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親王交好曾國藩,告知我曾國藩有了剷除太平軍的計劃。我不懂軍事,不懂打仗,可是恭親王懂,他說曾國藩是個不世奇才。他看了曾國藩的部署,確信消滅太平軍不過是時間問題。
曾國藩大人自然也把自已的謀略獻給了皇帝。可皇帝與恭親王不一樣。皇帝多疑,恭親王赤忱。
恭親王信任曾國藩,皇帝只會覺得時日拖得太長,庸臣無能,所謂部署,不過是敷衍君王的藉口。
皇帝悲痛至極,鬆手將兩人扔在地上。
他又拾起了人偶,一邊忍著眼淚一邊抬頭喃喃:“一戰!用二十年換區區一戰!額娘,您這是要誅兒子的心吶!您叫兒子怎麼承受得住?”
他以為自已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可接下來兩位大臣的話,直接穿透了他的魂魄。
一位大臣說:“皇上,太妃說,一戰不可小瞧,或可扭轉命運,戰國時代,起有決定作用的就是長平之戰,長平之戰後,秦國一統天下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太妃在聽了臣等的卜測後,毫不猶豫地下令了。”
另一位大臣補充道:“其實也是太妃命格過輕,所以需要用二十年換一戰,要是重些,五年便足夠了。”
皇帝眼裡閃起一絲希望:“何謂輕重,可有補救之法?”
兩位大臣搖搖頭,解釋道:“妻為重,妾為輕,其中,國母為最重。太妃只恨自已身份不正,未能成為太后。以太后之命,二十年可令太平軍全線潰敗。如今陣法已成,無法更改。皇上,您節哀啊!”
過去的一幕幕如畫卷在皇帝眼前浮現。
幼時他瘦弱,是額娘餵飯,天冷,是額娘添衣,生病,是額娘照顧,學業不成,是額娘鼓勵包容。
額娘待他,比待老六還好。
他依賴額娘,親近額娘。可是宮裡有流言,說哪個傻子會放著親生兒子不疼,去疼愛一個死了母親的養子。他還從書裡看到,歷朝歷代的後宮爭鬥殘忍而血腥,每一個能笑著成為贏家的女人,都是不簡單的角色。
甚至還有人說,孝全皇后是被靜貴妃給害死的。只有孝全皇后死了,靜貴妃和她的兒子才有出頭之日。
他蹲在角落裡聽著,害怕得捂住嘴。無聲的眼淚落到唇邊,又鹹又苦。
他的內心不再純粹,流言蜚語潑墨一般將他染成黑一塊白一塊。
黑的那部分令他生出怨氣與憤怒,找時間找機會用自已的方法讓那些人再也開不了口。
有的,房裡被搜出了大太監大宮女丟失的財物,有的,飯裡拌了耗子藥,還有的,死於對四阿哥的怠慢與虐待。
當時還是四阿哥的皇帝的手臂上,棒打的印子紅而明顯。
他故意叫額娘和佳妃看到,被問起時支支吾吾,淚眼婆娑。循著他暗示的方向一查,那些他希望消失的人真的就此消失了。
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個喪母的可憐孩子。
他功課差不代表心計不行,巧學善用後耳根終於清靜。
可心,卻永遠得不到安寧了。
一閉眼,那些聒噪又惡毒的話語如蟲子一樣往耳朵裡鑽。
他小心孤僻,敏感脆弱,渴望溫暖卻害怕被傷害,手持燈籠又不知該如何照亮前方的路。
他給自已建了一座城,躲在裡面望著外面的世界。想愛不敢愛,被愛不敢信。一個人被撕裂成兩半,無法依偎,只能漸行漸遠,到最後成了他自已也不喜歡的瘋魔模樣。
“陣法已成,無法更改”,八個字,斷了一個人的生路。
皇帝緊握著雙拳,骨節因過於激動而顯出慘白顏色。兩位大臣戰戰兢兢地跪著,等待著未知的風暴。
結果風暴未來,皇帝卻倒下了。他身子一晃,從喉間咯出一口血。那血液鮮豔,噴上了白底綠葉的景德鎮瓷器。綠葉上開出猩紅妖花,是為不吉徵兆。
太監們想要扶他,卻被他推開。爬起來還沒站穩,就跌跌撞撞往裡走。
口中喊著:“額娘,額娘……”
心裡早已淚如雨下。
他猜疑了廿四年,提防了廿四年,忌憚了廿四年,怨恨了廿四年的人,在他最無奈,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用自已的生命,換取他想要的江山安寧,帝位永固。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醒悟,自私狹隘貪婪無情之人一直是他。無論是額娘,還是六弟,都是上蒼派到他身邊來溫暖他的火燭。可他不領情,滿腔怨氣將火燭吹滅。
他闖入了壽康宮寢殿,裡頭瀰漫著一股藥味。他在藥味中嗅到了死氣,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
向死之路孤獨黑暗,彩雲與菱角為我點了兩盞燈。
因為是白天,這兩盞燈的光並不如何明亮。
昏黃燭光映著一個人僵直的身體,他站了好一會兒後,輕輕地在我的榻前跪下。
我在心裡嘆了一聲,睜開眼睛:“皇帝,你來了。”
他哽咽著,回答:“是,額娘,孩兒來了。”
我涼涼地笑了會兒。
他連稱呼都改了,不再是眼高於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朕”,像幼時一樣,親暱地自稱“孩兒”。
看來我的計劃奏效了。
從我發覺他對我有所依戀的那一刻起,我就猜到了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本陽壽不長,死了一了百了。卻苦於人間還有牽掛,不能自在輕鬆地走。
我痛恨我的無能,卻也明白歷史長河中多的是如我這般平庸之人。孝全皇后借光給我,照亮了我的後半生。我既受其惠,自然也要回報些什麼。
我伸出手,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去摸他的腦袋。我不喊他皇上,叫他:“詝兒。”
原本皇帝還在忍耐克制,在聽到這兩個字後偏過了頭。他捂住嘴,泣聲卻從指縫間漏出,伴隨著窗外樹葉沙沙響聲,像是特意為我彈奏的送別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