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王工高籃球部的日常訓練間隙,基於堂本教練是否在場的不同標準,衍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氛圍。一是低聲交流,認真拉伸,訓練完休息的時候拉伸,拉伸結束又投入訓練,甚至有個別愛表現的部員會刻意在堂本教練在時連訓練間隙也展現出加練的一面,引得堂本教練頻頻點頭。另一種則是大家亂七八糟地圍坐在一起,聊些與訓練完全無關的話題,這時即使是隊長也會參與其中。有些八卦因為太過經典,則會隨著這微型研討會口口相傳下去,比如已畢業的田中前輩被前女友抽一巴掌再甩掉的瀟灑往事,又比如堂本教練曾經在與某屆已畢業學長聚餐時醉得突然,回憶起和學生的往事,對著一盤天婦羅大哭,最後吐得一地板都是。也有現役學員的經典故事,比如一之倉考試途中被救護車拉走,但大家一般不愛提起這個,因為聽到大家議論這件事時一之倉的表情總是那麼理所當然,抬頭看天花板的動作在大家看來似乎是一種得意。所以他們不愛和一之倉提起諸如訓練或耐力,正如大家從來不在澤北學弟面前提起與異性。但是這些問題,和野邊將廣提總不會有事,因為他是一個既合群又不張揚的大好人,聊八卦,極其需要此般的聽眾。既合群又不張揚的大好人。這種印象是在某一次提起人緣時被打破的——《野邊的紐扣》,事到如今,這仍然是山王工高籃球部傳承的經典故事之一。
起因是有部員發起話題問國中畢業的時候是否有人向你索要制服的第二顆紐扣。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有人沒有也說有。但這時候野邊說話了,他說有。大家起初認為他是第三種情況,還想將廣今天可真幽默,也學會開玩笑了嗎?但野邊的下一句話是:“我國中制服好像一顆紐扣都不剩了。”
部員們大驚失色。
野邊將廣是誠實到不會開玩笑的人,所以他是真的一顆紐扣都不剩了。
但是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呢?
他們拉著野邊敘述完整故事以做自證。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野邊將廣的座位就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從來都是班裡最高的那個,看上去有些鶴立雞群,也正因如此,起初野邊沒什麼朋友,不過他全然不覺。後來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媽媽對他說:將廣,你怎麼總是一個人回家呢?讀小學了也該交個朋友呀。
野邊吃驚道:什麼,我沒有朋友嗎?
後來他聽到爸爸和媽媽在榻榻米上閒聊。爸爸說會不會是因為將廣表情太嚴肅了?他一直很早熟是好事,但是沒有朋友可不行啊。媽媽反問,很嚴肅嗎?將廣不是個很溫和的人嗎?野邊將廣撓了撓頭,推門回到房間裡。
他很嚴肅嗎?
七歲的野邊站在鏡子前對著自已的臉看了又看,他覺得一切正常,不太明白爸爸媽媽為什麼會說他的臉嚴肅。他不知道他的確是比同齡人要顯得老成些的,先不提身高總是大於同齡人,還有長相的問題。野邊的五官像媽媽,臉型像爸爸,那五官在媽媽臉上有一股很中性的英氣,但結合爸爸的長臉,在野邊身上便更添了幾分成熟之氣。在充斥著肉乎乎娃娃臉的班級裡,野邊是那樣的格格不入,戴著小黃帽也掩蓋不住表面年齡的誤差。尤其他並未意識到自已不苟言笑,雖然有著很豐富的內心,在臉上卻難以體現出十分之一。
話雖如此,生活和往常倒沒什麼區別。雖然被媽媽說該交個朋友了,但野邊仍然持續著獨自上下學的習慣,他的眼型不圓,所以上眼皮沒什麼弧線,幾乎是水平的上眼瞼,因此直視前方的時候,看上去稍微有些兇惡,但這樣一個人高馬大又面無表情的小學生,在書店門口翻開漫畫時總會露出一點笑臉。然後被店主搭訕問,小孩,你是初中生?野邊看了一眼自已身上再明顯不過的小學制服,莫名其妙道:“大叔,我是小學生啊。”
他的生活無憂無慮,但總歸會出現一點變故。比如有一天在班裡聽到男同學叫聲,他正好路過,發現是一隻扇著翅膀的昆蟲,大概是蜜蜂一類,眼疾手快地拍上去,面無表情拿紙巾包好了之後,低下頭才發現同學很憧憬地盯著自已。又比如路過看到女同學的書撒在了樓梯上,順口就說:“我幫你。”彎腰把貼著貼紙的文具和課本都撿了起來。鄰座的同學便當掉到地上,野邊偏頭看一眼,掰開面包遞過去一半,“分你一半。”數學老師說:“野邊同學你幫我個忙可以嗎?”野邊說,好。體育老師說:“野邊同學你要不要試試打籃球?你的身體素質很適合打籃球。”野邊也說,好。
後來大家說野邊同學特別友好善良,不過像蒲公英,做什麼都輕飄飄的,來去像被風吹似的一下就不見了。雖然野邊同學話不多也沒什麼豐富的表情,但畢業的時候,班裡同學拍畢業照以外的合影也叫上了野邊。把衝好的相片拿回家的時候,野邊太太十分驚訝地把它掛了起來,說,將廣朋友這麼多啊?
野邊也只是震驚地問道:“什麼?我朋友很多嗎?”
無錯書吧簡單地闡述到這裡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急切,說,是要聽初中扯紐扣的故事啦,不是小學合影的故事。野邊點了點頭說噢這樣啊,不過小學一些同學後來和自已就讀同一所初中,女孩子們穿上國中的嶄新制服並排走在一起,其中一個女孩子見到他就笑嘻嘻地打招呼:你好,野邊同學。
你好,小林同學。
野邊抬起手十分板正地打了招呼,聽到女生的朋友走遠幾步小聲說你朋友長得這麼高大但是好溫和。他後來和朋友的朋友也成為了朋友,如果打招呼就算是朋友的話。野邊升入國中仍然坐在最後一排,黑色的制服紙託得他更加老成了,不過他的包裡還有一套標著國中名字的籃球服,那能給他增添些青春的氣息。現在的野邊已經不是籃球場的新人,出於小學的籃球經歷,國中開學不久他很快便被招入了籃球部。整個班級只有他一人在籃球部,而初中的籃球部又有不少運動男孩的型別吸引女生的注意,於是女生們會向野邊打聽這些前輩的資訊,因為野邊是溫和又不張揚的大好人,所以她們完全不因為高大結實的外表而害怕野邊,相反很樂意與他搭話。青春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可野邊始終本分地承擔著傳話者的身份。不過除了女生,班裡的男生也樂意和野邊搭話,甚至是更樂意,身高一米九的男國中生並不常見,全籃球部也就僅此一個,尤其脾氣也好,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野邊在國中籃球部所花費的訓練時間很長,他並不討厭籃球,訓練始終認真對待,又有身體素質加持,技術也進步明顯。會打籃球又性格不錯的人在籃球部的人氣永遠是像偶像一樣的存在,因此在球隊野邊受歡迎的程度也絕不比課室裡低,可以說是要高得多。他身高位居籃球部第一,大家都熱愛與他分為一隊,看他發育成熟的身體蹲下再高高起跳搶下籃板,場下的板凳上一大群鬧哄哄的男生跳起來誇他真硬,打球真硬。後來國中三年級,和其他學校打比賽,野邊作為主力領先二十分獲勝,讓對方一米八零的中鋒全場只投進一個球、搶到一個籃板。賽後對方隊員忍不住故意大聲說,怎麼找個社會人士來打球啊?野邊隊伍裡的隊員比他本人激動得多,做著鬼臉大叫道,不就是羨慕我們有全能籃板王嗎?他們忘了剛入部的時候因為覺得野邊長得嚇人一直只敢十分客氣地叫野邊同學,此刻確是野邊大哥、將廣君、籃板王。
一之倉聽到這裡說:你不是始終認真對待,你只是比較怕老師,所以不好意思請假也更別說翹掉訓練。上次深津叫你不去你不是就沒去麼?還有河田說了一次,你也馬上就同意。
野邊咳了一聲,只當聽不見。
國中畢業的時候班裡那些女生沒有去要曾經向野邊打聽過的其他籃球隊員的紐扣,反而笑吟吟地來到野邊的課桌旁打招呼說,你好,野邊同學。野邊沒想過她們是來要紐扣,自已的部員也提過這種事來著。後來還是選擇把紐扣給了部員們,因為部員們說要珍藏紐扣的理由是野邊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籃球運動員,畢竟要去的可是山王工高,等他接受籃球月刊採訪的時候,他們一定要把紐扣拿出來炫耀。
“一開始說是男孩子拿的不就好了。”
“你們不是說讓我交代紐扣去哪了麼?”
“誰會對前初中籃球隊員拿走紐扣這種事感興趣啊。”
“野邊你是不是把好人卡當真了?”
“在說什麼啊,你們這些傢伙……”
故事的完整版本最終取名為《野邊送給學弟們的紐扣》。因為這個故事野邊也成了山王工高籃球部堂本教練缺席時特供談天活動中經常被溫習的經典故事中的主人公,營造超受歡迎的氣氛真實情況其實是把紐扣給了籃球部的同伴們。大家有時候還調侃說野邊和那些拿他紐扣的人根本就不熟嘛,不然稱呼為什麼總是野邊同學?野邊最後憋住一句話說在校園表白的一些情侶不是也從不熟開始嘛。隨即野邊被說“腦子裡只有籃球的傢伙不要打這種比喻。”
不過山王工高籃球部堂本教練缺席特供談天活動也不是每次都能順利舉辦的,有時被堂本教練撞見所有人都加罰加練,因為訓練時不允許如此走神,如此浮躁,如此偷懶。野邊一邊做一邊想早知道不參與這些人的活動了,他又不是主犯。心中一邊想一邊老實做完了所有練習,腰痠背痛;話雖如此,到了下一次特供談天活動,野邊依然會很積極地成為其中一員,一大早就坐好等待其他人圍坐過來。後來漸漸有了新故事,新到紐扣的故事已經被人淡忘的時候,他們迎來了畢業季。在這三年野邊練習的時間只比國中時更多,可班級裡那些所謂“不熟”的高中同學,也依然友好地圍上來向他索要一枚紐扣。
“不好意思,我已經沒有紐扣了。”野邊難得的臉上能露出明顯的笑意,“都被拿走了。”
對方傳來遺憾的感嘆聲,但也依然是笑著的,“也不奇怪啦,畢竟是野邊同學。”
野邊也仍然是友好的表情,對方又說:“野邊同學一直是我們學校球隊的主力吧?我去年和今年都看過你的比賽哦。你大學還要打籃球嗎?”
“肯定會的。”
“那我們也會繼續支援你的,你是我們這個班出身的籃球明星哦。”
“哈哈……”
野邊的笑容難得如此的明顯。
他想起籃球部這次也有不少人來要他的紐扣,當初揶揄他的一之倉都配合似的伸出了一隻手。不止河田和松本,連深津也面無表情地湊起了熱鬧。他想起跟這群人初次見面的時候,大家也是說,你好,野邊同學,從某一天起,“野邊同學”變成了“野邊”,“初次見面請多關照”變成了“交給你了”,“nice,再來一球。”野邊不再是長相老成的小學生、不再是看起來沒有朋友的回家部成員、不再是單純的高個子、不再是嚴肅的像社會人士的初中球員、不再是板正又不張揚的旁聽者。他是班上同學所支援的將來或許要在大學籃球界做明星球員的潛力股,是與籃球部無關的同學們也會感到好奇的友好親近卻不那麼親密的朋友,是山王工高籃球部堂本教練缺席特供談天活動重要的組成成員和重要建設者,是被冠有全國第一中鋒和全國第一後衛的深津和大河田所信賴的隊友,是一之倉和松本想出校吃東西時會邀請的最優選。不斷重複的過程真奇妙,不知不覺中,他的確擁有了這麼多朋友。
“真拿你們沒辦法。”野邊說。
他抓住紐扣,沒怎麼用力就輕鬆將那些挨個扯下,空氣中迴盪著紡織物上棉線迸裂的聲音。
野邊挨個將釦子們放到夥伴們的掌心裡。
“畢業了也繼續進行堂本教練缺席特供談天活動麼?”
“要從頭開始建設與堂本教練聚餐時特供談天活動了,請多指教,野邊同學。”一之倉看深津他們都已經把野邊的扣子放進胸前制服的口袋裡,也攥緊了手中的扣子。
“畢業快樂,野邊。”
他慢慢把釦子放進自已的口袋裡,補充一句:“如果我們的扣子最後沒發完也會給野邊你一顆喲。”
“這句話可以不說的,一之倉。”
他們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