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馬車遠去,煙塵散盡,道旁密林中,緩步走出一人,手持羅盤,其上指標不偏不倚,牢牢指向前方馬車遠去的方向。
“妖氣。”那人輕咂一聲,收起羅盤,又自懷中摸出一條青玉龍佩,細細觀察上面散逸而出的幽微光芒。
“上古魔龍血角三青,其遺留之氣竟附身與妖物……其中緣由,耐人尋味……”
自語間,身後馬蹄聲響,那人目光微冷,腳步一轉,悄無聲息地返回密林。透過繁枝茂葉,只見幾人策馬揚鞭,帶起層層塵土飛馳而去。而當中一人面相奇異,雙目精詐外露,中門鼻翼殘缺,即便只是驚鴻一瞥,也端得是顯眼無比。
“捕妖師和山賊?”隱於暗處之人眸色一亮,嘴角勾起,“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話音未落,人影已然消失在疊疊樹影之中。
那一干馳馬之人確是附近山賊,領頭一個黑布蒙面,手中馬鞭破空作響:“秦假仙,你所說的小妖當真能值萬金?”
被叫做秦假仙的正是那鼻翼殘缺之人,他聽到領頭問話,頓時大呼小叫起來。只是他回答的聲音雖大,卻帶著重重的嗡聲:“我的爺,你還信不過我的眼光嗎?我跟你合作捉的那些小妖,哪個不是我老秦火眼估價,幾時錯過?”
那人冷哼一聲:“如此最好。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手,待事成之後得金依然對開。不過萬金之價非同小可,若令我失望,你就準備喂阿毛吧!”
那秦假仙本是個活寶,身無所長卻急公好利,唯靠一口辯才行遍天下。周圍人只當他身卑人低,不甚看得起,卻也樂的看他耍寶。一來二去,倒也被他交了些朋友,雖談不上誠心相待,至少也能一起吃吃喝喝。秦假仙面上毫不在意,心裡卻時常自苦。然而別看秦假仙臉闊缺鼻,貌不驚人,福氣卻是不小,後來竟被他意外闖入了海市,大開眼界之餘,他發現內中有不少人在暗地交易一些生相美豔似人非人的奴隸。
打聽之下知道那都是些誤闖人間的迷途小妖,而妖類雖是與人殊途,卻常以修成人身為終末大道,其修行之力雖談不上正統,卻也自成一家。又因妖族親近乾坤五行,故而化人後多是如同天設地造,端得是秀美絕倫,一些位高權重之人對此十分偏愛。秦假仙見此情況,心裡便打起了小九九。
盤算之後,秦假仙出了海市便直闖蜀山。說也奇怪,原本極為排斥外人的蜀山竟任他來去,且給了他不少降妖異寶,雖不是什麼珍貴物件,但降服一些低等小妖還是頗有成效。秦假仙就此靠著捉妖賣給權貴,混得是風生水起,時間久了,竟也掙了個盆缽滿盈,並且作為捕妖師有了些名氣。漸漸地,過去一些看他不起的人也回頭俯仰鼻息,把個秦假仙捧得好不得意。
而這群山賊則是秦假仙一次捕妖時相識的,兩方不約而同圍捕一隻小妖,利益相沖。秦假仙雖身懷異寶,但手底功夫到底不行,被那山賊頭子一頓胖揍連嚇唬,將到手買賣拱手讓人了。可那山賊頭子胃口不小,看中了秦假仙的法寶,搶到手後發現自已不會用,便硬逼著秦假仙合作抓妖。秦假仙也不是什麼硬氣的,仗著法寶只有自已能用,又思量一下覺得對方實力還算不錯,合作或許還能抓些高等級的,就算得利對半,來錢也不止快了幾倍,索性就同意了。
於是這夥山賊平素燒殺搶掠,若有些什麼迷途小妖來到附近,便被他們合夥捉了賣掉。只是雖是共事,那頭目對秦假仙從來不假辭色,而秦假仙也對那頭目抱了極大的戒心。其一是因為那頭目常年不是面具就是黑布蒙臉,從未以真面目示人,本就不足為信;其二則是因為那人養了一條叫阿毛的兇犬,丈許長,血盆大口可吞虎狼。此等兇物乃秦假先平生僅見,每次看到都後背發寒,故而雖多次想跟那人一掰兩散,將將開口總會想起那堪比他身高的尖牙,最終只能含恨忍了。
此刻秦假仙聽到那頭目威脅,心中忍不住暗罵此人不識抬舉,卻也不敢流露絲毫,臉上維持著笑模樣,疊聲道:“放心吧放心吧!”
那頭目睨他一眼,似是極為不喜他那諂媚樣貌,皺眉嫌棄道:“莫要此刻大言不慚。那妖物既有此身價,便不可能是低等族類,你那末流法寶,當真能降得住他?”
秦假仙拍拍胸脯:“我早已借到了捆妖索,那妖物身上妖氣極淡,捆妖索抓他定是毫無問題!”說著,秦假仙話音一轉,詭笑道:“而且……我那小弟已經在前面等他們了,眼下,應是該碰上了!”
就在一干山賊前方十幾裡處,步懷真和素還真的馬車被一株橫亙路中的巨樹攔了下來。二人有些意外,步懷真跳下車去查探,腳才落地,就聽到巨樹下面有人抖著聲音呼救。
素還真本是坐在車上昏昏欲睡,聽到呼救聲,那包覆在細密頭髮之下的耳朵微微動了動,抬手揉了揉眼睛,也跳下了車。定睛一看,素還真咕噥了一句:“奇怪……這樹這麼大,怎麼倒的這麼正,剛好在路中間……”
說完,就邁步想靠近,步懷真急忙伸手拉住他:“先別靠近,以防有詐!”
“嗯?”素還真從善如流地停下了腳步,“會有危險?”
步懷真不答,四處轉著看了看那棵樹,確定附近似乎並無埋伏,這才緩步靠近,透過樹枝綠葉,往那求救聲處看去。
那被壓在樹下的人扮相奇異,光頭暫且不提,鼻樑上還架著一副西洋黑鏡,全然看不到長相。他見步懷真探頭,立刻抬了抬袖口相連的雙手:“救……救人喔……”
步懷真眉頭一跳,此人打扮著實不合他之胃口,動作還似街頭賣藝之人,令人心頭不喜。不過仔細看來,那人似乎並未被壓到,只是卡在枝椏之間,掙脫不出。
“唉……便是救人,也讓我救個美人啊!”步懷真轉身向素還真招了招手,待素還真靠近,步懷真對他笑道:“借你袖擺一用!”
“啊?”素還真還未反應,就被步懷真拽了胳膊,袖腕上的水袖被他扯住,而後步懷真手腕一抖,將袖擺探入樹杈之間。那鵝黃水袖本是步懷真看著好看,令裁縫加上用以增添衣衫靈氣的,眼下袖擺灌了真力,竟自有意識般延伸夠向被困之人。只是不知步懷真是有心還是無意,竟控制袖擺纏住了那人脖子,一個施力之下,人雖然是拽了出來,卻趴在地上好一陣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步哥哥怎得套了脖子。”素還真語氣有些無奈,人卻站在步懷真身邊並未靠近,只歪著頭看向那名被拉出來的人,溫聲問道:“你可還好?”
“沒……咳咳咳……沒事……還以為……咳……要死了……”
“他只有頭露在外面,又不肯給我手,迫不得已,只好拽頭了。”步懷真攤了攤手,“你也真不走運,這麼大棵樹偏偏就壓住了你。”
那人爬起身乾笑兩聲:“也還算好,至少沒壓在樹幹之下,小災而已,過了就好。”
“喔,倒是蠻看得開嘛。”步懷真話音意味深長,那人只是笑,有些憨厚地將袖口相連處拱起蹭了蹭鼻子。
素還真看他半晌,眸中流露出好奇,下意識踏前一步問道:“閣下身帶惡氣,當真沒事?是否需要素某幫助把脈?”
“不用在意……呃……”那人話音頓了頓,才繼續道:“我只是被卡住,沒有受傷。”
那人戴著西洋墨鏡,全然看不出眼神。然而素還真的話問得奇怪,步懷真下意識多思了幾分。
惡氣?是說此人身帶疾病,還是將要倒黴……又或者,是惡意?!
步懷真皺眉待要仔細打量此人,忽覺隱約馬蹄聲響自身後道路傳來,他連忙循聲側耳細聽,不想那打扮詭異之人忽然抬手,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粉末呼地盡數灑在素還真臉上!
“你——!”
那東西極香,不知是迷藥還是何物。步懷真心思幾轉之下早有準備,粉末還未散開他已單手捂住口鼻。然而素還真離的有些近,藥粉襲面不及反應,頓時輕吟一聲,長袖遮臉後退了數步。
那人見狀,嘿嘿笑了兩聲,又丟擲一張青符,並沒有做過多動作,那張符紙輕飄飄地落在素還真身上,立刻青光大熾。
步懷真耳邊只聽到素還真低叫一聲,心道素還真方才所見八成就是一種惡意,一時焦躁,也不及細察,捂住鼻子便想衝過去救人。
步子剛邁,眼角掃到一抹冷光,步懷真下意識後仰,只見一柄短劍擦著前額,釘在了另一邊的倒伏樹幹之上!同時,那戴西洋墨鏡之人竟趁素還真不適,撲過去用雙手環住素還真,往肩上一扛就往短劍來的方向跑去。
“你給我站住!”步懷真追之不及立刻大怒,轉頭拔出那把短劍,照準那人飛了過去。
“哇!”那短劍準之又準,貼著那人光頭頭皮飛過,嚇得他撲通跌倒在地。素還真被人攔腰扛著早就不滿,儘管不欲傷人,卻也一直在掙扎,眼下雖雙目緊閉,身上還有青符束縛,卻跟孩童跳圈似的跳出了那人環成圈的手臂,顧自站在一旁捂著眼睛哀聲哼哼。
而那人被步懷真短劍一嚇,也顧不上素還真了,連滾帶爬地往前跑,然而沒跑幾步,前方塵土飛揚,一干縱馬之人直奔而來!
“圍起來!”
呼聲隨著馬蹄聲由遠及近,那一干策馬之人行至近前方扯緊韁繩,形成半弧圍勢,領頭一人大聲道:“給我抓了那小妖!”
“誰敢?!”步懷真已經奔至素還真身邊,還不及關心,就聽到劫人之語,當即足下一轉,目光轉向來人,眉稍挑起,殺氣畢露,威勢竟把試圖上前的嘍囉們懾的一怔。
“別怕!中了蜀山專門為妖物配製的九酥散,眼下應是全身無力!又受符所困,也已經失去護體妖力!旁邊那應是人,殺了他!捉那小妖!”
“是!”這群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悍匪,即便心中膽寒卻也不會退縮,齊聲應過,馬鞭一揚,竟衝著二人直直撞來!
步懷真心中暗罵,這一排馬匹衝撞避無可避,素還真又不知發生何事,馬蹄一踏不是必死無疑?!
“步……哥哥,發生……何事?”素還真眼睛被藥粉所迷,只聽得耳邊馬蹄紛亂和大呼小叫,又聽到有人小妖小妖地亂叫,心下疑惑,摸索著扯住步懷真的衣袖,“小妖……哪裡有小妖?”
步懷真正在緊張,卻被素還真這一句話問得哭笑不得。他抬手把素還真拉近護在身後:“有人要驅馬撞我們呢!素小妖。”
“啊?”素還真一聽,顧不得反駁小妖一詞,連忙問道:“驅馬之人是誰?”
步懷真看著近在咫尺的馬群,哼笑道:“看起來像是訓練有素的山賊!”
“哦?”素還真應聲過後倒是毫無慌張,辨識著步懷真的氣息靠近他,右手手腕微揚,頓時氣流自發而出,吹得他袖擺大張,水袖幾乎要變成一條直線。
步懷真本想扛起他逃跑,見他如此淡定竟有些好奇,心中忐忑不安之餘,卻也有些直面危機的刺激感,於是隱隱期待身邊這人會帶來什麼奇蹟。
馬蹄聲近,千鈞一髮之刻,素還真手臂忽然自側面直直揚起,一瞬間氣息暴漲,水袖橫亙兩人頭頂,迎面奔馬見狀,竟不聽指揮,一匹一匹接連跳起,跨過了二人頭頂!
這下不光步懷真驚奇,對面山賊和秦假仙也是大駭:“這……這是什麼妖術?!”
“妖術?”素還真感覺馬蹄聲音漸弱,便收回手又去摸自已的眼睛,“素某並不會什麼妖術,只是一賭閣下之馬是否當真訓練有素。”
“訓練有素?”步懷真眼睛一轉,立刻反應了過來,“原來如此!受過訓的馬匹見到橫障會自發跳起越過!”
“正是如此。”素還真輕笑了一聲,又開口道:“步哥哥,可有水嗎?素某眼睛還是睜不開。”
“你……你只是迷了眼睛?”步懷真訝然,“那個……那人剛剛說的什麼九酥散……你沒事嗎?”
“什麼?那個很厲害嗎?難怪素某眼睛疼……”素還真慌慌張張地想去揉眼睛,卻被步懷真先一步抓住。
“別揉!”步懷真仔細打量他半晌,見他只是閉目流淚,終於放下心來,“看來是無大礙,稍等待我尋水……”
“別在那裡自我陶醉!”見他二人完全不把自已放在眼裡,那山賊頭子氣的渾身發抖,“就算藥粉沒用,那降妖符咒一樣能封你妖力!”
秦假仙明明聞到藥粉香味,卻不見生效正在狐疑,此刻聽到頭目怒吼,這才反應過來急急道:“沒錯沒錯!還有符咒!哈哈哈你是不是感覺全身無力啊!?”
“符咒?”素還真閉著眼睛摸到那張貼在自已胸前的符咒,捏了捏,抬手就撕了下來,“這個除妖符咒光芒好生刺眼,符文繪製必有偏差,這位公子,該不是被人騙了吧?”
秦假仙笑聲斷在嗓子裡,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你你你……”
素還真側著頭,聽到秦假仙的聲音,不由地皺起眉:“嗯?公子你氣息不穩,可是身體不適?”
“他才不是身體不適。”步懷真輕嗤一聲,周身群馬圍峙殺氣騰騰,他卻旁若無人地從腰間解下那個紫綬錦囊,手中虛握,微光一閃,憑空出現一個黃竹水節,擰開遞到了素還真手裡,方續道:“他是被笑聲嗆了。”
“笑聲怎得還能……”
“別理他,快洗眼睛。”
“哦……”
“我說你,明明就察覺那人不對,怎麼還靠近他?”
“素某第一次接近這種惡氣,有些好奇他想幹什麼……”
“下次要離有這種氣息的人遠一點!”
“哦……”
兩人態度過於坦然淡定,一干山賊面面相覷,士氣不知不覺間散去大半。素還真眼不能視自是毫無所覺,接過竹節倒出清水默默地清洗眼中藥粉,眾人一片寂靜,襯得那步懷真的數落聲和嘩嘩水聲十分清晰。
洗了半響,素還真仍是感覺疼的厲害。他眼睛被藥粉迷了又被青光刺過,即使洗過也在不停地流眼淚,眼前事物都是一片波紋盪漾,他忍不住抬起頭,淚汪汪地對著一干山賊眨了眨眼睛。
秦假仙正面看到,頓時感覺有點眼暈,按說他大大小小的妖精抓了不少,面容精緻的從來不乏。這一個他當時在聖府外遠遠一看時,只覺得定然值錢,不料此刻這一眼,卻讓他有種抓了之後千金不換的感覺。
正當他滿心貓抓似的想跟那山賊頭目提議把這小妖留下,那頭目先一步開口:“這個不賣了。”
頓了頓,又道:“我要留下他。”
秦假仙轉頭看去,只見那頭目眸色深沉,直勾勾盯著素還真,喉嚨動了動,明顯是吞嚥了一下。
秦假仙還想出言商討利益,頭目一眼看來,硬生生把他看得哆嗦了一下。那眼神森冷陰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秦假仙感覺那雙眼睛泛出隱隱綠光。
“秦假仙,這一隻我要定了,你有何方法最好全數使出,否則……”
“是啦是啦!老秦我還有壓箱底的寶貝!”秦假仙后背發寒,頓時也不敢廢話了,手向懷裡一摸,扯出一根嵌銀長繩,雙手抻開,繩頭立起,“抱歉了小妖,這是你逼老秦用絕招的!”
說著,秦假仙食中二指並起,口中低念幾聲,緊接著抬手一揮,那長繩略一抖,猛地竄向素還真!
“這又是什麼鬼東西!”步懷真又驚又疑,抬手去攔那蛇一樣的長繩。不想那東西似有意識,靈活地繞過步懷真的攔阻,纏上了他身後的素還真。
步懷真一急轉身,卻看到那繩索軟趴趴地掛在素還真身上,素還真正扯著繩頭,拎到眼前奇道:“這個……莫非是捆妖索?”
周圍一片靜默,隱約還有兵器墜地的聲音。除妖法寶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效,不光是秦假仙滿臉呆滯,步懷真也愣怔怔地看著素還真扯著那聽起來很厲害的“捆妖索”晃著玩。
“真是的……弄的這麼嚇人,結果全是牛鼻子贗品。”
嘀咕的聲音在安靜的場合下顯得十分刺耳,秦假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的要吐血。
“步哥哥,這些可都的的確確是蜀山法寶,並非贗品啊!”
“既然不是贗品,為何……哦,是了,你並非妖物,所以這些東西對你無效?”
“那是自然,不過這捆妖索卻並非只能捉妖,如果運用得當,也可縛神困魔,畢竟其源同出一轍,但看使用者根基如何了。”
素還真眼睛痛楚已然過去,雖然還有些眼角泛紅的樣子,但已是可辨事物了。他一邊跟步懷真解釋,一邊抓著捆妖索茫然地打量四周,目光轉到那頭目身上時,神色先是驚訝,忽然像察覺什麼般,疑道:
“你是……”
“縛!”
話音未落,天外來聲,隨著那一字縛語,素還真手中捆妖索驟然金芒大熾,不待他脫手,便已扯著他的手臂纏繞數圈,將他死死綁住!
“什麼……唔!”變故太快,步懷真也不及反應,就見素還真如同被抽去了力氣一般單膝跪倒。這連續起伏讓步懷真心提到了喉嚨,完全不知發生何事,連忙伸手將人撈住,怒而斥道:
“誰在做手?!”
“妖孽,人間可非是爾等遊玩之處啊!”
一聲戲謔言語,眾人眼前只見一道紫光凌空而落,捲起輕塵漫漫。光去塵散,一名紫衣道士負手立於當中,黑髮微曲,眉目溫和俊朗,氣度過人,神色卻隱含不世威壓,引得周圍馬匹躁動不安。
步懷真在他落塵一刻心頭驟然湧起奇異感覺,似是熟悉,又十分陌生。然而還不及理清頭緒,就見那人對素還真明顯的審視目光,步懷真登時內心反感,扶穩素還真,發問語氣也帶了三分排斥:“你是何人?”
那人不答,皺眉看向睜大眼睛盯著自已的素還真,許久轉向步懷真道:“人妖殊途,離開他,不然煉化也會傷及你。”
“煉化?!”步懷真一驚,下意識將素還真擋在身後,“你想都別想!”
“執著,小心天禍啊!”那人嘆息一聲,也不再多勸,道指並起,紫電隱隱,竟是想直接動手了。
“且……且慢!”捆妖索上不知被那道士加了什麼符法,素還真本不是妖,竟也掙脫不開,反被吸盡了力氣。只是他憂心步懷真,人雖還在低喘,也急切地掙扎開口:“道……道長,素某……非是妖孽,況且,此事也……也與步哥哥無關……還請……”
“禁。”那紫衣道士對素還真微微一笑,輕聲吐出一個字,素還真口唇開合,卻再發不出聲來,登時慌亂之色一覽無遺。
見他可憐模樣,道士輕嘖一聲:“妖族巧言,你生的如此招人,我又太容易心軟,可不能被你三言兩語說動了。”
說著又想祭法,一旁沉默許久的秦假仙已從馬上跳下,湊了近前:“道長,且慢動手,我們打個商量可好?”
道士睨他一眼,嘴角一勾:“捕妖師,秦假仙?你可知若非你命格特殊,就憑你這倒賣妖族的行當,災報早已臨頭。過貪必將自損啊!”
秦假仙被那人一口道破心思,訕訕地不再多說。那道士也無視他人,指尖紫電作響,天際也隨之起了變化。
眾人詫異之際,無人察覺那頭目已悄然下馬,眼中神色百變,最終仍是把定心思,周身隱約散出黑氣。
素還真被擋在步懷真身後,目光始終盯著那頭目不加稍移,眼看那頭目身形開始變化,眾人卻只盯著紫衣道士和天際雷鳴,素還真急切地想要發聲示警,無奈他受制於捆妖索,更被人禁了聲,正焦心間,卻見那道士好似心有所感一般看向他。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道士竟遲疑一瞬。
就在猶豫當下,道士忽感身後一陣冷風,他下意識側身躲避,利爪雖未傷及他,卻扯破了他的衣襬。那道士怒而回頭,卻見身後一條黑毛巨狼,正呲牙衝他低吼。
“狼妖?!”道士大驚,他感應妖氣之能從來無差,怎可能眼前有妖卻無從分辨?!
手拈道指,道士眉心一沉,轉眼四下掃視,果不其然,在頭馬旁邊,看到一具委頓在地的人皮。
“吞噬人魂,強奪人形,借山賊之血腥罪孽,以掩蓋妖氣,哼,倒是十分聰明!”
笑贊聰明,道士目光卻是深含憤怒,俊朗眉目頓時煞氣四溢,身後佩劍同時響起清吟。
“邪魔惡妖,本是涉世禍胎!如此不知進退,休怪我下手無情!”
狼妖一聲長嘯,喉中發出嘶啞笑聲:“臭道士,若非你靈犀一動察覺到那小花妖之示警,你早已被我吞入腹中,還敢大言不慚?我只想要那小妖,別礙事,我還能給你個痛快!”
道士長眉一挑,不怒反笑:“你想給我個痛快?好啊!”
說著他一撩衣衫下襬,側身探手,對著那頭巨狼做了個請招的手勢,還頗為自信地勾了勾手指。
巨狼皮毛一炸,立刻伏低身體呲牙嘶吼,利牙齒縫中隱隱散逸出純黑的氣息。那氣息凝而不散,似有意識般向道士圍去。
周圍沾染氣息之人當即發出痛苦呻吟,倒地翻滾。那道士見狀,足下一轉,真氣傾瀉,將那黑色侵腐之氣阻擋在數尺之外。
“這麼想死,這一招,就先送你!”道士單手捏訣,未息的雲霧再起,隨著他劈手而下,一道紫電凌空擊落,正正打在巨狼額心,掀起一片塵沙飛揚!
一旁步懷真見這一道一妖斗的熱鬧,眼睛一轉,扶起素還真就想趁亂溜走。不料素還真雖氣力不足口不能言,卻死命搖頭說什麼都不走,一雙眼睛看看那道士又看看步懷真,神色急切。
步懷真嘆氣:“……你想我去幫忙?”
素還真立刻露出一個笑模樣,點點頭,又向步懷真示意了他腰間錦囊。
“……有能用的法寶?”
素還真再次點頭。
“那道士不是都快殺掉狼了,我們管他作甚!況且此時不跑……嗯?你是想告訴我那頭狼很厲害?”
素還真用肩膀頂了頂步懷真的胸口,用力點頭。
步懷真深吸一口氣,抓住素還真搖晃:“……那個傢伙是想煉化你啊你給我醒醒啊小蓮花!”
素還真被晃的眼花,神色卻越見堅持,步懷真捏住他肩膀的手緊了又緊,最後磨了磨牙:“可惡的小蓮花!”
這邊兩人僵持著不肯離開,其餘山賊卻不管這麼多,那一干人早已被嚇的手足無措,誰能想到平日裡同吃同住的大當家的居然不是人。而那巨狼更是分外怖人,有幾人趁著紫電劈落時,棄了馬便試圖逃入道旁密林。然而沒走幾步,就見沙塵中倏然竄出巨大黑影,速度極快撲向逃跑幾人,幾道利芒劃過,那幾人後心綻開血花,撲通栽倒,眼看是不活了。
巨狼冷哼一聲,俯身舔舐血液,妖綠眼眸始終盯著道士不曾移開。
那道士不及反應眼看數人被殺,目光一利,表情一改初見溫儒,變得冷肅起來。
“竟是半魔之身……你究竟吃了多少人類與大妖?”
那狼妖赫赫怪笑:“我已在返虛之境停留多年,人間雷霆,怎奈我何?”
“是嗎?”道士冷笑一聲,手拈劍指,背後佩劍瞬間騰空,在他控制下精準地扎入巨狼側臉,頓時鮮血噴湧!
巨狼怒吼出聲,震得周圍樹木搖晃,然而那道士八風不動,眯眼道:“不過區區半魔妖孽,膽子卻是不小!在我面前吃人,是我看起來太慈悲了,還是你真的是在找死?!”
“找死?哼!”巨狼用力甩掉臉上長劍,仰頭一聲長嘶,片刻後兩邊密林接連鑽出一人半高的蒼狼,雖不及巨狼一半大,但勝在數量驚人,森森綠眼瞪視眾人,幾個膽小已然被嚇暈了。
“道士,我倒要看看,你一人能耐,如何抗我群狼之力!”話音落,四下接連響起可怖低吼,狼群撲上官道,見人便撲,一時慘叫鮮血交迸。
“妖孽!”那道士分身乏術,不由得又驚又怒。無法可行時,眾人耳邊忽聞一聲悠長吟嘯破空而響,一條通體青金之色,頭生血角的巨龍倏然現形,龍身數十丈,盤旋騰空,冷眼俯視而下。
“龍……”道士驚疑不定,低聲喃喃。
龍乃古獸,其威勢可懾萬物,如此龐大而充沛的力量,怎可能憑空而現?
那青龍一雙紫眸毫無感情,視線掃過在場狼群,一隻只窮兇極惡的蒼狼竟如幼狗一般,夾緊尾巴,匍匐在地,不斷髮出悲鳴。
“竟是你……魔龍血角!”巨狼認出青龍身份,大驚道:“為何幫助人類?!你忘記自已當年是如何死於人族之算計?!”
青龍轉向他,眸色不動,猛然龍尾一掃,將巨狼掃出丈許遠,重重地撞在一棵樹上。
巨狼口中溢位鮮血,趴伏在地說不出話來。
那道士雖不知青龍如何現身,卻知道這是助力自已,當即一手捏訣,一手再招紫電,欲要煉化巨狼。
“方才都試過了不管用,你怎麼這麼不死心?”身邊一個聲音響起,卻是步懷真走到了道士身旁,“喂,借你寶貝用,記得要還!”
道士瞥他一眼,本不想理會,不料看到他手中物件頓時睜大眼睛:“七寶琉璃燈?這東西你從哪來的?!”
“你管我?要不要用?我可告訴你,你那雷電,八成還是沒用。”
道士冷哼一聲,接過琉璃燈,雙手運氣,七寶頓時大放異彩!
步懷真見燈內隱隱紫火翻滾,好奇道:“居然自生火焰,果然是個寶貝!”
那巨狼也察覺紫火灼氣,又聽到那道士叫出法寶名稱,心下雪亮:那七寶琉璃燈乃古傳法寶,失落已久,運法所出乃是至陽至剛的兜率紫火,可燃盡天下之物。任它金剛不壞之體,陷入紫火也是必死無疑!
巨狼目光急轉,一眼看到一旁受捆妖索所苦的素還真正闔目低喘,額頭冷汗涔涔,竟似力量渙散一般。巨狼心頭一動,當即牙關一咬掙扎起身,趁素還真落單,猛然撲去。
它算的精明,以它半魔之身,早在一見素還真便察覺他滿身水氣花香,當下便知道這人即便不是已度過天劫的花妖,就是修至半仙的人子,雖有隱約妖氣,但定然已經修成養慈金丹。若能奪丹吸化,它很可能直接衝破返虛境界,立身成神!
“吃了你……只要吃了你……我就能……哇啊——!!”
巨狼動作出乎道士與步懷真意料,沒想到它重傷之下竟還有力氣撲向素還真。眼看已是救之不及,不想那本騰於半空之青龍竟在千鈞一髮之刻俯身而下,撞開巨狼,龍身盤旋環繞,將素還真護在當中,幽深紫眸殺機隱現,冷冷睨去。
“血角……!你竟甘與人類為伍!”巨狼嘶吼,青龍只瞪視不語。
那道士怎會錯失如此良機,一聲輕斥,七寶琉璃燈脫手懸空,紫火迸發,將巨狼轟然捲入!
“啊啊啊——!血角!你記著!人族乃上神後裔!本性不改!能叛你一次,就能叛你第二次!”
慘嚎聲絕,巨狼已被燒化成灰,風捲塵沙,無痕無跡。
首領已死,狼群自然悄然退去。青龍紫眸閉合,身形寸寸縮小,直至縮至手臂長短,方一頭鑽入素還真天靈,消失無蹤。而素還真也在青龍回體一刻,吐出一口長氣,喘息漸穩。
“那龍……是你所馭?”道士將七寶琉璃燈還給步懷真,信步走至素還真跟前,猶疑開口道。
步懷真早已先他一步護在素還真身邊,戒備地盯著他。而素還真聽到問話,睜開眼睛對那道士微微一笑,又慢慢搖了搖頭。
道士上下打量他許久,心中百般掙扎。眼前這小妖身上妖氣分明就是那日在無佛寺門口所感應到的妖氣,而那莫名力量也有了答案。出乎意料的,竟是龍力。只是看那龍形雖是威勢駭人,但身形並不清晰,或許只是一抹殘魂。但即便是殘魂,也有極為龐大充沛的力量,莫說是人,哪怕是大妖亦未必能夠駕馭,這小妖分明妖氣淡薄,何來修為驅動古獸之力?!
幾番考量之後,道士嘆而搖頭,抬手打了一個響指。
“解!”
素還真喉口受制之感頓失,他輕咳幾聲,展顏笑道:“多謝道長。”
“別忙著謝。”那道士揮揮手,半蹲在他面前,“你這性子倒是討喜,但妖就是妖,聽著,我問,你答。我還沒解開這捆妖索,若有半句不實,就憑這索,我也能收了你。可明白了?”
素還真毫無半分懼色,只溫聲答道:“道長所問,素某若知道,定然據實以告。”
“很好。首先,那龍從何來?”
“乃是素某甦醒以來便伴隨身邊的好友。”
“好友?”道士輕嗤一聲,“那七寶琉璃燈從何而來?”
“琉璃燈是素某好友屈世途所有,至於離開煙霜島時為何會交予素某,卻是不知。”
“哦?”道士眯眼看他半晌,忽然出手如電,捏住素還真脖頸,面上卻是一派和煦笑意,“小妖,你覺得我很好糊弄嗎?”
“放開他!”
那道士出手極快,步懷真明明就在近前,卻完全不及反應,然而眼看素還真受制於人,步懷真又不是什麼吃虧的主,當即一掌便往那道士天靈蓋去!
“你想他死嗎?!”
掌風硬生生停在道士面門之前,步懷真手臂不動,咬牙道:“他不是妖!放開他!”
“不是妖?”道士哼笑一聲,“他身上明明就有蛇妖淫氣,怎會不是妖?”
“你胡說什麼?!我揍你哦!”
“咳……請、請聽素某……一言……”
素還真氣息不暢,掙扎著開口。聽到他的聲音,步懷真更是對那道士怒目而向,而那道士卻無意識地,略微放鬆了鉗制。
“說吧。”
“妖氣……許是因為素某之前淨化弦公子之病症所遺留,並非出自素某本體,那妖氣內含執念太過頑強,素某也曾嘗試淨化,但無奈總是功虧一簣。”
“是嗎?”那道士仍是半信半疑,“既是如此,若能淨化內丹便可去除妖氣,你可敢凝出內丹讓我一觀?”
“這……道長,內丹乃是修行之大成所在,不便示人啊!”
道士挑眉一笑:“那你要如何說服我?”
素還真看著他沉默半響,輕嘆一聲:“罷了,還請道長解開素某,素某凝丹以見。”
這下那道士卻是意外了,皺眉思索片刻,收回鉗制素還真的手,轉而指尖凝出光芒,點向捆縛素還真的繩索。
“釋。”
“多謝道長。”素還真並無起身意思,反而盤腿靜坐,闔目調息,很快,他口唇微開,一枚渾圓靈珠靜靜浮出。那內丹光柔清靜,唯有珠心一抹猙獰絳紅,翻滾不去。
“嗯?”道士眼中閃過異色,看看素還真,又看看那枚靈珠,忽而抬手捏訣,金芒微閃,包裹那枚靈珠糾纏不休。
素還真面露訝然,漆黑眼眸看向道士,嘴角卻露出釋然笑容。
眼見金芒散開,靈珠內已然絳色褪去,恢復一派通透清明。素還真將內丹收入口中,運氣幾周天後,感激道:“多謝道長幫忙淨丹。”
那道士勾起嘴角:“你也好大膽,就不怕我奪了你的內丹毀你道行?”
“素某自認看人不差,道長絕非此等匪類。”
“是嗎?”道士聳聳肩,站起身,“小妖,我現在的確察覺不到你身上的妖氣了,但你那內丹頗為奇怪,雖不似妖族,但也絕非人族所脩金丹之形,且不說你還身負不屬塵世之力。若我要跟著你,就近監視,你待如何?”
“道長是要同行嗎?”素還真綻開明朗笑容,“那當然好!”
“……你有聽懂我在說什麼嗎?”
“有啊!道長要同行呀!”素還真站起身,端端正正抬手行禮,“敢問道長大名?”
該不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妖吧?
那道士呆怔片刻,不理會一旁大呼小叫著“為什麼要帶他一起”的步懷真,頗有興味地回道:“……紫錦囊。我叫——天劫,紫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