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以“為太妃斷吉凶”的理由,將欽天監兩位大人請了過來。
我讓他們配合我演戲。
“這……分明就是欺君啊。”一位大人道。
“是啊,欺君。”我沒有否認,“但你們二人,是我仔細觀察過的,並用了將近二十年時間驗證,是心懷社稷與蒼生的好官。對你們來說,愛國永遠大於忠君,不是麼?黎民之苦,山河之痛,你們看在眼裡,難道就不想做些什麼?現在懿妃倚仗大阿哥,雖暫時落於下風,但只要有大阿哥在,不定何時有逆風翻盤的機會。懿妃此人心術不正,自私貪婪,絕不能讓她母憑子貴,攪弄風雨。哀家時日不多了,怕自已死後幫不了皇后,只能出此下策,還望二位成全。”
“太妃言重了。”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道:“臣等義不容辭。”
“好。”我端坐著不動,心底熱血澎湃,“辛苦你們,哀家替蒼生謝過你們。”
兩位大人走後,我又叫彩雲將我時日無多的訊息透露給恭親王。
她攔在恭親王下朝的必經之路上,低語一番。
恭親王的臉色變得極其陰鬱,一拳砸在了牆上。
隨後腳下生風,要來壽康宮看我。
彩雲阻止了他:“王爺,太妃有憾。”
恭親王定睛凝視著她。
彩雲道:“太妃撫養皇上盡心盡力,將皇上視如已出,可是母慈,未必換來子孝。太妃頂了這麼多年太妃頭銜,從未當過一天太后,心傷,自憐,還要被人在背後揣測,非議。而這一切,都是皇上之故。太后這一生,不值得啊。”
恭親王頓住了腳步。
他仰頭望了望天,明媚陽光是如此刺眼。他就如臥在紫禁城中的螞蟻,渺小又微不足道。
請求皇帝尊太妃為太后之事,他已提出過數次,可皇帝總有這樣那樣的藉口,駁了他的提議。
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讓步了。
他轉身,朝養心殿走去。
彩雲叫住他:“太妃說了,她不需要皇上的可憐。太妃一直很要強。是以,王爺莫要說起太妃的身子。”
恭親王腳步一頓:“好,我知道了。”
當日,恭親王重回養心殿,請求皇上尊康慈皇貴太妃為康慈皇太后。
皇帝拒絕。
兄弟之間發生巨大爭吵。
恭親王第一次頂撞了皇帝。
皇帝大怒,又是奪權,又說要懲罰恭親王。
恭親王攥著拳頭,將眼淚嚥進肚子裡。
他在養心殿外跪了兩個時辰,皇帝不為所動。
在皇帝眼裡,恭親王逆臣之姿已成定局。
他要廢了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兄弟倆矛盾不可調和,恭親王被革職軟禁在府上。
皇帝威風了幾天。
可他也只能在自已人面前威風。
隨著時日過去,太平軍越來越壯大,隔三差五,就要襲擊朝廷的勢力。今年,翼王石達開大破湘軍,復陷武昌,太平軍氣焰囂張,揚言要破江南大營。
皇帝為此吃不下睡不著,動不動砸花瓶瓷器洩憤。
到此刻,最後的時機已然到了。
彩雲流著眼淚,跑去找皇帝:“皇上,大事不好了!”
皇帝瞥她一眼,煩躁得很:“何事不好?哭哭啼啼的。”
彩雲“哇”的一聲大哭:“是太妃,太妃不好了!皇上,您快去看看,要是遲了,就再也……”
彩雲的話還沒說完,皇帝就不顧帝王的威儀跑了出去。
“御輦!御輦!”他大聲叫,下臺階的時候差點崴了腳。
太監抬來御輦:“皇上,去哪兒?”
“壽康宮,越快越好!”皇帝急得渾身都在哆嗦,“要是晚個一時半刻,朕摘了你們的腦袋!”
太監們用盡平生力氣,以最快的速度將皇帝抬過去。
可是還不夠快,皇帝狠狠一掌拍在扶手上:“停下!”
御輦還沒停穩,他便抄了條近路奔跑。
明黃的影子像風,更像即將炸開的雷。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壽康宮,兩位欽天監的大人正要收拾東西。見到皇帝,二人齊齊行禮。
行禮之時,卻故意擋著身後的東西。皇帝察覺有異,問:“你們有什麼瞞著朕?”
兩位大人矢口否認:“臣,不敢欺君。”
皇帝卻衝過去推開他們,拿起了桌上的東西。一看,目眥欲裂。
“你們……你們……竟然謀害太妃,簡直罪無可恕!來人,給朕把他們兩個押下去!斬了!”
“皇上饒命!”兩位大人嘶聲喊冤,“臣等並非自願,而是無法忤逆太妃之令。太妃心意已決,臣等勸說無果,只能……只能……”
只能在桌上擺好人偶,啟動陣法。
人偶上,纏繞著一簇頭髮,並寫了一串生辰八字,另還有一行鮮紅附註——以博爾濟吉特若尋二十年陽壽相抵,換太平軍一戰潰敗。
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拿著人偶的手不住地抖。他無法控制自已的感情,抖著抖著就想落淚。可是殿中還有臣子,還有太監,還有宮人,那麼多雙眼睛齊齊看著,他不能示弱,也不能折了自已的天子威風,於是化悲痛為怒氣,衝著兩位欽天監大臣吼道:“朕要殺了你們,朕要殺了你們!”
明明是用吼的,聲音卻很輕。也不完整,破碎得像初學者彈奏的嘲哳樂音。
他快要瘋了,壓抑不住狂洩而出的複雜情感。是後悔,是自責,是慚愧,是心痛……已然說不清楚。
想進入寢殿去瞧,又覺得自已沒有資格。
他無顏,恨不得扇自已一巴掌。
踟躕間,一個只有一隻手的宮人越過他,阻止了要帶走兩位大人的太監,然後跪在了他的面前,道:“皇上,請聽奴婢一言。”
皇帝認出了這是壽康宮的兩位掌事嬤嬤之一的菱角,如遇救兵:“怎麼了,可是太妃要見朕?”
菱角眼眶紅紅的,似是哭過了,嗓子,也有些沙啞:“皇上,太妃求您饒了兩位大人。他們本不願,是受太妃所迫,且他們不過是奴才,怎麼敢違抗主子的命令。此事千錯萬錯,都是太妃的錯,太妃說,您要是處置了他們,她會心生愧意,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四個字,深深地刺痛了皇帝。
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因此面色顯得有些猙獰。眼神裡的傷痛卻是真實的,整張臉看起來有一種別樣的不協調。
他已經不像是正常人,彷彿三魂丟了一魂。
邁了幾個大步來到兩位臣子面前,他一手提起一個人的領子:“你們說,太妃還剩下多少陽壽?”
兩人把早已爛熟於心的話道出來:“本還有二十年,現在……現在一點兒也沒有了。太妃的大限,就在這幾天了。”
上回暈厥,方太醫就清楚地告知我油盡燈枯,後來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我有了迴光返照的那麼幾天。我用短短時間佈局,謀劃,要的就是皇帝幡然悔悟的一顆心。
他果然上了當,以為我拿生命換取他江山的短暫安寧。過去對我的種種提防與敵視,都成了一場笑話。
我不怕計劃失敗。
因為接下來太平軍一定會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