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雲城下了場春雨。
嫩芽從凍裂的春泥中萌發，在灰硬色調的土壤上綻放出新的生機。
一隻羽翅整潔的靈鷹，振翅飛過數十丈高的城牆，進入人聲鼎沸的城池。
城中所有商號、店鋪等，悉皆懸掛紅藍色調三角旗。
旗中心有個白圈，上書小篆體“桃”字。
靈鷹兩次振翅，來至一座佔地面積極廣，內含精緻園林的院落。
穿過宗族子弟集體演練武技的校場，飛越一棵枝葉茂密的樟子樹，進入冰封池塘水面的理事殿。
殿門開啟，簾子懸掛於門楣兩側。
撲稜稜飛進等同於王級規格的理事殿，落在書桌旁的小型假山，發出一聲嘹亮啼鳴。
年方十歲的桃紅，跑到假山旁，從靈鷹右腳綁縛的信筒中，取出卷在其中的信件。
朱封信紙脫離信筒空間法陣範圍，變回原本大小。
信封寫著六個大字：吾妹桃南親啟！
桃紅看向屏風隔斷的臥房，輕聲喊道：“姐姐，姐夫給您來信了。”
珠簾發出一陣輕響。
一襲淡青色長裙的桃南，蓮步輕移，走向處理摺子與宗族事務的桌案。
牧雲擅長寫行楷和小篆，筆鋒銳利，在末尾處有個獨特的彎鉤。
桃南觀瞧筆跡，便知來信之人是他，淺笑道：“紅兒，連你都識得虎子哥的字跡了？”
桃紅看著姐姐，紅撲撲的小臉上笑出兩個輕淺梨渦：“姐姐閨房抽屜裡那沓信件，都是這種字跡。瞧得多了，自然能識得。”
桃南從納戒中召出一錠炫雲官銀，交給雙手併攏，滿臉笑意的妹妹。
桃紅跑出理事殿，前往桃家府邸園林。
園林裡專門建了美食街，有賣糖葫蘆的攤位。
十來歲的小孩，最愛吃這種酸酸甜甜的零食。
桃南坐在書桌後的金色氈墊之上，用元力精巧割開信件封蠟。
從中取出摺疊整齊的信紙。
雋秀齊整的行楷小字，隱有大書法家氣概，閱讀毫不費力。
摯愛豆子：
愚兄在西州從事，一切安好。
自鳳鳴揭榜大賽，化解血蓮宗南戰王老鬼陰謀以來。經逢數百里，又遇類似境況。
觀魔教之所為，皆與群體獻祭有關。
龐大浩瀚之法陣，持續不斷攫取他人力量，以化作施術者養分。
然琉璃城與槍神張相逢，令愚兄意識到一件事。
一心求取至道，反會失其所真。
槍神張藉助外力修持，衝擊玄天境未果。致令修為耗損，軀體疲敝。
血蓮老祖邁入玄天境大圓滿千萬載，縱橫戰神大陸多年。
近些年銷聲匿跡，若非內傷本源，便是全心衝擊帝域。
大陸各州的血蓮宗徒眾所為，必與此事有關。
切需注意！
經逢路途所見，心中有所領悟。
帝域之玄妙，等同於逆天而行。體修與武修之道，無以通向此等至高境界。
修心，方為正途。
心中時常惦念吾妹，願你一切安好。
紙短情長，靜待迴音。
虎子。
桃南讀完牧雲寫給她的信，元力抹平信紙，祛除紙張上的褶皺。
重新封好口，將其妥善放到一旁。
丫環雀兒極有眼力見，取來筆墨紙硯，侍候小姐回信。
收信人的署名是虎子，寫信人是豆子。
正是兩人小名。
只有在互通書信時，才會啟用這兩個起於孩提時代，代表純真爛漫的名諱。
通常的書信，皆是由聰明伶俐的雀兒，代為派送靈鷹出行。
唯獨寫給牧雲的信，從磨墨到最後的封口，悉皆由桃南親手操持。
她管這叫心意。
雙手輕握靈鷹，行至理事殿門口。
目送它飛遠，連同她的思念和情誼，一同帶向遠方。
雀兒掩嘴偷笑：“牧姑爺有您這未婚妻，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
桃南轉過頭，假意嗔道：“死丫頭片子，再敢多嘴，小心我打你板子。”
“您可捨不得。”雀兒挽著桃南臂膀，嬌笑著向她撒嬌。
桃南主理桃家。
在宗族親眷心目中，她是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
只有親如姐妹的雀兒知曉，遠在西州的大英雄，才是小主的心靈支撐。
……
造化境覺醒領域，武魂金身進階，實力較之天人境呈指數級提升。
蒼穹境強者的精神世界，也就是無量海，具象為另一個虛空世界。
牧雲和血蓮宗南戰王的決鬥，正是發生在鬼王的無量海。
玄天境與天地相合。
抬手摘星辰，掌可盤日月。
須臾踏破空間，頃刻湮滅因果。
牧雲煉化龍神印難以消解的死氣時，整座詭城與其同呼吸。
空氣中飄散的紅色毒霧，盡數被領域吸收，化作養分，復歸於天地。
分身使用瞬身術，將決意努力提升武道修為的姬清蓮安然送回鳳鳴城……
……
一場初春甘霖，降落在西州大地。
洗去因毒素積聚而盤桓的灰塵，瞬間新了七八分。
死寂詭道盤踞時的詭城之名，亦因邪祟退散而消退。
藍玉之名，隨雨水沖刷重新出現。
牧雲讀完桃南寫來的回信，使用逆流術將其變回未拆封前的狀態，妥善儲存進納戒。
走出樓閣，仰望遼闊天際。
藍玉城中的生還者，絕大多數是血蓮宗蒙面徒眾。
是生，還是死？
這是個難題……
牧雲發動龍神印時，並未遺落那些早已墮落的靈魂。
如今安然度過生死危機，卻要重拾利刃，將其中無可救藥的部分剔除。
殺戮似乎不可避免。
如何葬送執迷不悟者，令他愁眉不展。
牧雲趁先天境修為尚未散盡，施展輕身術，飄浮至藍玉城上空。
天際降落的雨絲，落在周身尺許範圍。
彷彿撞上無形屏障，彈向身體兩側，繼續向著地面墜落。
圍繞在樓閣附近的血蓮宗徒眾，尚未從此處離散，看到天際披散長髮，身穿月白長袍的清瘦高大身影。
典籍中記載的天神下凡，在此刻有了極為具象的圖譜。
“城中所有徒眾，願離開血蓮宗者，即刻摘下臉部面具。”清朗聲音在天際迴響。
虛無縹緲中，隱含著狂風吹不散的莊重。
於輕微處見天地。
地面修為較高的徒眾，感知到話語間的分量，悉皆大驚失色。
雙腿顫慄，口不能言。
反倒修為較低，沒意識到牧雲此刻修為境界的蒙面徒眾，尚未意識到危險。
玄天橫壓強者，唯獨不欺眾生。
這便是至強境界，在上五境中最為獨特的特質。
高明衝進狂風暴雨之中，爬上一座高阜。傷痕累累的右手，摘下臉上的面具。
“我相信你們所有人，腦海裡都出現過氤氳陰冷氣息的巨大玄門。那不是夢境，而是真實存在的鬼門關。”
他的聲音穿透綿密雨幕。
響徹在眾人心間。
高明提高音浪，發出來自靈魂的吶喊：“你們曾忠心侍奉的主，要把你們這些僕從全部丟進地獄！這樣的組織，值得你們為之肝腦塗地嗎？！”
清朗聲音在空曠城際間迴響。
牧雲虛懸在半空，俯首看著傲然站在風雨裡的高明。
因承受精神和軀體的雙重壓力，他的身形格外瘦削。
可那挺直的脊樑，卻像是永遠壓不彎的勁竹！
如若不是他偶然撞見陳闖的陰謀，這個身處逆境的男人，便會死在救贖同鄉的理想之中。
陳闖永遠卑劣，便如陰溝裡的螻蟻。
高明縱使形神俱滅，傳承的精神，亦會永恆閃耀。
這種精神沒有具體名字。
發自於荒古，延綿至未來。
尚未迷失於詭道的蒙面徒眾，震撼於天際和高阜處的男子，紛紛摘下長在臉上，同時烙印在心裡的面具。
“在你們加入血蓮宗時，曾獻祭過靈魂。”牧雲的聲音從天際彌散開來，猶如世外梵音，“佛陀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權者的背叛……理應令汝等開眼……”
雲翳被直衝天際的氣勢驅散，天彷彿塌了個窟窿。
日光映照雨幕，映照牧雲身形，衣袍和長髮無風自動。
神明般的氣場，蓋過風雨大作的天公。
執迷極重者，竟分不清俗塵與仙界的分影。
雙膝跪伏於地，朝格外強大的男子跪拜。
牧雲魂穿自現代文明，見到眾人反應，心中生出絕妙主意。
飛昇至驅散雲翳現出的空洞，橫向伸展雙臂。
衣袍在沒有天風吹來的屏障中獵獵作響。
“愚昧的眾生，睜大你們的雙眼，好好看看我是誰？！”
高明轉過身，視線穿過綿密至極的雨幕，看到天際瀰漫開來的紅藍神光。
屹立於光中的男子，便是降臨凡間的神明。
他拯救了眾生，並向他們發出號令。
餘者皆摘下戴在臉上的面具。
眼神中或驚懼，或崇拜，或迷惘，或頓悟……
高明張大嘴巴，苦鹹雨水灌入口中，仍舊無法將他從迷離狀態中喚醒。
他被牧雲救了兩次。
見識過他徒步在城中穿梭的身影。
此刻凝望高空少年，感恩與崇敬交疊，壓彎了他的雙膝。
“站起來，不許向任何人下跪！”牧雲的聲音，從高空中飄散而至。
神明的旨意，在戰神大陸無人敢於違抗。
眾人紛紛從地面起身，看向緩慢降落的牧雲。
他們看著他，卻又未曾看到他。
紅藍光幕掩映，擁抱整片天際的神明，早已取代本體，印刻進眾人記憶。
並不是牧雲令他們放棄了信仰。
而是全新的神明，在死寂的廢墟上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