小子,未來除了熟人記憶,不會再有這般人。
躺在樓閣之上的牧雲,腦袋枕著手掌,凝望萬里無雲的天空。
他想起了執掌牧家,積勞成疾累倒的父親。
無論是曾身背中州第一天才劍修之名,還是莫名其妙喪失修為。父親對他的態度,始終未曾發生過改變。
牧雲不後悔殺掉性格中惡之因子太過,已經無法挽救的陳闖。
同時也對老漢陳仲,感到由衷的愧疚。
心下盤算,打定一個主意。
……
陳仲蹲坐在離樓閣不遠的街巷,吧嗒菸袋鍋,沉默裡混雜著濃到化不開的愁。
如今陳闖身死,過段時間還得維持不走尋常路的西州民風。
兒媳婦和尚在襁褓中的孫兒,著實是個老大難。
用手撓了撓混雜草灰的頭皮,終歸想不出個好出路。
越是愁悶,吧嗒菸袋鍋的頻率便越高。
煙霧飄過高牆,消散於天地。
可是壓在陳仲心間的大石頭,卻是越來越沉……
高牆上出現一道身影。
又一個瞬身,來至陳仲身旁。
老漢抬起頭,看到牧雲俊秀堅毅的面龐,緩慢站起身形。
“您有沒有離開西州的打算?”牧雲儘量表現得像是不經意談起這個話題。
陳仲問道:“牧先生,你不是幫我們奪回了藍玉城和土城嗎?”
“您的情況,不容樂觀。”牧雲看著他凹陷的眼窩和枯瘦面頰,堅定道,“萬一您要是遭逢不測,孫兒怕是很難活下來。”
陳仲武道天賦有限,身為土埋了半截的人,自已的需求已然很低。
心中記掛的,確乎是萌芽階段的未來。
“老朽沒您這般強大的實力,便如海上浮萍,只能任憑時代浪潮擺佈。這把老骨頭了,還能上哪兒去呢?”說罷,嘆了口氣。
他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人生智慧,可是卻瞧不清一條前路。
牧雲的話,幫他撥開厚重迷霧,瞧清楚了未來。
“我寫一封介紹信。您憑藉此物,帶著兒媳和孫兒,前往炫雲城桃家,自會有人安置你們。”
牧家處於緩慢復甦的階段,正處於全族通力合作的奮鬥期。
安排進牧家,也很難分出心力照料他們。
家族勢力龐大,牢牢把控炫雲城資源的桃家,顯然是更佳的去處。
陳仲心中有止不住的擔憂:“炫雲城可是號稱中州第一城,我真帶著兒媳和孫兒去那,恐怕要受盡冷眼……”
牧雲笑道:“只要我還沒被別人幹掉,桃家定會視你為座上賓。”
陳仲手裡的玉嘴菸袋鍋已經熄滅,驚訝問道:“牧先生,您認識桃家何人?”
“桃家大長老,主理日常事務的桃南,正是鄙人的未婚妻。”牧雲介紹桃南時,臉上的笑意自然湧現。
陳仲驚歎道:“我沒想到,您的背景竟然這麼強。收鳳鳴城城主的女兒為徒,還有個執掌炫雲城桃家的未婚妻……”
“我還需要背景支撐嗎?”牧雲攤開雙手,微笑看向陳仲。
陳仲凝視牧雲面容,旋即搖了搖頭。
在十幾歲的年紀,與血蓮宗戰王一戰成名,坐享戰神大陸第一劍修威名。
任何宗族勢力,都不可能凌駕於牧雲之上。
甚至連獨攬炫雲城大權的桃家,也會因他名震大陸的聲威而獲益。
陳仲收拾好行李,與兒媳和孫兒登上牧雲贈送的火焰烈馬車。
馬車表面印刻隱匿法陣,還有隨時可提示危險的烙印。
若是遭逢危險,牧雲可萬里現身。
無論是誰動了歹心,都必將死於他的劍下。
陳仲全家離開藍玉城,前往大陸中心的中州。
牧雲與高明一同為老漢陳仲送行,目視馬車行出視野。
高明收回視線,長嘆一口氣道:“牧先生,您別太把抹殺陳闖的事放在心上。即便他能活下來,藍玉城裡也會有很多人想殺他。”
牧雲看向高明,感謝他幫著寬懷。
陳闖在第十詭道手下,犯下了諸多令人髮指的罪行。
如若存活於世,必會連累無辜的父親和妻兒。
牧雲轉過身,拱手道:“高兄,在下還要更加深入地探尋血蓮宗的秘密。就此別過。”
高明拱手道:“牧先生,大恩不言謝。高某這條性命得您所救,只要您一聲號令,在下必當肝腦塗地。”
“利用你的實力,去改變風靡藍玉城的荒誕民風。”牧雲叮囑道,“若能如此,也不枉費你這一身本事。”
高明鄭重道:“先生教誨,高某謹記。縱是赴湯蹈火,我也會盡全力改變民風。”
牧雲轉過身,騎上拴在柳樹上的火焰烈馬。
雙腳一夾馬腹,高大烈馬騰空而起。
四蹄留下的火焰足跡,連成一條向真相進發的線。
尚未轉過藍玉城廣闊的城池,突然聽見一聲清朗聲音。
“牧先生,請留步!”
牧雲拉扯韁繩,迫使火焰烈馬停住身形。
轉頭視之,乃是曾在惡霸姚廣手下擔任死士頭領的黃定。
見到他,方才想起被死寂詭道收為弟子的黃展。
“你找到你兄弟了嗎?”牧雲拉住韁繩,穩定火焰烈馬身形。
黃定皺起的眉頭,向他提前透露了答案。
“愚弟並未在藍玉城,”黃定仰頭問道,“先生在與詭道交鋒時,可曾見過愚弟?他比我高一些,體格也更強壯。”
牧雲如實回道:“死寂詭道放出的只是無實質的分身。跟我講了幾句話,便將全城人綁縛於血繭之中,未曾見過令弟。”
黃定跪在馬前,叩首道:“先生,我願做您的劍奴,為您牽馬墜蹬。只求您能出手,幫我找回失蹤的兄弟。”
牧雲見他頭磕得響亮,翻身下馬,將他從地面攙起。
“你亦有不俗資質,莫要因尋弟之事,葬送了自已的前程。”牧雲道,“我會找到死寂詭道。無論令弟是生是死,都會給你個交代。”
黃定本打算跟牧雲深入西州。
可他聽藍玉城裡的人講過,牧雲曾展露過玄天境的帝級氣脈。
如此境界的強者,任何人跟隨身旁,都會化作他的軟肋。
黃定有自知之明。
既不足以挑戰實力強橫的死寂詭道,也沒資格跟在牧雲左右。
黃定雙臂被牧雲托住,無法再拜下身,眼圈泛紅道:“牧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定會盡量償還。”
牧雲方欲講些寬慰他的話。
只聽一聲嘹亮鷹鳴,響徹於天際。
送信的雄壯靈鷹,從高空俯衝向下,在距離地面十米的位置減速。
停落在牧雲肩頭。
牧雲從信筒裡取出信件。
展開視之,不覺面現笑容。
黃定探詢道:“先生,來信中可是有好訊息?”
牧雲笑道:“死寂詭道賊心不死,和黃泉詭道在顛倒城擺下鴻門宴,特地送信邀請我。”
“先生,要不……”黃定聽見死寂詭道下落,突然血氣上湧,渾然忘卻自已只有聖武境的事。
“顛倒城黑白顛倒,而且時常發生奇詭之事。如今被黃泉詭道佔據,其間的詭變太過厲害。”牧雲道,“你還是留在這裡,莫要涉險。”
黃定長嘆一聲。
右拳握緊,猛捶了一下地面。
暗恨自已不夠努力,保護不了親人,也無法幫到牧雲。
聖武境……
在某些人眼裡,屬於不可多得的強者。
可是在面對遮天蔽日的黑暗時,這等境界,便成了小兒科。
牧雲輕拍黃定肩頭,道:“此番我去顛倒城,必會找到令弟下落。等我來信。”
說罷,復又騎上火焰烈馬。
送信的靈鷹發出一聲嘹亮啼鳴,振翅飛上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