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景壽立即跪了下來,他摘下官帽,叩首道:“皇后娘娘聖明!臣景壽世代受國恩,又蒙皇上付託之重,自覺才疏學淺,難以勝任重任。當初,臣確實不敢多言。臣如今日夜祈禱,只願祖宗庇佑,皇上能早日康復,龍體康健。那顧命大臣之責,便從此擱置,不再提起。”他一邊說著,一邊回想起肅順的跋扈,同時揣摩著皇后提及康熙朝舊事的深意,心中不禁越發惶恐,汗水溼透了衣襟。他急忙補充道:“皇后娘娘明鑑,臣能力有限,他們強推臣上,臣實在是無奈。但只要能為皇上、為朝廷盡一份力,臣萬死不辭。只是,只怕臣能力有限,難以勝任。”
景壽的話有些語無倫次,皇后聽後,既覺得他的窩囊可憐,又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因為懿貴妃並沒有預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地表達自已的擔憂和無助。皇后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
景壽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皇后看著他的窘態,一時語塞。此時,屏風後的懿貴妃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輕盈地走了出來,先向皇后行禮,然後自作主張地對景壽說道:“六額駙,請起來吧。”
景壽見懿貴妃出現,心中稍感寬慰。他知道懿貴妃為人雖然嚴厲,但事理分明。她一定能夠理解自已的處境和忠誠之心。於是,他起身向懿貴妃請安,退到一旁,準備聽候她的詢問,並趁機表明自已的心意。
“六額駙,你是咱們自已的人,心裡得有數。”懿貴妃先向皇后說明,同時也是在暗示景壽要認清自已的立場。她繼續說道:“我知道你不容易,他們那些人強勢,你一個人爭不過他們。但你得記住,無論如何,你得先想著咱們這邊。有什麼訊息,想辦法先通個氣兒。”
景壽沉思片刻,終於領悟了懿貴妃的用意,是讓他少摻和些是非,於是心中一陣惶恐,連忙答道:“明白了,明白了!”
懿貴妃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轉向皇后說道:“皇后娘娘,如果沒有其他事情要交代,那就讓六額駙退下吧!”
皇后想了想,覺得還有一事需要叮囑,於是說道:“還有一件事,也是挺要緊的。如今‘大事’一出,宮裡宮外必定亂成一團。大阿哥在外面,我擔心他們照應不過來,六額駙,你就多費點心,幫忙照應一下吧!”
景壽一聽這話,心中頓時輕鬆了許多。這畢竟是他能夠勝任的差事,於是他欣然答道:“皇后娘娘和懿貴妃娘娘請放心,景壽自會小心伺候,確保大阿哥周全。”
待景壽退下後,皇后與懿貴妃相對苦笑。她們原本期望能將景壽收為得力助手,卻不料他竟是個如此窩囊之人。皇后搖頭嘆息道:“唉,真是難找啊!”
懿貴妃則寬慰道:“皇后娘娘先沉住氣吧。凡事有我在呢。”
雖然嘴上這麼說,懿貴妃心中也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確保大權不旁落。她回到自已宮中,倚欄沉思,不知不覺已過了晌午。
就在這時,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金環匆匆奔了進來,在院子裡一站,高聲傳旨:“萬歲爺急召懿貴妃!”說完才跪下請安,又說:“請懿貴妃趕緊去吧!怕是萬歲爺有要緊話說。”
懿貴妃聞言,心中一驚一喜。驚的是皇帝此刻病情似有反覆,喜的則是皇帝急召,或許有重要之事相托。她不敢怠慢,隨即趕往煙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站在殿外,遠遠地站著。懿貴妃一進門,便看到皇后正跪在御榻前。她隨即也跪在皇后身後,靜待皇帝的召見。
“這個給你!”皇帝氣息微弱地說道,伸出顫巍巍的一隻手,將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后。懿貴妃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的一枚長方小玉印,上面刻著“御賞”二字。
皇后雙手接過小囊,強忍著眼淚說道:“給皇上謝恩。”
“蘭兒呢?”皇帝又問。
皇后將身子偏了偏,示意懿貴妃答應。懿貴妃隨即站起來,拿著拜墊,跪到前面,雙手撫著御榻,將頭低了下去。她的鼻子裡發出息率息率的聲音,顯然是在強忍哭泣。
皇帝緩緩地轉過臉來,看了懿貴妃一眼。他的眼中有著複雜的表情,彷彿是在追憶往日的時光,又感嘆眼前的處境。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能發出一聲嘆息。
懿貴妃聽到這一聲嘆息,心中的委屈和不甘頓時湧上心頭。她哭了出來,哭聲中充滿了委屈和無奈。她知道,到了這個時候,皇帝對她仍然心存成見,而她已經沒有時間去辯解和伸張了。
就在此時,皇帝伸手在枕下摸索,因手抖得厲害,久久未能找到所需之物。皇后見狀,忙站起身,俯首枕邊,輕聲問道:“皇上,您在找什麼?”
“那枚‘同道堂’的印。”皇帝的聲音微弱而急切。
皇后迅速探手枕下,一摸便找到了那枚印,輕輕交到皇帝手中。皇帝捏了捏,卻又遞迴給皇后。
“給蘭兒。”皇帝說道。
這一剎那,懿貴妃的哭聲突然高昂起來,如同多年冷宮中的孤寂,忽聞召幸般的悲喜交加。萬千感慨湧上心頭,化作熱淚滾滾而下。想到這些年所受的委屈與壓抑,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皇帝的諒解與尊重,然而這卻是他們最後的相聚。從此陰陽兩隔,再也無法重溫昔日的溫馨時光,唯有期盼來生。想到此處,懿貴妃心中更是悲痛難抑,將御榻枕旁哭得溼了一大片。
皇后見狀,心中也酸楚不已,她跺著腳,焦急地說道:“你別哭了,快把印接過去,給皇上磕頭!”
“是。”懿貴妃強忍悲痛,伸手從皇后手中接過那枚一寸見方的漢玉印,上面刻著陰文大篆的“同道堂”三字。她趴在地上,給皇帝磕了一個響頭。
“起來,蘭兒。”皇帝又說道,“我還有話要說。”
“是。”懿貴妃跪直身子,愁容滿面地看著皇帝。
“我只有一句話,你要尊敬皇后。”皇帝叮囑道。
“臣妾記在心裡。”懿貴妃答道,“臣妾一定遵旨。”
“好,你先退下吧。”皇帝說道。
顯然,皇帝還有話要與皇后單獨說。懿貴妃雖然極其關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她明白自已無法逗留偷聽,只得一步一回頭地退了出去。走出東暖閣,遠遠望見肅順和景壽等御前大臣站在廊下,她忽然想到手中的御賜玉印,正好可以用來示威。於是,她故意站在光線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這是一個頗為鄭重且罕見的姿態,她相信這一定可以引起肅順等人的注意。
不久,皇后也紅著眼圈退了出來。兩宮的太監、宮女紛紛圍上前來,簇擁著她們回到中宮。
懿貴妃想到還有一道緊要的手續要辦,隨即召來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有話要告訴你,你聽清楚了。剛才皇上召見我和皇后,親賜兩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賞’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問問煙波致爽殿的首領太監馬業,看他知不知道這件事。如果不知道,你先把情況告訴他,讓他記檔。”
皇帝的一言一行,皆由首領太監詳細記錄,交予敬事房妥善收藏,這份記錄被稱為“日記檔”,無疑是極其重要的歷史文獻。因此,首領太監在記錄時極為慎重,除非皇帝有明確的諭旨或口頭指示,或親眼目睹並確認事實無誤,他們才會下筆記錄。當時皇帝在東暖閣召見皇后與懿貴妃並賜予玉印的情景,雖有兩名小太監在場,但懿貴妃擔心他們未能充分理解此事的重要性,故未將此事告知首領太監馬業,恐其漏記。因此,懿貴妃特意前來點檢,確保此事得到準確記錄。
隨後,懿貴妃辭別皇后,回到自已的宮中休息。多日來的哀愁與鬱結,此刻似乎減輕了許多,這一切皆因那方御賜的玉印。這方印是皇帝獨有的,自乾隆朝的“五代五福五德堂”開始,歷代皇帝都仿效文人雅士,為自已取一個書齋名字作為別號。嘉慶帝的是“繼德堂”,道光帝的是“慎德堂”,而當今垂危的皇帝則選擇了“同道堂”。
同道堂有兩處,一處位於“西六宮”的鹹福宮之後,另一處則位於圓明園的“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一清晨,皇帝正是在圓明園的同道堂用過早膳後,匆匆離開了京城。誰能想到,自此一別,圓明園竟會遭遇兵燹之災,而皇帝也再未能返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