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傳來無力之感,我好不容易才掰回他的腦袋,替他拭掉眼淚,柔聲哄道:“詝兒,別哭。”
他撞見我滿懷愛意的眼神,像是被火燙到,眼神瑟縮躲閃,盯著冰涼的地面:“額娘,孩兒錯了。”
我一點點牽著他靠近我,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裡。
“詝兒有什麼錯呢,詝兒不過是當上了皇帝。是額娘,將你推向了這條註定孤獨的道路。額娘太自私了,受不得老六受這份苦,於是便讓你這個做哥哥的,去承擔起天下大任。這些年,旁人不知道詝兒的苦,我這個做額孃的,哪能不知道呢。你要權衡考較的實在太多,日夜為之殫精竭慮,你恨不得把自已獻給大清的江山,可風雲變幻又豈是凡人可以掌控。你很累,很累,卻不捨得休息,宵衣旰食,苦求一個國泰民安的結果……史書功過難評,但在額娘心裡,你永遠是那個站在窗下苦讀的好孩子,是付出半生心血也要振興社稷的好皇帝。”
皇帝伏在我的懷裡,肩膀劇烈地聳動。
我見時機已到,說出了憋在心裡很久的話:“額娘是過來人,看人的眼光多多少少總是有些準確的。懿妃野心太大,要是真讓她母憑子貴平步青雲,不止後宮,整個江山恐怕都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外戚干政,不得不防。詝兒,額娘見你那般喜愛大阿哥,你若有意令他為儲君,額娘不攔著。但請務必,不能讓懿妃越過皇后去。只有皇后,才壓得住懿妃。皇帝,額娘求你,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善待皇后,與她……白頭偕老……”
皇帝頭如搗蒜:“額娘,孩兒答應您,孩兒求您快點好起來,給孩兒一次重新盡孝的機會。”
重新盡孝?
太遲了啊。
他愛我的心思藏得這麼深,藏在了怨恨之下。能在死前得知,已是命運對我的眷顧。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像是握著稀世的珍寶。我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的面龐,那是我曾經深愛過的模樣。
詩兒啊,額娘再不能陪你了。等額娘走後,你一定要好好的。
還有我的忻兒,你現在在王府裡做什麼呢?
睏意襲來,我好想睡。
皇帝大聲喊著方太醫,讓他快來救救我。
方太醫悶悶地說:“微臣無能。”
皇帝氣得踢倒了一排花瓶。碎瓷片扎進了他的靴子,方太醫要為他醫治,他卻不肯,像個瘋小子,跌坐在地上大哭。
外頭有人稟報:“皇上,恭親王違背您的命令從府裡跑出來,闖進皇宮了。侍衛們已經將他拿下,問您該如何處置。”
皇帝猛地抬頭。動作兇狠地擦掉眼淚。
他已經明白恭親王的“忤逆”是為何,為的是提升我的命格讓我在犧牲之餘還能再活幾年。從本質上,恭親王與我一樣,也是深切地愛著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他是個待生母至孝之人,常看著孝全皇后的畫像發呆。如若孝全皇后活著,他是絕不會讓孝全皇后有所犧牲的。
但恭親王做到了。
恭親王為了兄長的江山,默許了生母的死亡。也曾滿懷希冀來求他尊生母為太后,卻在他的無情無義中心如死灰。
那是一種怎樣的哀傷與絕望呢?
他不敢想。
所有他怨恨著的人都在全心全意地愛著他,這怎能不叫他肝腸寸斷?
他像只野獸一般對來人咆哮,那姿態就如一頭雄獅,可話從嘴裡說出來,卻是低沉而沙啞的:“處置?你叫朕處置誰?
那是恭親王,是朕唯一的親弟弟,朕都不捨得動他一根手指,你們居然敢拿下他!朕告訴你們,恭親王要是少一根頭髮,朕饒不了你們,朕絕對饒不了你們!”
他的話一聲比一聲重,情緒也越來越激動。明面上是在對奴才說,可更像是說給他自已聽的。
一番設計,換來“兄友弟恭”,也不枉費我煞費苦心,求仁得仁。
睏意更沉了,耳邊聲音漸弱。
彷彿是皇帝下令放了恭親王,恭親王衝到我床榻邊哭。兄弟二人先是各哭各的,哭著哭著抱在了一起。同樣的痛苦將他們的身體緊緊地捆綁,感情也愈來愈濃厚。如幼時一般,親密無間。
我再無牽掛,身死魂散。
紫禁城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公元1855年,博爾濟吉特氏崩逝,享年
44歲,葬於清西陵慕陵之東。
咸豐帝於她撒手前一刻下達聖旨,尊之為康慈皇太后。
後又上諡為孝靜康慈弼天撫聖皇后。
大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咸豐帝總共只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懿妃撫養孩子辛苦,皇帝又晉她為懿貴妃。
他始終不敢忘記康慈皇太后臨死前的囑託,用皇后來壓制懿貴妃。
是以康慈皇太后走後的幾年,懿貴妃安分守已,倒也沒出什麼差錯。
公元1860年,英法聯軍攻佔天津,繼而進犯北京,皇帝攜家眷逃至熱河,命恭親王留京議和。
他本體弱,再兼家國不寧,心力交瘁,始終覺得愧對祖宗,鬱郁無歡。剛到承德,就病倒了。
公元1861年8月20日,熱河行宮傳出訊息,皇帝病重。
翌日,皇帝在煙波致爽殿寢宮召見怡親王、鄭親王、肅順等八人,下諭,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並命此八人盡心輔佐太子,贊襄一切政務。”
顧命八大臣退下後,皇帝又授予皇后鈕祜祿賽玉“御賞”印章,授予太子載淳“同道堂”印章。後者,由懿貴妃保管。
皇命曰:“凡應用硃筆者,用此代之,述旨亦均用之”。自此,後宮、前朝相互制衡。
另留下遺詔一封給皇后,上書一-懿貴妃抱子臨朝,恐不可制。今謹防之。既有過,宣詔賜死,毋猶疑。
皇后鄭重地將遺詔收起。
22日,皇帝駕崩。
23日,鈕鈷祿賽玉被尊為“母后皇太后”,葉赫那拉杏貞被尊為“聖母皇太后”。
垂憐輔政,蓋兼有之。
再後來的事,命運早已註定。
歷史是艘巨輪,每個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小人物。明知身單勢孤,才疏力薄,卻還是想要用自已那一些小小的抗爭與努力,成為推動巨輪的一朵浪花。
潮起潮落,浪捲浪散。多少的屍骨沉下去湮灰,多少的生命又吶喊著覺醒。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不是個人的抉擇,是全體有志之士為了天下大治開闢的一條知行合一的大道。為了捍衛它,數不清的人付出了鮮血和生命。就連深宮中的花,也不甘屈居於這四四方方的天地,想要探出頭來,轟轟烈烈地綻放一場。哪怕故事的結尾是凋零,她們也無怨無悔。
週零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起點。當舊的樹根爛透了,旁邊的新苗才能生機勃發地綻放綠芽。
一棵大樹倒下,另一棵大樹成長。
樹下,老人搖著扇子,孩童追逐打鬧。
一隻蝴蝶飛過,在好風景裡舞著翅膀停留了片刻。後又飛走,去看紅塵裡各色的姿態。
它不懼,一往無前。只因它知道,目之所見再無戰火。
有的,只是黃昏之際自煙囪裡升起的濃濃炊煙。
大結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