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還到了含涼殿,王皇后卻不見他,宮婢進去稟報後出來,道王皇后在歇午覺,讓她等著。
夏日陽光白花花灑下,宋還一身汗,後背隱約濡溼,額角鬢髮溼得黑裡透了暗青。
直等了一個時辰,裡頭方出來人,宣宋還進殿。
“宋暉都回來了,你還呆刑部做甚,還不快點入朝參與政事論斷。”王皇后冷冷道,對宋還滿頭汗水視而不見。
“朝堂上的事是重要,刑部案子也不能輕視,案子查清了,懲兇揚善也很重要,兒臣暫時沒打算離開刑部。”宋還道。
“眼裡看不到大局,隻眼前方寸之地,沒出息。”王皇后嗤道。
宋還沉默,王皇后對他失望,他對王皇后又何曾不是。
王皇后沒再說話,靜坐許久,方讓宋還告退。
進宮時剛未時初,從宮裡出來已是申時時末。
看到宮門外的陸執,宋還微有意外,“不是讓你在那邊等孤嗎?”
“不是殿下差人傳話讓我來這等殿下的嗎?”陸執不解。
宋還搖頭。
兩人望著對方,驀地齊聲道:“調虎離山。”
一語畢,陸執喃喃:“他們想幹什麼?”
他們,不是他,不是指陳寶瑜。
大熱的天,宋還感到冷,
他意識到,王皇后召他進宮,不是有話要問,許久不見他,見了後許久不讓他告退,也不是故意要冷落他,而是,拖時間。
宋還咬牙,“走,去刑部看看。”
刑部一片喧譁之聲,上空,濃煙籠罩,火光隱約。
大門外,各處急急忙忙趕來問訊的官員絡繹不絕。
宋還大步往裡走。
“裡頭這會情況不明,殿下別進去。”陸執一把擋住宋還。
宋還冷笑,拔開陸執手,“他們的目標不是孤,放心。”
糟糟亂亂人來人往提著水桶救火,宋還進內,也無人停下行禮,再往裡,宋還站定,面罩寒冰,陸執咬牙,一雙手緊攥成拳頭。
起火的果如他們所料,是擱卷宗的房間,未破案子的那間房燒得嚴重些,緊挨著的擱已破案子卷宗那間,燒得少些,但可看到,擱林沐卷宗的架子一片灰燼。
“殿下怎麼來了,火勢未盡,甚是危險,還請殿下速速離開。”陳寶瑜過來,面有黑色灰燼,頭上官帽歪斜。
“孤在哪裡不危險?”宋還冷冷問。
陳寶瑜抹一把臉上菸灰,請罪:“臣失職,登記的差役在卷宗室裡烤肉吃致引起大火,臣已將人下了大牢。”
“是麼?”宋還淡笑,“不是要燒林沐案子的卷宗嗎?”
“殿下這話從何說起。”陳寶瑜撲咚跪下去。
“燒了也無妨,孤把內容都記下了,想要除根,可得把孤的腦袋也摘了才行。”宋還冷冷道,轉身。
陳寶瑜楞楞抬頭,眼前宋還修長的背影去遠,回頭望卷宗室,那麼短的時間裡記住所有自然不可能,他點火之前,摸過林沐卷宗袋,裡頭厚厚的紙張,難道……陳寶瑜額上冷汗淋淋,不敢隱瞞,急奔王府。
王哉回府了,堂上正和王覺說話,聽陳寶瑜哭喪著臉說罷猜測,神色不變,淡淡道:“太子留下了林沐的卷宗也無妨。”
“證詞證據供詞雖說完美無缺,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沐又沒貪贓枉法,太子殿下心細如髮明敏睿智,難保不會查出端倪來。”陳寶瑜還是心慌。
“查出來又如何,老夫倒要看看,他是要為一個死去的林沐動我王家嗎?王家可是他外祖家,王家不倒,皇上要廢太子就得掂量掂量,王家倒了,廢太子只在早晚。”王哉道。
“太子殿下那個人……”陳寶瑜遲疑著沒往下說。
“行了,不用大驚小怪,老夫找皇后,讓皇后敲打敲打他就是。”王哉不耐煩。
宋還縱馬疾馳,出了城,直上西山,馬鞭揮得急,陸執驚怕,打馬緊隨,宋還忽地勒馬,陸執差點收勢不及撞上,勒住馬後,嚇得臉色煞白,叫道:“殿下。”
“回東宮,孤要馬上看林沐的卷宗。”宋還沉聲道,調轉馬頭,朝東宮疾奔。
山腳下時暮色昏昏,進城,燈火初起,至東宮時已夜色暗沉。
東宮門前燈火依稀,一個內監站著,已等了多時。
皇后懿旨,宣宋還進宮。
“殿下!”陸執湊近宋還,小聲道:“娘娘會不會是為林沐的案子找殿下?”
宋還緊抿唇,“去了就知道了。”
王皇后果然為林沐的案子找宋還。
從宮中出來,宋還神情恍惚,步子發飄,走得極慢。
陸執擔憂,上前想攙扶他。
“孤沒事。”宋還推開他的手,縱身上馬,卻不提韁走,怔坐馬背片刻,忽地仰天長嘯,聲甚淒厲。
“殿下”陸執低叫,驚得跳下馬,到宋還馬前,想扶他下馬。
宋還低頭,眼裡有淚,神色悲愴,“陸執,母后要孤別查林沐案子,可以肯定,林沐真的是被冤枉的。”
“可是殿下當時去問他,他認罪了的。”陸執道。
宋還抱頭,悲聲道:“蒼南那婦人一案,婦人也認罪了,可府尊並沒有因她認罪便草草結案,而是要找齊證據才結案,找不齊證據時,情願案子不結,擔著無能之名,也不願草菅人命,而孤,孤跟林沐打過那麼久交道,比那府尊對婦人的瞭解難道不是更多,竟然因他一句臣認罪便放手,沒去細查。”
陸執怔怔沒了言語,好半晌,道:“那婦人為了母親聲譽明明蒙冤卻不敢說真相,林沐又為的什麼呢?”
“查出真相,便能知道了。”宋還道。
“娘娘不讓查,殿下還要查?”陸執遲疑問。
“當然要查,不知道便罷,明知道林沐是被冤枉的,孤還不查,何以立天地。”宋還斷然道。
“但是,很明顯,王家牽涉其中了,那是殿下的外祖家,王家有個什麼不測,殿下也會受牽連的。”陸執憂心忡忡,試圖勸宋還罷手。
“你不用說了,只要孤還有一口氣,這事必定要徹查到底。”宋還毫無轉圜餘地,提韁縱馬奔出,不給陸執再勸的機會。
東宮門前下馬,宋還止住陸執往裡腳步,伸手跟他要過林沐案子記錄,而後沉聲吩咐:“你替孤走一趟教坊司,就說孤說的,從今日起,不準再安排林沐的女兒侍宴,好生待她。”
陸執還沒想到這個,林沐若是無罪,他的女兒自然不容人作賤,不由慚愧,“殿下想的周到。”
“周到!”宋還挹頭遙望教坊司方向,聲音苦澀,“一年多過去了,她遭了多少罪,想的再周到亦難以彌補。”
宋還回東宮的訊息很快傳開。
林沉鳶抑制不住興奮,坐到妝臺前,喊茉兒為自已梳髮上妝。
“殿下一會必然就來了,可得快點。”茉兒喜滋滋道,手腳麻利給林沉鳶梳了髻,又翻撿漂亮衣裙。
林沉鳶沒言語,然而高挑的唇角和快溢位眼睛的笑意洩露了她內心的快活。
一刻鐘過去,半個時辰過去,宋還沒有過來。
茉兒坐不住,殿門口探頭不住往外看。
林沉鳶也是焦躁,一雙手卻是不住掐袖子。
夜深,宋還當是不會來了,林沉鳶按捺不住,剛想到崇德殿求見,傳來有力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林沉鳶一聲“殿下”到唇邊收回,來人是陸執,探頭往陸執背後看,不見宋還。
“殿下沒來,我自已有事找姑娘。”陸執歉然道,大步進殿,望向茉兒,“這裡不要你侍候,下去。”
夜深人靜,自已跟他獨處一室,傳出去,不知會引起什麼風言風語,林沉鳶心中這麼想著,卻還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茉兒按陸執吩咐出去。
“本來不該來煩姑娘的,只是我勸不了殿下,此事又非同小可。”陸執歉然,細說林沐一事。
“我……”林沉鳶差點衝口而出問“我爹是冤枉的?”,硬生生剋制住,死死抓住桌面,整個身體發抖。
陸執以為她擔憂宋還,安慰道:“姑娘也不用太過著急,殿下還沒開始查。”
林沉鳶哪能不急。
因著他爹的案子,娘死了,她冒著別人的身份生活,為宋暉做事,人不人鬼不鬼,這些日子她雖然悲傷痛苦,想著他爹罪有應得,也只好咬牙忍著,沒想到,她爹的案子居然有隱情。
“真的是冤枉的?”林沉鳶恍恍惚惚問。
“雖然還沒找到證據,然,千真萬確,不然,那些人不會那麼著急要阻撓殿下查下去。”陸執道。
林沉鳶怔怔出神,忽地,伏到桌面上,撕心裂肺,失聲痛哭。
既然無罪,她爹為什麼要認罪?
她爹想沒想過,他認罪,她跟母親會落到何種境地。
若不是宋暉換了她出來,她此時已在教坊司裡千人淫萬人作賤。
欣喜她爹不是貪官,伴隨而來的,是更深的痛苦與絕望。
她爹生前,把她心肝肉兒疼著,跟她母親也是夫妻恩愛,為什麼要認罪,將她跟她母親推進絕地!
“姑娘你別哭,別哭好不好。”陸執手足無措,不知林沉鳶的真實身份,只當她傷心宋還硬要與王家對抗查自已外祖家,一旦王家倒,儲君之位不保,東宮眾人自然也沒好下場了,絮絮道:“姑娘別傷心,殿下還沒開始查,還能勸,殿下還是聽得進姑娘說話的。”
林沉鳶哭得更悲。
她當然想查,即便爹孃都死了,可查出她爹不是貪官,還她爹清名也是好的。
可是,王家若倒,皇帝本就不喜宋還,宋還被廢儲就在早晚。
王哉為相三十多年,朝中黨羽無數,王家倒了,那些人少了提攜,對宋還定恨之入骨,到時定落井下石,即便有陸遲陸述保宋還,也保不住。
只怕宋還不僅失儲君之位,還有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