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錦囊說是就近監視,卻是坐上馬車便一路閉目養神並不多話,步懷真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隻為了搭個便車。雖無交流,然而紫錦囊身負除妖鎮邪之力,有他道法護持,三人倒是再無遇險,很快便抵達三槐城外。
三槐城分屬儒門天下,其城巍峨奢華,城內居民和樂,集市繁華,既是頤養長居之所,亦是行商坐賈之地。
不過由於路上被狼妖耽擱,三人入城之時已然入夜,城內萬籟俱寂,只偶爾從長街盡頭傳來隱約更聲。皎月光華投下,只襯得一片清冷。
紫錦囊和素還真對此地皆是陌生,便只跟著步懷真沿街而行。步懷真果然輕車熟路尋了家夜晚迎客的客棧,將馬車交付了那睡眼惺忪的小廝,叮囑了好生飼餵,而後入內找掌櫃的訂房去了。不料訂房時,掌櫃告知眼下只餘兩間上房,詢問他們一行三人可否兩人拼住。
步懷真一聽,正欲表態,就見身邊一人拍出一個元寶:“可以,我這邊兩人同住。”
元寶!道士有這麼有錢嗎?
步懷真先被元寶嚇了一跳,然後聽到紫錦囊的話語,頓時不滿:“什麼叫你兩人同住,你想怎樣?”
紫錦囊瞥他一眼,平靜答道:“你聽不懂?我說,我跟他同住。”
“休想!”步懷真咬牙切齒斷然道:“你這居心叵測的傢伙!”
“居心叵測?”紫錦囊皺眉,“步懷真步大公子,你是奪食的鬥雞嗎?”
“你說什麼?!”步懷真大怒,一拳打了上去。
不料紫錦囊反應奇快,當即抬手攔下,順勢湊近壓低了聲音。
“就算你想當這鬥雞,他也不是好入口的米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便是萍水相逢都需多加防備,你居然當他是友一路照看?步公子,你不要陷得太深了!”
紫錦囊一路行來始終安靜,此刻一番話卻是乾脆利索極為嚴肅,步懷真被他說得怔住,不由地轉頭去看那導致他們意見相左的源頭。
他二人糾結房間,素還真不明所以,早就四處轉著坐到一旁去了。那位置正靠近窗邊,不知何時跳上來一隻貓兒,素還真一手支臉,一手正逗弄那虎斑花貓。察覺到步懷真視線,素還真抬起目光看過來,似是安撫般微微一笑。
見步懷真視線移開,紫錦囊也下意識轉往相同方向,正看到素還真安靜笑容,目光相對,他卻是微微錯愣。
紫錦囊入道時日久遠,手握道法聖器,已不記得煉化了多少妖魅精怪,那非人之物即便化作人形,也總有些妖異邪氣。收煉越多,他越是認定,妖便是妖,那骨子裡的嗜血與殺性,就算能短暫壓制,也終將因為它們對修成人形的渴望而重新甦醒。
可眼前這身份不明的小妖……
月色朦朧,髮色朦朧,眉目清如水,衣衫飄如風。若能散去,必是歸入天地雲海,與大道同在。
紫錦囊收回視線,對方才莫名產生的清淨知覺而心驚不已。
即便是千年狐妖媚術,亦做不到此等操控知覺的程度,這小妖,究竟有多深的修為?!
想不通此節的紫錦囊闇誦一番清心咒,不再多看,將手中元寶往掌櫃面前送了送。
“就要那兩間上房。”
那掌櫃的看紫錦囊與步懷真爭執不斷,正在心驚膽戰,看得亮燦燦的元寶遞來,卻是換上了一副尷尬的笑臉。
“這位客官,這……這可是快要夠買下我這小店了,您這是要住幾晚啊?”
此時步懷真也轉回頭來,不見方才毛躁模樣,應聲道:“我等是來尋人,要住多久還說不好,你先收著,走時再算。”
“好嘞!”掌櫃這才歡天喜地將元寶收起,殷勤道,“三位這邊走。”
見步懷真竟不再堅持,紫錦囊有些意外:“你居然也會聽人話。”
步懷真瞪他:“我可沒答應讓他跟你同住!”
紫錦囊輕咂了一聲:“真是油鹽不進。”
“我警告你。”步懷真趁素還真還沒過來,手指立起,將將戳到紫錦囊鼻子,沉聲威脅道:“稍待他要跟誰同住你不得廢話,不許強迫他,否則我跟你沒完!”
“哦?那若是他不拒絕我呢?”
步懷真鄙視看他:“可能嗎?你莫非還覺得自已頗具魅力?”
紫錦囊修為已近大成,本是沉穩有加極少動氣,眼下不知為何卻起了爭勝之心,加上步懷真口沒遮攔,硬把他氣得不住冷笑:“我們走著瞧。”
那掌櫃沒留意身後爭執,只留意到坐在窗邊的公子見他幾人欲要上樓,已是起身往這邊走來。那公子生的俊俏,眉眼跟畫出來似的,面板一水的白,掌櫃經不住多看了幾眼,心道這一看便是非富即貴,可是得好生招呼著,故而他想了想,轉身向身後二人問道:
“這幾日生意比較好,伙房應是還有人,客官需要些熱水嗎?”
紫錦囊和步懷真異口同聲:“送些來吧。”
而後兩人對視,齊齊皺眉哼了一聲。
不合嗎?這……這該不會打起來吧?
這掌櫃也沒少見江湖人,開門做生意,最怕有人來店裡舞刀弄槍,少不得要毀些桌椅板凳,還沒處說理。
想到那錠元寶,掌櫃又惶恐起來。
怕不是提前支付的賠償吧?
“已訂好房了嗎?”素還真走近,見掌櫃求救般地看過來,詫異之下一轉頭,忍不住笑出聲,“步哥哥,道長,你們怎的像是同魂異體似的,相看兩相厭啊!”
這話紫錦囊一聽就明白了,忍不住翻了翻眼睛。
人魂可分,然而分後難聚,便是因為本是混元一體之物受悍力摧毀,已是將其中聯絡徹底斬斷。修行之人皆知曉:分魂痛,聚魂更痛,人性本能便是逃避痛苦,即便魂不聚則命裡多災多痛且不長久,也不願受這摧心劇痛合而為一。
異體同魂之人一貫不合甚至針鋒相對便是出於此因,此術一成,就已幾乎註定是生生世世的折磨,故而裂魂之法乃是六界禁術,令人聞之膽寒。
不過步懷真對此一無所知,雖是認同了素還真“相看兩厭”之語,對前面形容卻是好奇,一問之下步懷真頓時露出嫌棄的表情。
“小蓮花你這是在罵我吧?跟他異體同魂?我們根本毫無相似之處啊!”
紫錦囊眉峰一跳:“你一路聒噪,就這句話說的在理。”
兩人依舊爭執不休,就這麼一路走至門前,掌櫃給了鑰匙便逃也似得去安排熱水了,而素還真理所當然地跟著步懷真往他所在的房間走去,步懷真見狀,鼻孔朝天對著紫錦囊得意地哼了一聲,伸手便去拉素還真。
可惜手才伸到,人卻沒拉住,紫錦囊先一步將素還真拉入自已房間,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步懷真,碰地關上了房門。
步懷真伸出去的手緩緩握緊,額頭青筋直跳,忍無可忍之下,竟咣地一腳踹在了門上,正想開口,就聽門內傳來紫錦囊的聲音:“步公子,已入夜了,動靜如此之大,好沒修養。”
“閉嘴妖道!”步懷真怒氣沖天,手扣門上雕花施力,木門發出即將斷裂的聲音,“說了不許強迫他,給我把人放出來!不然我進去打死你!”
“怎的如此缺乏耐心。”屋內傳來嘆氣的聲音,“讓他告訴你我是不是強迫他吧。”
話音落,房門再次開啟,素還真重新踏了出來。步懷真見狀二話不說扯住素還真就走,口中還不住絮叨。
“真是妖道,一點都疏忽不得……”
素還真不加防備被扯出幾步,連忙開口:“步哥哥且慢著,素某有事相商。”
步懷真步伐一頓,回頭打量素還真,狐疑道:“……你想跟他同住?他可是道士,會吃人的。”
“倒不是想同住……”素還真一臉難以理解的驚異,“等等,道士不也是人,為何要吃人?”
“那不重要,你只要知道里面那是個壞人就行了。”說著步懷真拽著素還真又要邁步,“既然不是想跟他住,那就跟我走。”
素還真哭笑不得,連忙抓住步懷真的手讓他別這麼衝動,同時人也靠近了些,聲音壓低道:“步哥哥,素某有些事情想要了解,今晚暫時與道長同住,詳細情形,明日再與哥哥參詳可好?”
素還真話音懇切,眼睛直勾勾看向步懷真。步懷真沉默看他半晌,輕嘆一聲道:“當真有事?”
素還真點頭:“絕無欺瞞。”
步懷真又沉默了,他看出素還真的堅決,卻又不甘心放棄,幾次想要出言強迫,視線相對,又是退縮。掙扎許久,步懷真才頗為艱難地開口道:“好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說完,步懷真略側了頭,目光殺向那倚靠門框之人:“明日清晨若他有半點閃失,我定要宰掉你這妖道!”
“擔心你自已吧!”
紫錦囊輕哼一聲,待素還真重新進房後,立刻又將房門關死。步懷真額頭再次冒出青筋,手指關節脆響,深吸了幾口氣,才猛然轉身,衝回了自已房間。
“嘖嘖,修為不俗,脾氣竟如此暴躁,真令人苦惱。”紫錦囊聽到旁邊房門一聲巨響,搖頭不已。
素還真看向他,眨眨眼睛,困惑道:“道長明明心情不錯。”
紫錦囊轉頭看他,忽而挑起嘴角:“小妖,你太過輕信於人了。”
素還真略一皺眉,繼而問道:“道長的意思,是方才所說有人暗中跟隨,是在欺騙素某?”
紫錦囊走近他,緩聲道:“你說呢?”
無形壓力令素還真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然而視線卻並未離開。
“道長,素某知曉君亦非凡,既然已經察覺危險,就不必再試探素某了吧?”
“哼,你果然也已經察覺。”紫錦囊微微一笑,笑意卻未曾抵達眼底,“怎麼,不告訴那小子,是怕他拖後腿嗎?還是……你另有所圖?”
紫錦囊早在入城之前就察覺身後有股不明氣息,入城後一路不遠不近隨幾人一直來到落腳之處。那氣息隱隱帶著熟悉的邪性,紫錦囊試圖以道法尋蹤竟是失敗。他原本就有任務在身,一路上意外頻發,此刻又被悄然跟蹤,不由得多了幾分戒備。
既然不知那邪物目的為何,紫錦囊心思把定,便打算先行試探素還真。畢竟與非人之物同行,於他而言,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因此他將素還真扯入房內便告知於他有人暗暗跟蹤之事。若那人與這小妖有關,被發現後必是少不了糾纏辯解。不料素還真竟先行擔心起步懷真之安危,毫不猶豫答應當夜與他同住,更出面規勸步懷真回房。這卻是讓紫錦囊意外了,這小妖,居然放心與自已獨處,莫非不知道自已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如何煉化他?
其實素還真早已察覺紫錦囊對他的戒備,不解之餘,還有著些微委屈。素還真之心思的確純然無雜,但他同樣心細如髮。他並非不能感知他人情緒,只是他的認知太過侷限,極少接觸他人導致素還真於七情六慾的理解貧乏,故而在情感上,說他仍是一張白紙亦不為過。
即便他能清楚地分辨出何人對他是真心關懷,何人對他另有所圖,但這更像是一種本能而非是經驗。
對於紫錦囊,素還真心中肯定此人正直可靠,卻對撲面而來的審視與不信任無能為力。
“為何不回答?”紫錦囊指尖已悄然拈起術法,素還真若一句答錯,他已是做好準備將他立斃當場。
思量片刻,素還真坦然道:“道長,步哥哥於非人之物所知不多,來者又只有你我察覺,其力量怕是早已超出常人所感,素某不想步哥哥牽涉其中。”
“哦?”紫錦囊明顯不甚相信,“你這關心,來的莫名啊!”
素還真淡然應道:“若是道長處在素某位置,所想必然相同。”
“不,不同。”紫錦囊雖然收了術法,卻一字一句說道:“我是人,而你,不是。”
素還真怔住,神色顯得有些受傷。然而紫錦囊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陷入沉默的清麗妖物。
許久,素還真輕聲道:“不同……便不同吧。道長,那人似是察覺此處戒備,氣息已遠。素某……不打擾道長歇息了。”
那神情讓紫錦囊隱約產生了些愧疚,只是太淺,一閃而過。不待他多言,房門又被人敲響。
“客官,熱水來了。”
兩人雙雙沉默,各自洗漱完畢,紫錦囊正看著房內唯一的一張床皺眉,猶豫是否要與妖共枕。素還真察覺他之排斥,也不多話,只是又管掌櫃要了一個淨瓷海碗,盛了些乾淨清水放在桌上,而後頗為禮貌地向紫錦囊欠了欠身,指尖沒入水中,頓時柔光煙氣,衣物散落,靜立桌旁的身影消失不見,海碗中多了一朵清豔白蓮。
“你……”
紫錦囊眼睜睜看素還真化形,驚詫之後便是無奈。
自已對這小妖防備有加,他倒是毫不在意,竟在一個道士面前現出真身?
而他真身還是如此脆弱的一朵蓮花,若是自已當真隨隨便便捏他一下,豈不是橫死當場?
那蓮花在海碗裡轉了轉,花瓣舒展一番又略微收攏,片刻後,傳來素還真的聲音。
“道長請安歇吧,素某風塵一路,泡泡水比軟榻繡被更解乏。”
聽著在理,但紫錦囊知道,這小花妖只是隨便尋了個理由,給了自已一階臺階。
原本他要求與素還真同住可說是不安好心,若是結果不如人意那他並不介意直接收妖,兩人獨處更是免去了步懷真這個障礙。好歹步懷真身為人軀,即便失去這小妖,勸解開導一番便也罷了。
可他卻是當真不想與妖物太過親近,不料這一心思也被素還真察覺,並不露聲色地就此退讓了。
妖物……也能如此善解人意?
紫錦囊沒想到他作為一個道士,竟有一天會糾結於是否下手收拾妖物,掙扎許久,終是一聲長嘆,默默走過去,拾起素還真委頓在地的一襲衣物,好生收攏放於一旁。
這小妖如此毫無防備,眼下出手實非君子所為。
紫錦囊一邊暗自嘀咕,一邊褪去外衫躺倒在床。鼻翼間盡是蓮花清香,不知不覺間睏意襲來,迷糊中似隱約聽得一聲感謝,卻似幻夢般很快消失無際。
一夜好眠,第二日紫錦囊方才睜眼,耳邊就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人還未清醒,手已然拎起佩劍翻身下床,帳簾飛起,劍鞘聲響,如同本能般一氣呵成。
他一向淺眠,修行中時常行走山林,精怪鬼魅酷愛夜半偷襲,若他一覺睡死,早不知死過幾回。習慣養成之後,便是身在道場之內,也有半數精力留存示警。而這一夜不知為何竟睡得毫無知覺,紫錦囊方有意識回籠便因此異狀而生出一身冷汗。
只不過當他架勢擺開定睛一看,頓時徹底清醒,更是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素還真先他一步醒來,剛剛化成人形,正站在房屋正中呆望於他,身上只套了半件裡衣。
“道長……起的好早。”素還真被紫錦囊的反應嚇到,半天訥訥說道。
他晨時醒來,耳聞紫錦囊呼吸綿長,料想對方還在熟睡,便自海碗中輕聲化形,落地著衣亦是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人。哪知紫錦囊陷入沉睡也如此警覺,只是衣物摩擦聲響,也讓他驟然清醒。
“你……你在幹什麼?”看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素還真,紫錦囊腦子發木,舌頭幾乎要打結。
“抱、抱歉,素某吵醒道長了。”素還真難得結巴了一下,慌忙抱起自已的衣服,轉身小跑著躲到另一邊屏風後面去了。
原想著在紫錦囊起來之前便收拾齊整,所以他也並無刻意尋找著衣之處。雖然同為男子,但畢竟不甚熟悉,以內衫示人總是不妥,身為花型時自然無甚壓力,化身為人便少不得注意這節。他並不想給紫錦囊留下一個粗魯無禮的形象,可這意外尷尬,少不得令人覺得自已有失禮數……素還真一邊躲在屏風後裹著衣服,一邊暗自抱頭鬱悶。
“……穿好了嗎?”
忽來問句,素還真一驚,下意識答道:“穿好……咦?”
他四下看看,沒找到鞋襪,想是方才漏拿了。
慘了慘了,禮經有載,會客需正冠著履,赤足見人也是不合禮數的,這可如何是好?
自已平日在煙霜島也不曾這般丟三落四,為何現在會這麼笨拙無禮啊!
素還真急的團團轉,冷不防屏風外伸過一隻手,拎了一雙白底緞面繡金短靴。
“……給。”
“……多謝道長。”
素還真接過鞋襪,忙忙慌慌地穿好,臉頰窘迫地發燙。深吸幾口氣,這才走出屏風。
紫錦囊衣飾簡單,此刻早已衣冠齊整,正輕搓著手指沉思,見他出來,立刻負手道:“我先下樓去叫掌櫃準備早飯,你……整好發冠,便下來吧。”
說完不等素還真回答,便風風火火衝出門去了。
“……發冠?嗚……”
素還真這才想起自已還未正冠,不由得又沮喪了幾分,再次陷入嫌棄自已笨拙的情緒中去了。
這廂素還真梳頭挽發,那邊紫錦囊方轉出樓梯拐角,就見步懷真端著茶杯,對他高深一笑。
“腳步如此不穩,道長,你心亂了。”
紫錦囊眉心一跳,走過去將佩劍壓在桌上。
“步公子,你神色疲憊,昨夜睡的可好?”
說著還抬手,以食指點向自已眼圈周圍,回以同樣笑容。
步懷真破功,手中茶杯重重一頓,茶水飛濺。
“妖道!你不要太過分!”
“哦?一般啦。”紫錦囊端起自已茶杯喝了一口,老神在在,“我一夜無夢,睡的極好。”
話音落,一個瓷杯當面打來,紫錦囊頭一偏,順勢劍刃出鞘,反手劍尖磕向瓷杯,那瓷杯在空中滑過一道弧線,又落回桌上。
紫錦囊收劍入鞘,挑眉道:“打碎要賠錢的。”
步懷真氣的三尸亂跳,從牙縫裡擠字。
“爺賠得起,窮酸道士!”
紫錦囊手指點點桌面,不耐煩道:“房錢是我付的。”
“……你全身上下就那一個元寶吧?”
“…………”
“……居然是真的。”步懷真先是訝然而後大笑,氣惱的神色蕩然無存,“兄臺你真令人敬佩,這般傾盡財富,該不是為了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庸俗?!”
紫錦囊也破功了,有些惱羞成怒。
修真之人不重財物,外出自有山林之法,他身上的確只備了少量金銀以備不時之需。然而他外出已久,身上碎銀銅錢已是花的差不多了,就剩那一個還不及兌換碎銀的完好元寶在身。不料昨夜至此,為行試探,他竟忘記慣常財不露白之理,鬼使神差拍了出去,自已還未想通緣由,今日就被步懷真顛倒黑白一通亂扯,雖是氣的青筋直冒,然而想起晨時意外,反駁話音竟有些心虛。
“是啦,你們修道的特別清高脫俗。”步懷真笑的不懷好意,然而調侃完,他忽然接了一句:“如何,一夜過後,你還認定他是害人妖物嗎?”
紫錦囊正欲反駁步懷真前句,不想後句忽然一本正經,他眉頭皺起,心思急轉,忽而想到什麼:“……你早已知道?”
“知道什麼?”步懷真收起素日輕佻,頓時顯露出穩重風貌,“知道我們身後有人跟蹤?還是知道你試圖試探他之本性?”
“你……!”
“我們一路入城一直有奇特氣息跟隨,而你視線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在素還真身上駐留,你該不是懷疑他跟那氣息有關,想就近監視他吧?”步懷真給自已重新倒了一杯茶水,聳肩道,“不過很可惜,我昨晚去查探了一下,跟蹤我們的,雖然不能確定是否是人,但我很肯定,不會是妖物,而且與素還真無關。”
“無關?你怎麼……”
“因為我見過他。”步懷真打斷紫錦囊的問話,目光幽深,“如果我沒錯認你的話,你應該也見過他。”
頓了頓,步懷真壓低了聲音。
“在無佛寺外。”
“什麼?!”紫錦囊一驚,仔細回想,無佛寺外他追趕而去的魔物,的確氣息飄忽無法以道法尋蹤,昨夜一時竟不曾想到!
只是這步懷真,又是如何發覺?
紫錦囊略眯了眼:“本以為你只是個富家公子,沒想到竟也深藏不露,我似乎看輕了你……不過你如此謹慎,難不成你也在懷疑他?”
“誰?素還真嗎?怎麼可能?”步懷真一臉孺子不可教的鄙視表情,“你知道他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他可是我千方百計請出來的神仙……不是,神醫,是我小弟的救命恩人,我怎麼可能懷疑他,油鹽不進的道士!”
“神醫?他救過你的家人?”紫錦囊嫌棄地打量一番步懷真,皺眉道:“先不論你是不是被騙吧……你明知我對他有懷疑,還放心讓他跟我同住?”
步懷真長嘆一聲。
“道士不僅油鹽不進,還毫無觀察力。”不待紫錦囊反駁,步懷真又接續道:“他並非弱不禁風,你亦非是鐵石心腸。你既然執意跟著我們,那麼打消你的疑慮,之後同行之路,要好走的多。”
事實上,紫錦囊半路幫助步懷真二人退敵並非巧合,而是他專程沿途趕去。在紫錦囊臨離開無佛寺時,大圓覺亦有對他提及步懷真此人,並希望若能碰上,便照應一二。他雖是明白步懷真與無佛寺關係不淺,卻在見面之後對步懷真帶著一隻妖同行頗有微詞。眼下紫錦囊揣摩步懷真話意,不由皺眉道:“你就這麼肯定我不會傷害他?你要知道,那捆妖索還在我手中。”
“你會這麼問,就說明我說對了。”步懷真的目光已經投向樓梯,那裡正緩緩走下一人,精繡外衫,鵝黃水袖,濯濯灑灑,宛如春月之柳。
“……每當看到你看向他的目光,就像我在鏡中看到我自已。”
什……?!
紫錦囊悚然一驚,步懷真卻不再多看他,只是起身迎向素還真。
“小蓮花,睡得可好?”
“嗯。”素還真微微一笑,轉頭又見步懷真眼圈泛黑臉有倦容,不由一怔,“步哥哥,你不曾睡好嗎?”
“我睡的很好啊,你看我眼睛都睡腫了。”
素還真偏頭疑惑道:“……這不是睏倦嗎?”
“我睡多了才這樣,你不是也見過我一夜不睡的樣子,哪有眼腫泛黑啊!”
“這樣嗎……”素還真回想當日確是如此,便也信了。
一旁紫錦囊還在糾結自已理不清的情緒,見他如此好騙也忍不住扶額,這小妖真真是給以狡詐奸邪而著稱的妖族丟臉啊!
“道長。”素還真走至桌邊,雖有些拘束,但仍是禮貌地向紫錦囊行禮,而後才端端正正地坐下。紫錦囊心情複雜,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步懷真見他如此,忍不住撇嘴。
三人同坐一桌,用餐期間,客棧陸陸續續坐滿了客人,熙熙攘攘極為熱鬧。步懷真是個安分不下的性子,饜足之後便一邊喝茶一邊四下打量,很是感慨。
“這店面如此偏僻,生意也這麼好,看來頗得人心啊!”
一旁打點的小二聽到,笑著接了一句:“客官一看便是遠道而來,城內這兩日正籌辦風雅大會,熱鬧的很,我們這裡也是託福,生意比往常好了許多啊!”
“風雅大會?”步懷真一怔,登時恍然,“難怪如此熱鬧了。”
“可不是。而且今年城內三位儒輔齊聚,也是難得一見了。”
“哦?那位立城初始就不曾露面的儒輔也回來了?”
“是啊!”那小二也是個話多的,湊過來神神秘秘道,“聽說那位六藝皆通,又風流瀟灑,不知迷倒多少閨閣姑娘。”
“啊哈,聽起來很值得一會啊!”步懷真來了興致,還想多問兩句,然而小二很快被其他桌的客人叫走了。
“步哥哥,這風雅大會是?”素還真好奇問道。一旁紫錦囊雖對那“步哥哥”的稱呼頻頻皺眉,卻也很快按下,向步懷真投去詢問的目光。
“風雅大會啊。”步懷真悠然一笑,“此乃是三槐城每三年一屆所辦盛會,雲集五湖四海文人才子,於沉星湖畔共賽曲賦六藝,折桂者可得三槐城一個承諾。”
“一個承諾?這算什麼……”紫錦囊重複一遍,看向步懷真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察覺其中內涵,“什麼都行?”
“是啊,什麼都行。”步懷真眼中光芒一閃,“金銀珠寶權勢美人不在話下,哪怕你想天下共主,三槐城也會將你捧上帝位,更有甚者,你若有膽,也可要求亡者歸家或是立身成神!”
“好大口氣……”短短几句,隱隱透露出些道不清的詭譎。紫錦囊越聽越是心驚,後背一陣生寒。
“亡者歸家和立身成神嗎……”素還真倒未露出幾分驚訝,“這承諾,好重的分量。”
步懷真挑眉看他:“哦,有多重?”
素還真沉默片刻,肅然道:“只怕在這三槐城內,暗伏不少能人異士,更甚者,有人已修為大成,能為他人強行築基之法!”
紫錦囊同樣想到了這一點,聽素還真說出,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不愧是活書庫的小蓮花。”步懷真一手支臉,滿不在乎地調笑道,“我當初可是千不信萬不信,你卻是立刻察覺內中深意。”
“那不過是因為步哥哥對此道所知不多罷了。”素還真笑過,又露出憂心神色,“但若如此,我們若想找人,卻是艱難了。九龍善於隱藏,就算是我,也只能察覺大致方位罷了……”
九龍?
紫錦囊動作微微一頓,若無其事出聲問道:“你……能察覺九龍所在?”
素還真點頭承認。紫錦囊見他毫無掩飾自已能力之意,倒是有些意外,不過這也非是他關心重點,他看向素還真,皺眉道:“九龍關係重大,你們找他們做什麼?”
“為了搶先一步,防止他們被殺。”步懷真搶先一步答道,而後壓低了聲音,正色道:“我說道兄,無佛寺外我曾見你追趕魔物,而無佛寺近期所發生,且能引動道門的大事怕也只有那一件。若我所料無差,你之目的,應與我們同樣,都是為了尋回九龍菩提經。既是如此,就別再多心了。”
果然如此。紫錦囊心下已是想到此節,但他素來謹慎,即便猜出八九亦不會下定論,然而聽完步懷真肯定話語,倒的確放了些心。
能尋找塵界九龍所在,必是與九龍相關之人,這小妖能察覺九龍位置,那他身負之力,八成便是龍氣。如此說來,若想找回九龍菩提經,或許需要藉助他的力量尋找九龍,暫時還當真煉化不得了……
紫錦囊暗暗鬆了口氣。他心頭對於收化素還真始終存在遲疑,九龍之事正好給了他一個理由,暫時放棄對於收妖與否的掙扎。
容後再議吧。紫錦囊掃了一眼素還真,顧自喝起茶來。
步懷真清楚紫錦囊必然知道輕重,因此也並無多說其他。他轉向素還真詢問道:“小蓮花,你能確定九龍就在城內嗎?”
素還真合目片刻,點頭道:“九龍氣息範圍極廣,若以龍氣探查,我們現在已是在某位九龍氣息之內了。”
“聽起來像是動物確認領地似的……”步懷真隨口嘟囔一句,惹得素還真一陣輕笑。
“步哥哥,龍對屬地極為看重,圈認領地也是正常之事啊!”頓了頓,素還真又有些憂心,“但是沒有菩提經,只靠龍氣,素某實在沒有辦法在這氣息之內找到九龍……”
“無妨。”步懷真一笑,“沒有九龍菩提經,我們還有這風雅大會!”
紫錦囊皺眉:“……你想奪魁,讓三槐城幫忙尋人?”
“不是幫忙尋人。”步懷真笑道,“是讓他們交出人來。”
“什麼?!”紫錦囊先是一驚,很快便反應過來,“九龍……被三槐城掌握著?”
“十之八九。”步懷真手指輕敲桌面,“三槐城與旁的城池不同,三位儒輔就是城內最高話事人,若有不同凡響之人,他們一定有所察覺,或收為已用,或暗地監察,必不會放任。”
“原來如此……”紫錦囊沉吟,“那這風雅大會,或許是最快捷的方式了。”
“那麼,稍待便去那沉星湖走上一圈吧。”
三人打定主意,茶畢,一同起身離開。
晨時已過,街上漸漸熱鬧起來。商鋪開門迎客,攤販隨處可見,步懷真對此熟悉非常,一路走,一路給素還真說著風土人情,時不時還買點奇奇怪怪的東西給他。紫錦囊略慢他二人幾步,看著步懷真殷勤模樣,忍不住直翻白眼。
說到底,他還是有些介意素還真非人身份,內心始終不斷自省,不可太過靠近。
紫錦囊百無聊賴四處打量街市,不曾留意素還真偶爾會回頭看他,見他始終跟隨,才安心往前走去。
如此兩前一後走至湖畔,映入眼簾一片廣褒無垠,湖面如鏡,只是細看之下只覺水色燦爛,其下隱約波光閃爍,竟似無數夜半星辰沉於湖底,如同白日觀星般,令人忘俗。
“好美……”素還真下意識讚歎出聲。步懷真對他性子已是十分了解,只是淡笑不語。然而一旁紫錦囊雖驚豔於湖光水色,很快也收斂了心思,轉頭看到素還真毫不掩飾地露出極為幸福的表情,他微微一怔。
素還真的側臉有著非常真實的喜悅,那樣不加雕琢的神情,讓紫錦囊心底莫名溫暖。
“很美對吧?”旁邊忽來一個清和聲音,“沉星湖,每屆風雅大會,都有無數堪稱文曲武曲之星宿的才子雅士沉葬於此,這是驚才絕豔的星光之墓,是折桂者腳下堆積的枯骨,它是一片,讚頌敗者的湖。”
語氣柔和帶笑,卻令人腳底發涼。
紫錦囊顧著看素還真,都未察覺有人靠近,此刻一凜,視線轉向話音來處,目光所及,卻是愣住。
步懷真也對那番話語感覺不適,不滿地抬頭望去,正看到一名淺紫素衫的儒生收起手中摺扇,轉過頭來,視線掃過他的臉,而後投向他身後的素還真。
素還真有些呆怔地看向那名儒生,而那名儒生也露出了同樣訝然的神情,兩個人面容相似九分,猶如鏡面裡外一般,定定互看。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