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素還真想著昨夜那神秘來人所說的失憶,想著紫錦囊那似乎帶了關切的動作,想著後背上的傷,到底是沒睡好。
好在他並不會因為無法安睡而產生倦怠感,第二日清晨,素還真和紫錦囊一同走出房間,就見風雅雙船駛入了一片安然寧靜的開闊湖地,湖面遼闊,一眼無盡。素還真手扶雕欄,不由感嘆:“沉星湖竟有如此之大,站在岸邊,實在難以盡窺全貌。”
紫錦囊抱劍倚在廊柱上,也向外望去:“確實,這片湖水,超乎想象的廣闊。”
說完,紫錦囊合上了雙眼,口中唸唸有詞,再睜開,一抹微弱光芒從眼中劃過。他四下掃視了一番,皺起了眉。
正想說些什麼,就聽到素還真疑惑道:“奇怪,為何會有修仙陣法,昨日刻意隱藏以避人耳目嗎……”
紫錦囊一怔,轉頭看向素還真,即便隔著幕離輕紗,卻仍能見他眸色澄澈,眼中的神采十分熟悉。
紫錦囊驚疑道:“你……竟開了天眼?!”
天眼乃修真至元嬰初成時方可以修為衝神封鼎,從而突破體內限制,開啟觀視乾坤自然之門,此後眼中可見細風微雨,萬物生長,生靈妖鬼無所遁形,修至大成,便可通曉六界眾生。
然而開天眼有一最大限制,那便是必須修成金丹,若無金丹內持,強開天眼只有一個後果,便是從此成為瞎子。然而或許是上神得天獨厚的眷顧,金丹只有人族方可修成,因此若是妖物,是不可能修成天眼觀世之法的,除非……是殺人奪丹!
如此一來,妖族身帶人類修為,自然也可習得天眼觀世,但也同時會沾染殺孽,這小妖……卻怎的看不到殺孽血線?
紫錦囊神色漸漸凝重,素還真撩起面前幕紗,滿臉不解:“天眼?那是什麼?”
見他神色不似作偽,紫錦囊眯起眼睛,審視片刻,開口道:“你方才是如何察覺尚未運轉的修仙陣法?”
素還真眨了眨眼睛,坦然道:“觀滄海啊!”
紫錦囊眉毛一挑:“觀滄海?”
“嗯,媧皇留書記載,心入萬物,眼見微末,察天地風雲雨露,知過往未來禍福,辯其因而推其果,謂之觀滄海。”素還真解釋完,對紫錦囊微微一笑,“其實於素某而言,便是觀因果而已,眼下素某也能看見道長身帶瑞氣,靈識雖有囹圄之像,但仍可見廣愛眾生之心。”
素還真讚的直白,紫錦囊難得覺得臉上有點燙,不甚自在咳嗽了一聲,收了天眼之法。
“……既然你能察覺陣法,那麼是否能看出具體排布?”
紫錦囊按下方才懷疑,轉而問起陣法。畢竟素還真的氣息,在天眼之下依舊純淨,雖然紫錦囊依然對他所說的觀滄海不太明瞭,但至少能確定,這小妖暫時並未染過殺孽,至於其他,還需再做觀察。
聽到紫錦囊的詢問,素還真的語氣變得有些憂心:“風雅樓船上設了如此大陣,看陣法佈局,極為恢弘複雜,只怕不僅僅是為了防止外來力量打擾大會進行。”
素還真又稍微探出一點,左右看了看:“而且這陣法,用了不少專門針對修行者的排布,對內的力量比對外的更強,看來這陣勢的主要目的,應該是防止船上的人離開……但這是針對何人呢?”
“的確奇怪,只是我們上船時,也並未看到可疑之人,只除了……”紫錦囊瞥了素還真一眼,“你昨夜遇到的那位朋友。”
素還真一愣,頓時有些侷促:“道長,素某不是有意要……”
“無妨。”紫錦囊揮了揮手,“你不想告訴我他是誰,我可以不問,等你想說時再說便可。”而後紫錦囊豎起食指,對素還真搖了搖,“但是素還真,你要記得,我耐心有限。”
“……是。”
那點頭的模樣甚是乖巧,加上素還真本就生了一副無害的面容,紫錦囊動作一僵,臉色可疑地泛起很淺的紅色,很快又清了清嗓子,續道:“既然你亦能察覺陣法,倒是讓我省了叮囑。就算三槐城重視風雅大會,也絕不至於嚴防至此,所以這次大會必有蹊蹺,你我要小心行事。”
素還真再次點頭稱是,紫錦囊定定看他半晌,抬手幫他將幕紗掩下,方移開視線。
湖面風平浪靜,不多時,紫錦囊嗯了一聲:“那是什麼?”
素還真循視線遠眺而去,片刻後,他驚訝道:“畫舫?”
映入眼簾的是無數艘畫舫,由四面八方環繞而來,畫舫上或坐或站,搖扇笑語,一眼望去,盡是三槐城居民,特為品鑑觀賞大會而來。
“原以為風雅大會將要私下決勝,看來我們小看了這大會對於三槐城的意義。”
紫錦囊點頭認同:“確實,不過看眼下狀況,三儒輔似乎早有準備。”
正如紫錦囊所說,在畫舫源源不斷靠近樓船時,船頭處驟然響起一聲鼓響,湖上回音漸息之際,又是一聲。三聲長鼓,鼓聲漸急,直至連綿,似在宣告風雅大會即將開始,眾人受鼓聲吸引,自發循聲而去,待至船頭,又見令人震撼的場景。
風樓船上陌上塵與徐行佇立高處,而雅樓船上冷非顏卻在鼓聲中縱身而起,身如游龍,手中銀筆凌空勾描書寫,鼓聲越急,銀筆勾抹越快,一時船頭狂風大作,夾雜水氣席捲著匯聚一處,在冷非顏的筆端,漸漸形成一面巨大圓盤。
風盤成形,冷非顏當即折腰後翻,腳尖點向風盤正中,衣襬翻飛,風中水珠波光,遙望而去竟似綻開一朵淺紫水華。只見他一手後負,一手轉動銀筆,隨著那越來越大的風盤一起墜落,銀光紫華交織成線,在紛亂的水氣風捲中,竟是無比璀璨奪目!
那風盤下落極快,眼見冷非顏像是失控一般衝向水面,驚險場面隨著鼓點聲陣陣敲入眾人心底,緊張的彷彿從心口生生將人揪起。眾人忍不住陣陣驚呼,然而臨近湖面,風盤重重砸下,帶起水波動盪兩艘樓船和周圍畫舫,冷非顏卻借風盤下落之勢旋身,幾個騰轉,鼓聲驟停,冷非顏穩穩落在漸漸平靜的風盤之上,銀筆在手中打了個轉,抱拳向船上眾人施禮,朗聲道:
“各位,這便是風雅大會比試擂臺,無論是賽文賽武,落水者,出局!”
短暫寂靜之後眾人大譁,方才冷非顏正是使用吸氣成石憑空生成了巨大擂臺,風本無定型,而此刻卻能以肉眼得見整座擂臺俱有風紋環繞中心流轉,落在湖面卻並未引動湖水翻波,透過擂臺還能看見湖水粼粼,眼前場景聞所未聞,眾人又是驚訝又是佩服,不由得心嚮往之,紛紛抬手還禮,以示遵從。
冷非顏滿意頷首,腳下一轉,身姿輕盈地回到了雅樓船上,紫雲銀筆在手中打了個轉兒,消失在他廣袖之中。
“那麼風雅大會,就此開始,還請鶉衣先生陌上塵,為諸位陳述首場規則!”
說罷,冷非顏對著風樓船上的陌上塵遙遙抱拳:“大哥,有勞了!”
陌上塵坦然點頭,一聲輕叱,反手自身後拖出一副巨大白絹屏風,屏風以原木打框,長十餘丈,寬二尺有餘。
陌上塵肩肘發力,大喝一聲,將屏風托起,腳踩空步,凌空落向風盤,其勢似有千鈞,然而落及風盤,卻不見風盤有半絲浮沉。
需知那屏風分量不輕,如此輕巧卸力,可見陌上塵修為之深,圍觀眾人驚呼之餘也在不斷叫好。
陌上塵將屏風立在風盤當中,抓住屏風下角施力一扳,那看似單面的屏風咔咔兩聲,變作一三面鼎立的稜形巨柱,環繞風雅樓船的眾多畫舫,無論哪個角度,都能看到一面白絹。
而這還未完,陌上塵又撥弄了兩下屏風,那屏風竟自發緩緩轉起,猶如走馬燈一般,這下,無論人在哪個角度,均可看到每面白絹。
接連勝景令人目不暇接,陌上塵此刻方揚聲道:“風雅大會首場,賽楹聯!首聯由儒輔提出,後聯由與會者相對,且風樓船之聯,必須由雅樓船來對,以此交替進行;最先對上者,繼續出一上聯由後來人相對,但同一人不可重複應答,對上前者上聯並出題後,需暫退等待第二輪新聯;若所出上聯無人能對,則該人晉級風雅大會第二場,而後再由相應樓船儒輔重新出題,先入八人,首場結束!”
說罷,陌上塵環視風雅樓船:“可都聽明白了!”
眾人點頭稱是,陌上塵縱身回到風樓船上,遙望雅樓船上的冷非顏:“三弟,這首聯,你看要何人先出呢?”
冷非顏微微一笑:“長兄先請。”
“好!”陌上塵亦不推卻,吩咐下人取來一支飽蘸濃墨的大楷狼毫,右袖一挽,再次凌空而起,臨近那三面白絹屏風,一邊下落,一邊揮毫落書。
——佳山佳水佳風佳月,千秋佳境。
讚歎山水風月俱佳,而後筆鋒收斂,贊千秋佳境,應和此刻風雅盛會,確是不錯的上聯。
陌上塵為風樓船儒輔,故而接下來只能由雅樓船出人相對,紫錦囊和素還真此刻無法參與,不過紫錦囊本也不是為了大會而來,那走馬燈一般的屏風倒是引起了他之興趣,正想跟素還真討論一二,卻見素還真視線一直停留在陌上塵身上,雖然隔著幕離看不清表情,紫錦囊卻能感覺到他身體有些緊張。
“你怎麼了?”
紫錦囊聲音很輕,素還真似是猶豫了片刻,開口道:“鶉衣先生……素某並不是太喜歡他。”
紫錦囊倒是並不意外,只瞥了一眼陌上塵,輕嗤一聲:“眾人面前便能如此不露聲色面對冷非顏,此人倒是城府頗深,絕不像表面那般君子坦然。”
素還真默默點頭,紫錦囊見他興致不高,想轉移一下話題,於是示意那風盤中的三面屏風:“那東西倒是精巧,你可能看出有何機關?”
素還真果然轉移了注意力,仔細看了看那三面屏風,微微一笑,正想開口,忽聞對面樓船之上一聲朗笑:“此聯開局,在下承讓了!”
說罷,一道人影騰空而起,先行落上風盤,紫錦囊與素還真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步懷真。
步懷真胸有成竹,伸手向陌上塵借用筆墨,腳下借力,縱身在屏風另外一面行龍走筆,轉眼間對出下聯——
痴聲痴色痴夢痴人,幾輩痴情。
五個痴字,道盡一場千古執著,對應上聯不衰佳景,正是絕妙無比。
陌上塵摸了摸鬍子,微笑道:“好聯!步懷真,世人只道你從心所欲,老夫卻覺得你心有長情。”
步懷真抱拳還禮:“鶉衣先生過譽了。”
正當陌上塵欲請步懷真繼續出一下聯時,忽然雅樓船一陣騷動,有人高聲喊道:“這算什麼,我有更妙的下聯!”
眾人一陣錯愣,不及反應,緊跟著又有人叫嚷:“這聯太過普通!我的更好!”
有人開頭,便有人跟風,雅樓船上頓時炸開了鍋,眾人紛紛推搡上前:“我也有!我先來!”
細細想來,這楹聯規則確有先手優勢,先對上者若一旦出一千古懸聯,那便是定然晉升。可眾人開始俱無把握,又要防備他人,慢了半步,便被步懷真搶了先。能登船之人均是文武兼備,一貫傲氣,被人先手哪裡能依,一時動作頻頻,甚至有人手摸武器,想要以武論個高下。
然而步懷真哪裡在乎身後之人爭執,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對陌上塵做了一個攤手無奈的動作。孰料混亂間,不知哪裡飛出一串飛鏢,直奔步懷真而去!
“小心!”
素還真目力過人,寒芒一閃便出聲示警,步懷真循聲望來,滿臉驚喜對他揮手而笑,似是全然不覺身後殺機。
危急間,雅樓船上冷非顏頗為不耐的輕哼一聲,身後當即飛身躍出一人,腳步連縱,手中揮舞長刀,將飛鏢掃落湖中多半,最後一枚捲上刀尖,反手一揮,將那飛鏢回射而去!
一眨眼,雅樓船上一人中鏢,臉色頓時轉青,一口氣沒上來,倒地而亡,雅樓船眾人當即散開,只見那人手中捏著未來得及發出的相同飛鏢,鏢身晦暗,竟是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而那刀者幾個縱身,借屏風之助,落入風樓船,冷哼一聲:“亂規矩者,刀下無情!”
這一變故不過瞬間,步懷真望了望那刀者,又回頭看了看冷非顏,趁眾人慌亂,遠遠地用嘴型說了一句:多謝。
而後卻又自語:“雖然沒什麼必要。”
冷非顏目力上佳,自然也大約看清步懷真口型,不由得一陣咬牙:這不識好歹的臭小子!
只是眼下情景,又無法出言教訓,冷非顏輕哼一聲,暗暗記下一筆。
紫錦囊和素還真沒想到當真有人心懷殺意,也沒想到大會守護者一出手便毫不留情殺人示警,心頭俱是一凜,循聲望去,只見那刀者面色冷漠,抱刀而立。
“那人……素某記得冷儒輔稱他竹魂,身手竟如此了得。”
紫錦囊卻遙遙望向雅樓船,他清楚地看到竹魂是因冷非顏的示意而動,而冷非顏,此刻已然掩去方才一瞬間對步懷真的不滿,正靜靜地站在樓閣高處,冷眼覷視船上因一人橫死而驚駭的眾人,彷彿早已預見此情此景。
見眾人始終驚魂不定面面相覷,冷非顏眼睛一眯,揚手勾指,雲筆在手,書寫間,一個“封”字憑空而現。而後他筆尖輕點,封字飛向船上屍首,觸及一刻,化作巨大石繭,將其全然包裹。緊接著冷非顏手腕一翻,筆勢下垂,石繭下的船竟有板機括輕響,裂開一道裂縫,石繭頓時落入其中,一眼望去,裂縫當中漆黑一片,石繭落入也無聲響,不知去了哪裡。
船板咔咔幾聲,恢復如初,圍觀眾人卻不由得後退半步,轉眼望去,冷非顏收起紫雲銀筆,淡然道:“風雅大會獎賞豐厚,規則必然嚴肅,吾等歷來不歡迎不守規矩之人,此人以身試法,暫作封存,大會繼續。”
封存?眾人靈光乍現,忽然想到三槐城許諾風雅大會勝者的那一個沒有任何限制的心願。或許,三槐城當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操弄天意之力!
因為死人而產生的動盪不安因為冷非顏的一席話漸漸弭平,同時也無人再敢藐視規則胡亂生事,冷非顏對此滿意一笑,轉向風盤。
“既然已對出儒輔所出上聯,那麼還請步公子出題。”
步懷真一直不錯眼珠地看著冷非顏處理混亂,見他手段穩重幹練,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承蒙不棄。”步懷真勾起嘴角,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場,必然會發現這是他即將幹壞事的標誌。
冷非顏心頭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果不其然,步懷真大筆一揮,在三面屏風唯一的空白麵上,寫下七個大字——
畫上荷花和尚畫。
此聯一出,冷非顏臉色當即一變,繼而就是無奈,他已然先一步斷定步懷真晉級風雅大會第二場了。
而如冷非顏一般同時放棄對此上聯的還有風樓船上的素還真。
“步兄已是勝了。”
紫錦囊皺眉看向微笑論斷的素還真:“你並未思考,就下此判斷?”
素還真淺笑一聲:“道長你看此聯,正念倒唸俱是同音,而以花為心,以畫為界,兩邊字卻同音不同意,這可非是學識豐富便能對出的上聯,更何況,此聯亦有深意。”
“有何深意?”
“荷即蓮,蓮花乃佛門聖寶,清淨無染,常言道,佛心懷蓮,修我光明。和尚畫荷花,亦作修心論。”素還真淡然說完,搖頭道:“依素某看,這上聯,步兄本人亦未必對的出下聯。”
正如素還真所言,步懷真此聯一出,風雅樓船先是沉寂,繼而就是一陣細碎爭論。
“嗯……秀山輕雨青山秀?”
“不對不對,你這山與山俱是同字,且意境平淡,不妥不妥。”
“天連水尾水連天?”
“嘖,你這更是不對,有兩字都是同意同音。”
“這正倒俱是同音,可念來倒頗有深意……好難好難。”
不光風樓船上眾人接連搖頭,雅樓船上也俱是一片苦惱之聲,轉眼半炷香過,陌上塵見無人站出,揚聲道:“諸位,可是無法對出下聯?”
眾人雖有不甘,卻也只能默然無語,陌上塵瞭然點頭,繼續道:“那麼步懷真便是透過風雅大會第一場的第一人!”
步懷真樂呵呵地朝眾人施禮,面向素還真時,雖然看不見那人相貌,但步懷真知道他在看自已,於是還特別眨了下眼睛。素還真見狀,也抬起手,動作很小地對步懷真豎了大拇指。
一旁紫錦囊見這兩人隔著老遠還不安分,忍不住眉頭一皺,當即按下了素還真的手。
“道長?”素還真不解。
“……”紫錦囊也無從解釋,輕咳一聲收回手,若無其事問道,“那個……嗯,屏風,你可有看出什麼?”
“屏風?”話風轉的生硬,好在素還真對此並無概念,也並未追問緣由,只續道:“那屏風內部應有機關,底座厚重,想來應有替換白絹,轉動更換,即可保留上書文字,亦可方便後人書寫。此乃偃師基礎之作,只是較為巨大而已,原理簡單,想要製成並不困難。”
“可做替換嗎……”紫錦囊沉吟間,已見陌上塵撥動了一番屏風,果然三面已然書寫了文字的白絹徐徐卷下,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素白絹布。
“原來是有兩層,外層書寫,內層更換。”紫錦囊略眯了眯眼睛,“幾乎看不出,這白絹間隙必然十分細微,須得近前才能察覺。”
素還真微微一笑:“正是如此。所以,是否筆力精準可做到墨不透布,或許亦可判斷與會者實力。”
這邊紫錦囊和素還真說話間,風盤上步懷真已是享受夠了萬眾矚目的感覺,笑吟吟地返回雅樓船上。略一抬頭,就看冷非顏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已,步懷真雙手做了個喇叭,又是以嘴型傳達道:冷姑娘,在下過關了。
冷非顏當即神色一僵,繼而又是泛紅,明顯是惱了,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又發作不得,於是他狠狠瞪了步懷真一眼便不想再理他,心中默唸清心,無視步懷真,轉頭指尖轉動,化出紫雲銀筆,足下輕踏船舷,飄飄然而起。
遠遠望去,冷非顏手中銀筆此刻竟似飽蘸墨汁一般泛出黝黑的色彩,隨著他身形悠然下落,在絹白屏風上落書——
——爽氣西來,雲霧掃開天地憾
冷非顏落筆輕盈,字卻風骨奇秀,待聯題書完,眾人竟覺迎面而來一股清爽浩然之氣,只是一個憾字收尾,又令人覺得似有心傷,彷彿其寄望些什麼來消除不可磨滅的遺憾。
書寫結束,冷非顏旋身落於風盤,面向風樓船:“諸位,請。”
眾人紛紛看向上聯,或沉思或低喃,只有紫錦囊和素還真二人,悠然的像是來觀景一般。
“此聯對形並不難,難的是對上這般端正大氣之勢。”素還真略想了想,便笑道,“道長不欲一試嗎?”
紫錦囊又挑起眉:“你想考我?”
“不敢。”素還真聲音輕快,但能聽出幾分期待。遮去那副令紫錦囊時不時心頭不安的清俊相貌,倒是更襯得他聲音如同文風細雨一般,好聽的很。
紫錦囊一直抱臂倚在欄柱上,似乎猶豫了片刻,最後輕咂了一聲,單手扶住雕欄,側身一翻,動作乾脆利索地越過橫欄,直直落向風盤。
冷非顏一轉頭便見紫錦囊大步而來,於是微微一笑,摺扇收起,揚手隔空取過雅樓船上備好的大楷狼毫遞過:“道長倒是不甘人後。”
紫錦囊瞥他一眼,並未答話,默默地穩紮下盤,對準面前屏風白絹挽袖揚筆。揮動一刻,筆尖生風,不多時竟捲起一道墨線,隔空落向那面巨大白絹!
——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古今愁!
寫完,紫錦囊筆墨一收,轉向另一面白絹,繼續隔空落字。
——空中一朵白蓮花,風捧奉佛。
紫錦囊從始至終不曾說過話,也不曾理會其他人是否欲對他所對下聯評判,甚至不曾飛身躍至白絹近前書寫,然而這一手隔空落字端得是驚人無比,駕馭外物須有相當修為方能做到,方才冷非顏隔空取物已是引來眾人驚歎,而紫錦囊這一手,卻令眾人陷入一片寂靜,耳邊只餘湖面陣陣悠然風聲。
“道長果然不凡,冷非顏佩服。”冷非顏離得最近,感受到紫錦囊身上傳遞出的威壓也最為清晰,然而他依然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不露聲色地出聲讚歎。
“過譽。”紫錦囊淡然一笑,“那麼,可有人一對此聯?”
微風拂過湖面,樓船上依然一片寂靜。
倒不是說這上聯如何困難,眾人只是被紫錦囊落字手法驚到,一時目瞪口呆,全然無人思考下聯。
而周圍乘坐畫舫觀賞大會之人短暫安靜之後便叫起好來,讚歎不絕於耳,直道接連高潮,今年風雅大會果然不虛此行,安靜的湖面頓時熱鬧起來。
冷非顏原本安排也是多方考量,風盤也好,屏風也好,俱是設計了不少細節,只不過儒輔心思難測,多數人只覺得這是為了考驗參與者本身修為,並且眾人各顯神通,書寫文采,也的確氣勢宏大,令風雅大會更具觀賞性。
眼下眾人已被折服,嘆紫錦囊修為者有之,贊上聯文采者有之,論風雅大會者亦有之。
一番吵鬧之後,紫錦囊所出上聯到底是無人對的出下聯,他也輕鬆過關。
返回風樓船後,素還真也毫不吝嗇地對他豎起了拇指。紫錦囊這番倒是十分受用,心情好了幾分,自已毫無察覺地,幾乎是邁著方步回到了素還真身邊。
後續楹聯大賽一直繼續著,接下來倒是少有這般一出便是懸聯的能人,均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眾人一邊研究楹聯文采,一邊觀賞參與者武藝,倒也不亦樂乎。
幾輪下來,又透過了兩人,其中一人名叫尋花者,身披兜帽大氅,面容雖然平凡,但落在屏風之上的聯對筆力遒勁,字字如同山嶽高峰,前勢逼人,後勢不絕,引得紫錦囊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而另一人叫做秦玉安,比起尋花者可稱得上剛好相反,聯對雖然對的不錯,可身手著實一般,甚至書寫時都是請人幫忙,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只是當他聯題一出,眾人卻怎麼也笑不出來,那上聯是:
士農工商角徴羽。
前者四業士農工商,後者五音宮商角徽羽,而四業五音之間偏偏還有一字發音重疊,這可是難倒了眾人。而此人出場時間也是十分巧合,他出自雅樓船,本應由風樓船之人來對,然而此刻風樓船上只餘素還真一人不曾出列,眾人視線投向那幕離掩面之人,卻見他十分乾脆地做了一個放棄的手勢。其餘之人雖是搖頭無奈,卻也的確無人能對上此聯,倒是沒有太多不忿,那人便這般透過了第一場。
透過者意氣風發,未過者焦急煩躁,兩邊極端,便顯得一直優哉遊哉的素還真有些另類。
紫錦囊已然過關自然不急,但他見素還真明明次次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卻始終不見出聲對題,倒是有些奇怪,直到那士農工商角徽羽的上聯無人能對,儒輔宣佈那人透過時,紫錦囊也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方才那聯,你當真毫無想法?”
素還真偏過頭,隔著紗雖然看不清表情,但紫錦囊聽聲音就知道他在笑。
“有啊,此聯不難,四業可對四覺寒暑溫涼,五音可對君子五德溫良恭儉讓,所以下聯可對寒暑溫涼恭儉讓。”
“……那你怎的不開口?”
“嗯?素某不急。”素還真聲音依然帶著清和笑意,“就這樣看著,也頗有趣味啊!”
敢情這是完全把自已當觀眾了?紫錦囊有點哭笑不得,這風雅大會之氣氛,讓他一個慣常淡漠的人都偶爾會生起幾分爭勝之心,素還真倒是始終一派寧靜,只偶爾見到好聯,隨口點評幾句,一點也看不出是來參加楹聯比賽的。
這邊紫錦囊還能問上幾句,另外一邊步懷真早就急的跳腳了,素還真博覽眾書,只有真正跟他交談過才知道素還真的學識豐厚到什麼地步,這一聯雖難,但步懷真篤定他必然有本事對出,可看他眼前這做法明顯是有意放水。
需知若是再開一輪,就又要搶答了,想也知道依照素還真的性子是不會去爭搶什麼的,可這眼下一輪便透過四人,已然佔去一半人數,這再來一輪,誰知道會是什麼結果?萬一不慎,被人搶了先,那可真是要氣死人了。
隔著一個巨大風盤,步懷真可問不出那小蓮花到底轉著什麼心思,恨不得直接跳到風樓船上抓住素還真問個明白。
兩邊各有一人著急,素還真卻一直是那副興致勃勃的模樣,轉眼便又過三輪,而其餘眾人文辭水平不相上下,能可過關都是因為最後只餘素還真可答,而素還真卻通通表示放棄,這態度看在參與者眼中是可投機取巧之處,看在儒輔們眼中卻是有意鬧事,無論是冷非顏,還是陌上塵,均是頻頻皺眉。
這已然透過的三人分別是孤秋心,寒凌霜,以及心偃。這心偃又是雅樓船之人,方才幾輪楹聯,已是對的他心慌氣短,這下如此好運過了關,當即歡天喜地躲到一邊去了。
去除已經透過第一場的七人和一開始便死去的一人,餘下還有十二人,再除去素還真,有十一人都多少察覺了素還真態度,似乎有意放棄風雅大會,那麼只要下一輪再輪到只剩素還真一人時,不是就可以輕鬆過關了?所以這一輪,不是要搶先,而是要等最後!
正當眾人暗自摩拳擦掌時,冷非顏開口發話了:“各位,儒輔所出題目不會太難,此人已接連四次無對,若這次再對不上,只能證明其並無資格參加風雅大會,那麼便無需過多浪費大家時間,直接出局!”
冷非顏早已察覺了眾人心思,如此投機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於是在他落上風盤一刻,即朗聲宣佈了新的規則,繼而摺扇開啟,半掩面容,目光鎖住風樓船上的素還真,“風雅大會須得人人爭先,若是全數想著碰運氣,那還有何看頭?閣下以為如何?”
頓時全場大譁,心懷投機之人被看破心思,雖然惱怒,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沒想到這冷儒輔心思如此敏銳,看情勢不對,便打算直接將人判出局了。
無數道視線投向風樓船,隔著幕離輕紗,眾人看不到素還真的神情。卻聽見他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儒輔這麼說了,素某自然從命。”
說著,素還真便動作輕盈地從風樓船上躍出,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那人衣帶飄飛,水袖披風大展,眾人一時看的愣了。
也不知是誰設計的衣衫,明明剪裁挺拔,卻多了不少柔軟質地的裝飾,靜立不動便也罷了,這一騰空落下,竟像春柳夏荷一般盛放開來,端得是美不勝收。
素還真穩穩落上風盤,走近冷非顏,頗有些無奈:“儒輔何必如此,素某並無他意,只是想多看一會兒。”
冷非顏摺扇輕搖,笑容可掬:“但閣下一直這樣,我怕再過一會兒,我的雅樓船就要遭殃了。”
“什麼?”素還真不解其意,冷非顏但笑不語,收起摺扇,動作輕微地朝雅樓船上指了指。
素還真循指點望去,就見步懷真神色焦慮地巴在樓船欄杆上探頭張望,手上還抓著一個木製的長棒形東西。
那個長棒……看起來有點眼熟?
素還真視線轉了轉,就看到距離步懷真不遠的地方,有一小片圍欄缺失了一根手腕粗細的立柱。
“…………”
“看到了?”冷非顏見素還真半天都沒說話,一副緩不過來神的樣子,“剛剛你沒出來對那上聯,他順手就把我船上的立柱掰斷了。”
“…………”
“雖然不是承重立柱,可也經不起他這樣拆啊,多拆幾個,那一片可就要塌了。”
“……真……真是抱歉……”素還真道歉的聲音聽起來怯生生的,冷非顏先是一怔,緊接著就是一樂。
“又不是你掰的,道什麼歉。”說著也是忍不住笑嘆了一聲,“說什麼都接,說什麼都應,這也太好欺負了。”
他二人交談聲音很輕,眾人並未聽到談話內容,只道冷儒輔神色幾番變化,風雨欲來一般。其實說到底,冷非顏不滿素還真如此消極對待風雅大會只是一方面,從心底他對素還真的關注要更甚於另外兩人,可惜素還真天生不是個喜歡出風頭的,加上步懷真在雅樓船急的居然掰了他一根立柱,冷非顏知道自已不能再忍了。
一番悄聲談話之後,冷非顏開啟摺扇,負手朗聲道:“眼下風樓船上只餘你一人還未應聯,那麼我出這聯於你而言既是障礙,也是機會,未免他人說我有失公平故意放你過關,你若要透過,須對我三聯,如何?”
“喂喂!你這樣也太無賴了!為什麼他必須要對三聯才能過關啊?!”
這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步懷真,冷非顏瞥了他一眼:“嚴格來說,他也同樣破壞了規則,可答卻不答,相當於有意放人過關,但念其並無惡意,我已然放寬了懲罰!”
“強詞奪理啊你!”步懷真揮著立柱,正想跳出來,眼前忽然一花,一直靜立角落的竹魂長刀斜架,威脅意味明顯。
“亂規則者……”
“好啦我知道,刀下無情是不是?”步懷真倏然反向揮舞立柱,架住竹魂刀鋒,“現在亂規則的可是你三槐城的儒輔,這要怎麼算?”
竹魂眼神不動,淡然道:“儒輔才是規則。”
步懷真難得地噎了一下:“……說的可真理所當然啊!?”
竹魂絲毫不受影響,手臂穩穩地駕著長刀,那神態明明白白地說著,只要步懷真輕舉妄動,絕對會當下就砍了他。
步懷真權衡再三,最終只是向冷非顏投去一個“你狠”的眼神,有些挫敗的後退了一步。竹魂見他退讓,也當即收回了長刀,默默地站在了一旁。
經步懷真一鬧,想要出言反對的也多了幾分猶豫。其實在場眾人更傾向於冷非顏將素還真判出局,畢竟那人始終不曾出對,或許的確是胸無點墨無從對起。若只是為了這樣一個人得罪儒輔,始終是不划算。
冷非顏看眾人神情,已是猜出他們七八分的態度,嘴角微微一勾,揚聲道:“還有人有意見嗎?”環視眾人,見無人反對,冷非顏滿意點頭,喚人又在風盤上架起一臺與之前完全相同的三面屏風,並備好筆墨,這才轉向素還真:“我在這邊,你在那邊,如何?”
素還真看了看,並無異義:“好。”
“那麼,我們開始吧。”
說罷,冷非顏再次運使紫雲銀筆,身形騰空而起,在白絹上寫下第一聯——
荷風送香氣。
“氣”字方一寫完,素還真亦隨手拎過風盤上備好的毛筆,不假思索地隨之而起,在旁邊素淨的白絹上揮毫落書——
松月生夜涼。
那邊冷非顏寫完第一聯並無停頓,立刻書寫第二聯,而素還真又是同樣,在冷非顏寫完最後一筆時便縱身而起,開始書寫下聯。眾人甚至還不曾看完冷非顏所寫的是何上聯,素還真的下聯已然從筆尖如流水般落上白絹。
兩人身形交替上下,一個文雅端正,一個仙氣渺然,樓船與畫舫上時不時便有人發出不可思議的驚歎聲。眾人眼睛一會兒看向冷非顏,一會兒看向素還真,哪邊都捨不得錯過,卻是哪邊都看不全,只覺得二人均是文如泉湧,毫無停頓,難分高下。
冷非顏出題,於是先一步寫完,空中收筆,安然落下。只是他才剛剛在風盤上站穩,就見素還真也運筆重重一點,完成最後一字,手中筆尖挽了個花,穩穩的放回桌臺。
此刻三幅楹聯現於眾人之前,分別是——
荷風送香氣
松月生夜涼
一竹一蘭一石
有節有香有骨
水冷灑,一點水,二點水,三點水
丁香花,百字頭,千字頭,萬字頭
每一對俱是乾脆工整,一干參與者一看再看,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這任何一對雖稱不上千古絕對,但也都說不上簡單,若給他們,少不得要思考片刻,可那始終未曾露面之人幾乎不曾思索,緊跟著冷儒輔所出上聯便寫出了下聯,這般不假思索便能妙筆生花,胸中丘壑已然豐富到難以測度的程度了。
冷非顏也後退一步,看著面前緩緩旋轉的兩臺三面屏風,片刻,微笑道:“如此下聯,我想應不會有人不服,那麼,請出上聯吧。”
說著,冷非顏轉動了自已的屏風,將三面書寫過聯對的白絹收起換上新的,而後對素還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素還真站在原地,抬頭看著面前巨大屏風怔怔地發了會兒呆,眾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當他在思考,片刻後,素還真微不可查地嘆了一聲,執筆凌空勾抹,很快筆墨在空中畫出字形,又激射而去,墨跡如同潑灑一般濺滿屏風,十餘丈的白絹屏風上,緩緩浮現出五個筆跡雋秀的大字——
經綸一頁書。
在場眾人不及驚歎這一手潑墨書寫,便被那五字上聯震住。這聯雖短,卻意在表述經綸萬千書與一頁,一紙雖薄,其上卻有可能承載難以度量的厚重思想與千古佳傳,此中深意,猶如佛門須彌芥子,包羅永珍,當真是極為難對。
而這五個字更是觸動了數人,包括步懷真,紫錦囊,以及冷非顏。
幾人就像是要將那五個字挖出來一般硬生生盯了許久,心頭似有驚濤翻起,卻又好似寂靜無波,捕之不及的一絲心念,轉瞬而逝。
只是因為……這也是一副必將成為懸聯的上闋嗎?
紫錦囊眉心深鎖,目光微微一掃,竟意外鎖定了一人。
那人是第一輪緊跟在他之後透過的尋花者。他此刻正站在風樓船上,距離自已不遠,直勾勾地盯著素還真,眼神似乎有著極為熾熱的光芒。
紫錦囊心頭奇怪,多打量了幾眼。那人卻極為敏銳地察覺了他的視線,轉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斂了情緒,抬手將兜帽帶上,轉身隱入了人群中。
這人甚是奇怪。紫錦囊心頭存疑。
那種視線,充滿了危險的渴求,就像是在看什麼志在必得的物品,並且不惜一切。
沉思間,素還真已然成為了透過第一場的最後一人,他所出上聯無人能對,冷非顏回神之後已將其收起,並喚來下人撤去風盤之上的兩臺巨屏。
“那麼,風雅大會第二場的參與者分別是——步懷真,紫錦囊,尋花者,秦玉安,孤秋心,寒凌霜,心偃,以及,素還真!”
剛好八人,只是這八人中,除紫錦囊,尋花者和素還真出自風樓船外,其餘五人皆是出自雅樓船,分佈不均,冷非顏看罷倒是頗有趣味地朝向陌上塵道,笑道:“長兄,我這可算是佔了先手呢?”
陌上塵撫須而笑:“三弟,不到最後,難斷勝負啊!”
“長兄言之有理。”冷非顏笑罷,轉身宣佈,“以上,風雅大會首場結束!”
一切安頓好後,未入圍者便被儒輔以及守衛們禮貌地請下了樓船,上了周圍畫舫。
雖有遺憾,卻因為最終素還真的三應一題而並無不甘,幾人登上畫舫仍在討論那“經綸一頁書”應如何對仗,情緒反而十分高漲。
畫舫入夜便會離開,休息之後待第二日再次駛來,倒是方便他們一路爭論去了。
這樓船上卻是另一番光景,一天楹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入圍八人也是多少有些睏乏,用過飯後便各自回屋休息了,不多時多數燈光便已熄滅,只有紫錦囊和素還真這屋遲遲不曾熄燈。
“白日那一聯,你是因何而出?”
紫錦囊對那能可勾動他之心神的上聯十分有興趣,待回到房間,便出言詢問。
素還真摘下幕離,正在木施前換下身上裝飾繁複的外衫,聽聞紫錦囊問話,隨意披了一件簡單罩衣便走了出來,對紫錦囊輕輕搖頭:“素某亦不知,只是那時見屏風猶如一頁巨書,心中觸動,有感而發。”
“有感而發……”紫錦囊打量他一番,見素還真神色複雜,有回味,有失落,亦有茫然,彷彿也同樣受困與那一闋上聯。
紫錦囊嘆了口氣,心知怕是問不出什麼來了。
“罷了,靈光時而曇花一現,捕捉不到也是正常。”
“嗯。”素還真有些遺憾,卻仍是強自對著紫錦囊露出一個微笑,“只是……素某還是有些期待能得到下聯的……”
紫錦囊心頭一動,見素還真望來的目光寧靜清透,淨如琉璃,不由得脫口而出:“琉璃……素還真。”
佛門七寶之一,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本有千般異彩,廣見絢麗瑰美之色相,亦如凡心紅塵,紛擾無盡,最終大千歸一,換得淨透素色返璞歸真,正可得見無上純淨之美。這與那經綸一頁書,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素還真何等才華,微怔片刻,眼睛就是一亮,這的確是恰到好處的下聯,竟是不經意間,被紫錦囊解開,也虧的他能想到化用自已的名字。
“道長好生厲害!”素還真一派欣喜難以言表,自已渾噩間所出難題得以破解,就如同抓住了某種飛逝的靈光,滿足感無以復加。素還真滿心敬佩加上激動,略作思索,憶起書中所說種種表達喜悅與信任的方式,竟毫不猶豫地衝過去給了紫錦囊一個擁抱。
“呃……”芬芳的蓮花香味撲鼻而來,紫錦囊身形登時僵硬,雙手頓在半空,不知道是應該回抱還是推開。
素還真完全是太過高興,哪裡還顧得上考慮更多,雙手鬆開時還略仰了頭,眉眼彎彎,笑顏動人:“多謝道長……”
話未說完,紫錦囊忽然神色一凜,一手捂住素還真的嘴,一手將他攔腰環了,腳下一蹬,急速退至內室屏風之後。
就在他二人離開原地一瞬,數支短箭透門而過,正取二人方才所站位置!
隨著那幾支箭簇射入,紫錦囊指風一彈,與之同時熄滅了屋中燭火,頓時房間裡陷入一片黑暗,只聽得接連幾聲金屬與木板的撞擊聲,片刻後,便寂靜了下來。
“……道長……”
“噓……”紫錦囊制止素還真說話,目光死死地盯著房門。
方才他正對房門,這才剛好察覺異樣。觀那短箭來勢,密集而有針對性,分明是看準了屋中人影而射入,聽那箭簇扎入牆壁地板的力度,這是存心要置人於死地!
紫錦囊毫無意識地收緊了手臂,若方才他不是因為不知所措而四下亂看,只怕現在素還真已經被利箭穿體!
一想到懷裡的人有可能死掉,紫錦囊心頭便有種說不出的窒澀感。
素還真感覺到腰上力度加大,勒得他有些疼,但他始終沒有出聲,安靜地伏在紫錦囊懷裡。過了許久,兩個人已經適應了黑暗,卻也再不見有後續攻擊,紫錦囊這才放開了素還真,彼此對視一眼,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尷尬。
沉默了片刻,倒是紫錦囊先開了口:“……跟出去看看?”
為防備仍有危險,聲音壓得極低,但素還真聽得十分清楚,略微思考了一下,也點了點頭,悄聲回道:“方才那箭矢力度,不像是遠處所發,此刻安靜,許是已經走了。”
兩個人權當方才不曾發生過什麼,輕手輕腳地靠近門邊,小心翼翼地推開。
門外月色清涼,並無人跡。
素還真先一步慢慢地邁出,忽然眼角掃到一抹寒光,不及思考,身體猛然一側,一枚短箭擦著他的額心掠過!
回神之後,素還真目光直接投向短箭來處,精準地鎖住長廊拐角處的一個模糊人影,紫錦囊也同時望向那處。
那人見身形暴露,當機立斷轉身便跑,紫錦囊和素還真齊齊足下一點,縱身追去。
只是那人似乎對樓船十分熟悉,七拐八拐竟是難以追及。紫錦囊幾次想御劍而起卻被船上鎮壓道術異法的陣法所制,無從施展的感覺讓紫錦囊極為憋屈。
素還真亦是如此,即便他輕功不俗,卻總拿不準對方逃跑方向,眼看那人跑上船舷,縱身一躍,跳向湖面!
“糟糕,他想去雅樓船!”
原本風雅樓船直接的距離是無法跨越的,然而白日大會,冷非顏憑空造成風盤卻抹消了這一距離,藉著風盤之助,那人幾個騰躍,已然跳上雅樓船。
紫錦囊和素還真相視一眼,也無猶豫,同時翻身躍出。
那人試圖暗害他二人,原因不明,如此危險人物,絕不能放任他在船上四處行走。
孰料就在二人登上雅樓船的一瞬間,素還真身子一震。紫錦囊察覺異常,連忙回頭去看,卻見素還真眸色駭然,滿臉驚慌神色。
“道……道長,九龍的氣息……消失了!”
“消失了?!”紫錦囊聽聞也是一驚,“怎麼會消失?難不成是……”
素還真卻不答,閉上眼睛極力調運體內龍氣,最終卻搖了搖頭:“怕是……已然被殺了。”
紫錦囊輕咂一聲,有些懊惱:“這下可糟了,雙船之上尚有陣法在,風雅大會期間,船上之人都無法離開,我們根本沒辦法探查情況,而且恰逢盛會,若是城中無人留心,怕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發現有人死亡……”
素還真心頭忽然閃過昨夜相遇之人,那人來去成迷,目的不明,難道……?
只是他很快又下意識否定了自已的猜測,畢竟連九龍是否在船上都不明朗,如此對他人抱有懷疑會影響進一步的判斷。
把定了心思,素還真開口道:“道長,我們不如先探查一下船上吧。”
紫錦囊略微一怔,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九龍也可能就在船上?!”
“正是。”素還真望向夜色中的雅樓船,他二人方才所追的那道人影已然沒入黑暗中,消失不見了,“若船上並無線索,我們需想辦法離開,到城裡去尋找九龍。若能早一步找到兇手,或許還能奪回九龍之力。”
“嗯,那便先上雅樓船吧!”
二人一番合計,便一同踏上了雅樓船,趁著夜色濃重,開始依次探查。走至樓閣上層時,素還真臉色微變,忽然拉住了紫錦囊的衣袖。
“道長,有血腥味!”
紫錦囊停下腳步,吸了吸氣,確實有很淡很淡的血腥味。
“這邊。”素還真輕聲喚道,而後慢慢往樓閣深處走去。
越靠近,血腥味越加濃重,兩人最後停在一間較為靠裡的房屋前。房門虛掩,裡面寂靜無聲,兩人對視一眼,紫錦囊抬手以劍柄輕輕推開門扇,素還真探頭一望,當即倒抽一口氣!
窗外灑入的月光照在地上,映著那滿地血色紅的瘮人,當中一人仰躺在鮮血中,已然嚥氣,只是口目大張,似是死前還承受了極大痛苦。
紫錦囊四下打量一番不見有他人,索性腳步輕盈地走了進去。
避開滿地血汙,紫錦囊打量了一番那人因為痛苦而變形的臉,皺起眉:“是竹魂?”
素還真也隨之跟進,豈料待看清眼前之人慘死景象,血腥味直衝入鼻,竟讓他眼前一陣眩暈,似乎有什麼極為痛苦的記憶翻湧而上,令他禁不住倒退一步。
——按住它!
——你們要幹什麼!
——你身為上神後裔,居然與妖族相互來往!還助它煉神化虛!我等今天就讓你看看助妖族爭奪神位的下場!
耳邊盡是雜亂的吼叫,眼前一片血紅,心口猶如被巨手攥緊,疼痛到幾近窒息。素還真一步一步,直至退到無法再退的地步,後背靠緊門沿,劇痛沿著血液經脈蔓延到頭頂,頂漲在脆弱的眼眶。素還真死死地閉上雙眼,腦海中的意識猶如被沉重的血汙壓制到了最底層,他想求救,卻又隱約記得此刻不能出聲,只是咬緊牙關,苦苦忍耐著。
紫錦囊專注於眼前屍體,尚未發現素還真的異常,他繞了一圈,細細觀視了一番竹魂屍體,發現他手腕腳踝均有傷痕,手腳如同被斬斷一般扭曲,斷口處皮肉鬆軟,像是被人生生抽了筋脈,脈路未塌,呈細管狀,當中似有餘氣。再細察,發現他斷開右手中還攥有一物。
“那是什麼?”紫錦囊抽出佩劍,小心翼翼地撥動竹魂右手,看那隱約露出的一角,像是一塊布料,而那布料已被血色染的不辨本色,卻仍能看出上面繡著精細的繡紋,看那顏色,似乎原本應是鵝黃繡布。
繡布紋樣十分眼熟,紫錦囊不由得皺起眉,收回佩劍正想說話,轉頭就見素還真已然退後到門邊,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看出他身體微微發顫。紫錦囊心頭一跳,連忙走過去,悄聲發問:“發生何事?”
素還真似乎聽不到紫錦囊的聲音,雙手環抱著自已,揪緊衣袖無聲地發抖。紫錦囊奇怪之下,抬手想把素還真的臉抬起來,不想一碰到素還真的臉頰,便發現他肌膚毫無溫度,額頭更是出了密密一層冷汗。
這是……被嚇到了?
紫錦囊猶豫了一下,將手覆蓋在素還真額頭,輕聲喚道:“素還真?”
額心一陣溫暖流入,素還真只覺得那層厚重的血汙浮動了一下,然後一點點散去。他抬起頭,眼前紫錦囊的臉慢慢清晰。
“素某……無事……”素還真動了動嘴角,似乎想安撫著笑一笑:“竹魂……就是九龍。”
紫錦囊一驚,轉頭看了一眼地上屍體,心念急轉,但最終只是低聲道:“我們先回去。”
而後扶著素還真,全無聲張,兩個人沒有驚動任何人,一起悄然離開了雅樓船。
直至回到房間,素還真忽然捂住嘴蹲了下去,紫錦囊一怔,忙蹲下檢視,卻見素還真眼淚汪汪,正一陣一陣地反胃。
紫錦囊呆了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這是初次受到過於濃重的血腥氣所衝而引起的反應,如此倒是變相證明了素還真確實從未染過血氣。但觀素還真的狀況,又不僅僅如此,看他臉色發白,眼帶薄淚,痛苦的就彷彿那被抽筋的人是他自已一般。
“抱歉……”素還真聲音捂在嘴裡,有些悶悶的委屈,“素某……很快就好……”
紫錦囊沉默片刻,抬手附上素還真後心,一股溫暖內力如同涓涓細流般緩緩湧入,緩解了他的不適。
“可好些了?”
素還真抽了抽鼻子,嗯了一聲。
待素還真平靜下來,紫錦囊這才開口:“那竹魂,你怎確定他是九龍?”
素還真手足乏力,並未起身,索性坐在了地上倚著門板,緩聲道:“觀那傷勢,竹魂……是被人強抽筋脈而死,抽取手法乃是失傳已久的屠龍術當中的一式,常人受之必皮肉碎裂,但竹魂仍有全屍……既被抽筋,他應是九龍之龍筋。”
紫錦囊皺了皺眉:“屠龍術?”
“嗯。”素還真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顫,“龍乃古獸,洪荒之初與東皇太一共興,故而尋常手法難以傷及分毫,屠龍術……專為屠龍而生。”
看素還真模樣,似乎對屠龍術三個字有深深的畏懼,紫錦囊有些不解:“你害怕?”
“並不是素某。”素還真低下頭,他的手指仍在顫抖,“素某心中有痛,但感覺到恐懼的,是……是更深的地方。”
更深的地方?
“你……與體內龍氣,能夠互知互感?”紫錦囊有些難以置信,龍氣只是一種力量,並不該有意識才對,若有了意識,便成了獸魂,魂歸幽冥,這是不該在人界存在的事物。
“應該不是。”素還真的回答讓紫錦囊鬆了一口氣,“素某察覺不到體內龍氣有另外的意識,那種感覺也非常奇怪,似乎是透過他人所感受到的一般,或許是因為素某體內龍氣也曾有過如此慘烈的往事,故而殘留了些過於強烈的感情無法散去吧。”
“如此便好。”紫錦囊點點頭,見素還真臉色轉好,這才繼續問道:“那麼他手中所攥布料,你可有看見?”
素還真略作回想,似乎有些印象,便應了一聲,只是他因為情緒受到刺激並未看清,是以詢問地看向紫錦囊。
紫錦囊並未答話,反而抬頭看向房間裡面的木施,上面搭著素還真方才換下的外衫。他走過去將衣服拎起,上下檢查了一番:“果然。”
素還真看他神色,也已瞭然:“調虎離山嗎……可這樣卻是有些不對,若要調虎離山,那人也萬不該將我們引向雅樓船。”
“嗯……所以,方才那人,與殺九龍之人,或許不是一夥。”紫錦囊摸了摸手上質地良好的衣服,“可眼下卻是不太妙了,白日間有不少人都見過你穿這身衣服,並且這衣服別緻精細,怕是讓人過目難忘,而繡布又獨具特色……”
“這倒是無妨。”素還真倒是微微笑了,略顯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生氣,“他們可以調虎離山,我們可以,偷樑換柱。”
紫錦囊眉毛一挑,看向素還真,卻見他恢復安恬平靜之後,分明一派純然無邪的模樣。可若要細細看去,那通透目光中卻交織著迥然不同又異常和諧的睿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