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輕鬆的語氣說出自我犧牲的壯語，令我有些愧疚。

可是大廈將傾，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每個人都身不由已，都是籠中的孤獸。

我買了些筆墨紙硯，皇后問我為何不買些旁的。

我說：“家裡什麼都不缺，我又過了喜歡小物件的年紀，不如多抄佛經，替我們的同胞祈福。”

當一個位高之人淪落到無法靠智慧與努力去改變現狀，而是靠祈求看不見的神明來庇佑時，那已不是一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時代的病態。

多麼無力，多麼可悲。

聊勝於無罷了。

最痛苦的，永遠都是清醒的人。

皇后不依，定要挑些東西給我。她去了好些家鋪子，買了許多好吃的，鼓鼓囊囊幾大袋子。

我犯難了：“這麼多，我又不是羅漢肚子，就算分給彩雲她們，沒個三四天也吃不完。天氣熱，壞了可怎麼辦？”

皇后道：“掌櫃們說了，這些吃食有幹有溼，溼的放不住，儘早吃了，乾的用冰鎮著，壞不了。”

她從布袋裡挑出一樣給我：“額娘，您餓了吧，快嚐嚐。”

我接過，咬一口，酸的。

皇后見我表情古怪，也掏出一個嘗。

“呀，怎麼餿了，額娘，兒媳再拿一個給你。”

還是酸的。

賽玉氣極：“天子腳下，他們怎可如此作為！”

說著，就要去找掌櫃們討要說法。

我示意她等一等，將全部吃食檢查。八家店鋪，只有三家是好的，其餘五家，各有各的問題。

皇后終於明白了我為何要阻止她。

“民不聊生啊。”她嘆。

和平年代百姓生活富足，善良溫暖；饑荒年代落草為寇者有，易子而食者亦有，人類所有美好的品質，被一頓飯擊潰。

“算了。”皇后眼含悲憫，“是惡人，也是可憐人，生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坑蒙拐騙。”

她衣著明麗，出手大方，被店家們不約而同地當成了肥羊，狠宰了一頓。

我低語道：“你不怪他們了麼？”

皇后回答：“怪，可我更怪自已，他們都是我的子民，我卻不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根莖強大，枝葉才會茂盛；當大片的枝葉開始枯萎，必然是根的問題。說到底，之前是我沒有遠見，幸得額娘提點，賽玉才能看得更長、更遠。”

我的安排沒有白費。

賽玉懂得了我的苦心。

“額娘，咱們這就回家吧。”

她說的家，指的是皇宮。

“不。”我拉住她，“一入宮門深似海，難得有這麼一次回孃家看看的機會，以後要想再出來，怕是不容易。大愛與小愛並不衝突，無私者未必不能顧念自已，你就好好地與你的阿瑪額娘聚一聚，宮門下鑰前記得回去就行了。”

賽玉點點頭：“那額娘你呢？”

我？

我想去恩緒的墳前坐一坐。

多年不見，他墳頭的草，是不是長得老高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恩緒的墓前，出奇得乾淨。

既沒有長滿野草，也沒有野獸破壞的痕跡。

前面還供著一些乾癟的瓜果，看起來有些日子了。

不知是誰，替我照顧著恩緒。

我找了塊石頭坐下，告訴他我在宮中一切都好。先帝對我好，現任皇帝待我更好，皇帝與恭親王兄友弟恭，皇帝的女人們也很大度賢惠，我只要當一個輕鬆悠閒的太妃，什麼都不用操心。

話是笑著說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湧了出來。

怕恩緒看到了難過，我又伸手擦掉。

剩下的時間我乾坐著，就這麼陪著恩緒。風吹過耳邊，是他溫柔的低喃；草擦著我的裙襬，是他羞澀的輕撫；樹葉沙沙，是他在為我低吟；彩霞漫天，是他贈我的送別禮。

心中許多難過，似山似海。

皇帝的護衛就在暗處跟著，我毫不在意。

他早就知道我與恩緒相愛，不是嗎？

也知道恭親王並非是他的親弟。

我不管他是為了維護先帝顏面，還是旁的原因，總之，他既然選擇了佯裝不知，我便可以隨心而為。

我採了一束野花放在恩緒的墳前：“你喜歡梅花，可惜現在不是冬天，這些野花還算漂亮，你將就著賞……我要走了，你……莫要想我……”

我聽見了心碎的聲音，像驚雷撕扯開天幕。

天色陰沉，如人間的眾生苦相。

我們回了皇宮。

皇后如同脫胎換骨。

她主攬統御六宮大權，不讓懿妃碰得一星半點。

懿妃雖有僭越之心，可比不上皇后的手腕與本事。

皇后又將孝全皇后學了個十成十，再次獲得了皇帝的恩寵。

若非皇帝答應過懿妃讓她自已撫養大阿哥，難保大阿哥不會去鍾粹宮。

懿妃在皇帝心裡的位置，多多少少有些淡了。

時機已經成熟，我叫彩雲去一趟欽天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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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天監裡，有不少寒門子弟。

這些年，我暗中提拔了兩個。現在，就是用人的最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