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明珠帶回訊息:長風落腳春香苑。聽名字便知是個風月場所。明珠要陪我去,我謝絕。這麼多年壓在心裡的話,我想親自和他說。
春香苑燈火鼎盛,到處是紅紅綠綠、鶯鶯燕燕。大年三十,這裡居然還如此熱鬧。給了老鴇子一塊金元寶,老鴇子才引我上樓。
在一處偏閣,老鴇子示意我推門。桌上、地上、到處都是傾倒的酒壺。長風倚著闌干仰視天空,像看月亮,又像沉睡。
“林大哥——”我喚道。
長風回頭見我,驚異:“是你!!姑娘認錯人了。”
我指著長風身上的玉佩:“這玉佩還能有假嗎?林大哥,不要再躲我了。”
長風收起玉佩,輕屑道:“水姑娘,我是長風,不是林慕白,你不要糾纏了。”
“我從未說“林慕白”這個名字。你若不是他,怎會知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不認我,我不怪你。知你還活著,我便開心。”
“活著!”長風哈哈冷笑:“林慕白早就燒死在那場大火裡。我就是一個蜷在陰影之下鬼魅幽靈,像鬼一樣帶著面具,生不如死!。”
長風突然揭下面具,衝向我。雖然曾見過面具底下那張可怕的臉,可還是驚得一個激靈。林慕白見我反應,失望嘲諷:“害怕了?我不想看見你,滾!”
這張臉是玄燁與我犯下的罪惡。驚恐化作刀子剜心,我該如何贖罪?
“若能回頭,寧願那場大火燒的是我。死去,便沒有回憶,沒有痛知。”我低聲:“這些年,我沒有一夜睡的安實。夜深人寂,就會不覺想起那艘大火熊熊的船。這是不能饒恕的罪過,我不敢奢求原諒。你恨我應當,想殺皇上報仇,我也無話可說。”
我含淚垂頭:“我來是想確認你還活著。我希望你好好活著,死過一次人才知道活著多好。可我不願見你潦倒消沉的過活。若你想復仇,我不會攔你。也許復仇,能讓你活過來。”
林慕白沉默……懷裡的玉笛“咣噹”落下來。
我轉身:“你將短箭藏在曾七房中,嫁禍他。但皇上未必相信!我能找到你,大內侍衛必然也能。大哥還是離開此地吧!”
我飛快下樓,腦海浮現林大哥毀壞的臉,淚眼朦朧。一步差點跌倒,明珠托起我:“他說什麼?”
我搖頭,牽著馬,失魂落魄散步。
“偷襲皇上,是他沒錯。林慕白進宮一定為了尋機復仇。皇上還矇在鼓裡,這可不妙!”
“大哥!”我轉身:“你答應過我,不告訴皇上。”
明珠嘆息:“瑤花,若是林慕白不放過皇上。身為臣子,隱藏亂臣視為不忠。瑤花能眼見皇上身陷危險麼?”
“是啊……”我嘆道:“我不想他們誰受傷害,該怎麼辦啊!”
“瑤花,你莫急。如今不能讓林慕白再進宮。我現今會替你守住秘密,只盼望林慕白就此收手。”
玄燁來信,通篇關心我生活起居的暖話,不曾提宮裡事半字。看來太皇太后還是沒有退步。想著他為難,我不忍心。提筆寫信,精神奕奕,不敢透出自已半點不歡。
正月十五,元宵節。張侍郎過壽,明珠與芽兒前往拜壽。牆外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我忍不住提議出去看花燈。小康怯懦,不敢。我與玉竹又拉又拽終於將她拖出去。
街面兩側擺滿了花燈,還有變戲法、耍猴子、唱戲的。三個人都在宅子裡悶壞了,許久不見這麼熱鬧,忘記了憂愁顧慮。連小康也露出了孩子本性,指這指那喜笑顏開。
突然湧過一群人,原來是舞龍舞獅隊。人擁著上前看,我一回頭髮現玉竹和小康不見了。我焦急尋找,人太多了。我被擠到牆邊,突然腦後被人拍了一掌,眼前一黑……
睜眼,自已身處一座破落山神廟。旁邊有溫暖火光,長風正往火堆裡添柴火。
“林大哥——”
長風抬頭擰著頭:“還是喚我長風吧!”
他的聲音突然溫柔,我甚覺驚異。起身坐到他對面,火熊熊燃燒,又讓我想起那日大火黯然神傷。
“你帶我來此是……”我露出擔憂。
長風冷笑:“康熙把我害成這樣,該找他算算這筆帳了!”
“你是想!”我懇求:“你殺了皇上,自已也不能活。你死裡逃生,難道是為了再死一次麼?瑤花知你心裡仇恨,不能消解,若大哥想洩心頭之恨,就殺了我吧!我死了,皇上一定會痛苦煎熬,遺憾終生。他所承受的痛苦,絕不會比你少。”
“你想代他受過?”林大哥怒。
“不!林大哥,害你的也有我。讓我來贖罪,化解你們的仇怨。”我從袖管拿出匕首,雙手捧上:“死在你手裡,我絕無怨言”
林慕白看著我,一動不動。樹葉唰唰,落葉被吹起的聲音。
“你起來——”低沉的聲音:“唉!你還是那麼傻!”
“林大哥——”
“林慕白已經死了,仇恨也死了。”林大哥拿下面具,猙獰的臉有了溫柔的顏色:“復國破滅,梅芙程伯死了,我已是萬念俱灰。數次想一刀了斷自已,一死了之。但我不能!我答應過阿芙:活著!但活著如同死了。水伯找到我,勸我重整旗鼓。我已是廢人一個,還談什麼捲土重來。”
“水伯說他手裡有一把刀,能直插康熙心臟。我萬萬沒想到這把刀竟然是你!至今我都不明白水伯為什麼要那麼做。是仇恨把我們變成了瘋子!只有失去一切後,你才知道什麼最珍貴。想起你問我:滿漢一家終是大勢所趨,為何還要讓無辜百姓捲入戰火?我也這麼問自已?”
“我錯了麼?”長風擂胸:“離開水伯,我便是渾渾噩噩,四處遊走。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皇榜:平瑤公主歿。我心底的仇恨重新燃燒起來。我以為他能給你幸福,才選擇放開你的手。可他食言了!這世間讓我放不下的就是你。所以我進宮,想殺了負了一次又一次的狗皇帝。”
“沒想到你還活著!”林慕白輕嘲搖頭:“我看著你,身不由已,滿目憂容戰戰兢兢的生活。帝王深宮,生存之難啊!我為你心痛,又氣你明明知道會處於這種境地,還委屈自已呆在他身邊。”
“我原以為自已離開,水伯的大計只能作罷!實不想見世伯落得程伯一般下場。可萬萬沒料到後面的事。明知道是陰謀,我卻不能言說。後來我對康熙下手,不過是一時氣憤,惱他保護不了你。”
“仇恨,我早就忘了!我從沒怪過你!而康熙,我們都是受天意擺弄,要恨,只能恨老天作弄。”
林大哥說完,淡淡微笑。
“你該恨我,我不值得你這樣付出。我對不起你——寧願你恨我,殺了我。”
我恨自已,到現在還不懂林慕白的心。
“我太知道怨與恨是怎樣毀掉一個人的人生。若不是知道你一直對我的死內疚自責。我恐怕再也不會出現你面前。你在宮裡活的艱難,卻無悔。大哥才懂我與康熙究竟相差哪裡!此次離宮,我便是打算離開京城,尋找一處僻靜所在,了此餘生。”
“我誤會你了!”
“今日找你,便是為了開啟你心結。十年了,人生匆匆有幾個十年。放下方能自在!”
柴火逐漸闌珊,星月耀眼,林大哥為我吹奏《長相憶》。那夜,星星是永恆的,月亮是永恆的,林大哥臉上的慈悲也是永恆的。
這樣的分別,兩個人都不感傷。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再想林大哥的話:放下方能自在!
就這樣永別麼?我們還會再相見吧!
剛進府,就聽見訓斥的聲音。玉竹看到我又驚又喜。小康跪在廳堂,芽兒正狠狠訓斥。玉竹心疼的衝我使眼色,我會意道:“是我拉著小康出門,中途貪玩走散了。別怪罪小康!”
芽兒不饒訓道:“話雖如此,外面人雜兇險,小康沒有及時規勸,差點釀成大過。姑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皇上追究下來,禍及老爺,誰擔著。”
芽兒明著說小康,句句都是點我多添了麻煩。我臉訕訕的,又氣芽兒誇大其詞,藉故找茬。小康垂著頭,連哭也不敢。
“福晉說的是,都是瑤花貪玩不更事。給府裡添麻煩了,瑤花這裡給你賠不是,就饒了小康吧!”
芽兒擰眉:“姑娘如是說,豈不成心臊我。姑娘是皇上的人,連我們老爺都要讓幾分,況我這樣身份低賤的人。姑娘在宮裡,其它娘娘都不敢輕視。姑娘今番給我賠不是,還不如讓我一頭撞在這裡罷了。”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算聽出來:芽兒這分明衝我來的。我氣道:“福晉若是怪我,大可明目衝我,何必連累別人。”
芽兒側目,轉身:“芽兒不敢。姑娘請回吧!這是府中的事,爺讓我掌家。我就不能看著有人壞了府裡規矩。徐媽,送姑娘回去休息。”
我掙開張媽道:“福晉不肯饒恕小康,瑤花只好站著,陪她受過。”
正在屋裡不可開交之時,明珠進來見我喜道:“到底是回來了。再拖半個時辰,我真要讓京兆尹派兵尋你了。”
我不言語,明珠一愣方看到地上跪著小康和麵色嚴肅的芽兒。明珠霎時明白髮生什麼事?明珠扶起小康,看著腿膝蓋溫柔道:“回頭讓張媽拿藥酒給你揉揉,不然腫了,明天難站起來。”
“老爺!”芽兒嫉妒的臉扭曲:“小康違抗命令,依家法要重重責罰,以儆效尤。”
“夠了!”明珠搶斷斥道:“鬧成這樣,讓人笑話!”
眾人退去,明珠嘆息:“讓你見笑了!”
我搖頭,明珠的悲哀我懂,連忙岔開話題:“我去見林大哥了!”
“嗯?”明珠一驚:“他怎麼說——”
輕嘆惜,莞爾:“是我錯怪了他!他不會傷害皇上。這件事到此了結。”
明珠點頭:“果真這樣,就是最好的收場。”
三月,桃李吐芬。張公公進明府宣我進宮。終於盼來音信,卻不知是福音還是噩耗?心裡煎熬成了一鍋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太皇太后肯召見我,讓我大出意外。無論如何,這一步終是要走的?勸服自已,跟著玉竹收拾。明珠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緊著眉,搓手。
明府門前停了兩頂轎子,明珠已換好官服走出來。我疑問:“大哥,這是?”
“我實在不放心,思來思去還是隨你一同進宮。萬一不妙……”
明珠待我之心還是依舊,我心更難安。龍潭虎穴、萬丈深淵進不得,退不得!玉竹上前攙著我,會意望我。
日薄西山,偏偏挑這個時候宣我。各宮大抵還在用晚膳,太監催著我一路快走,避過諸多耳目,來到慈寧宮門前。
孝莊皇太后剛用完晚膳,拿著牙籤剔牙。蘇麻喇姑不緊不慢捧來茶碗給太皇太后漱口。
諸事畢,孝莊方瞟了一眼地上戰戰慄慄的我。孝莊冷哼:“水瑤花,你好大的膽子!竟在哀家眼皮底下逃脫,還敢再進宮魅惑皇上!來人,把水瑤花拖出去斬了。”
不由分說,上來便問斬。我驚呼:“太皇太后開恩。瑤花自知所犯之罪,不容饒恕。瑤花雖死不足惜,可若因區區薄命,惹得皇上悲慟,傷害龍體。瑤花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難恕罪!”
“還敢拿皇上威脅哀家!”孝莊怒目:“哀家今生最討厭仗著恩寵掂量不清分量的女人。皇上被你迷了心竅,哀家可不瞎。不除你這誤國誤主的狐狸禍水,哀家有何臉面去見先皇。從前本宮見你是個心思活絡玲瓏剔透的女子,皇上又十分喜歡,原打算放你在宮裡調教,成全了你。不想你不念皇恩,竟做出弒君的惡事。哀家糊塗啊!幾番姑息你,差點鑄成大錯。哀家悔不當初,再不可能留你!”
瑤花是受人矇蔽,犯下大錯。瑤花與皇上相愛至深,瑤花怎會傷害。太皇太后禮佛唸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孝莊冷目:“當初哀家賜你毒酒,你倒是淡定從緩,今日竟貪生怕死起來。哼,人果然沒有不怕死的啊。”
“太皇太后眼裡瑤花的命不值一文。可人來一世,只此一命。螻蟻尚且偷生,瑤花得皇上隆寵尚不及回報,不敢死。瑤花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殺瑤花容易,若要修補皇上的心卻是不易啊!”
孝莊一怔,目光閃爍,撇頭睨蘇麻喇姑,蘇嘛微搖頭。恰這時,皇上走進來。見我完好無損跪著,長吐一口氣。
“皇祖母何故瞞著皇孫,傳召瑤花進宮?”玄燁急道。
“皇帝社稷繁忙,不必為了這等小事分神。哀家也審完了,餘下的讓皇上定奪!”
“審完了?”玄燁焦慮的疑問我。
“水瑤花對謀刺皇上一事,供認不諱。”孝莊冷聲。
玄“皇祖母,謀刺之事已了!皇孫今時所提之事是迎娶水瑤花入宮。孫兒傾心瑤花,視她為此生鍾愛。孫兒不曾求過皇祖母什麼,獨這件事懇請皇祖母成全。”
玄燁越說越激動,撩起衣衫“噗通”一跪。
面一時僵持。這時蘇麻喇姑湊到孝莊耳邊嘰咕幾句,孝莊面露笑意:“皇帝要個女子,哀家若是攔著不依,未免不近人情;可她犯下重罪,若是不究,恐大清先祖不容。權衡之下,有一法子不知皇帝可依?”
“請皇祖母直言!”
“這有三杯酒,其中兩杯下了鶴頂紅。既然無法決斷,那就讓大清先祖做個明斷。水瑤花,你飲下兩杯若是無事,哀家既往不咎,準你入宮;若是你罹難,就恨自已福微命薄吧!”。
“不行——”玄燁急道。又是毒酒!
“這是哀家最後的退讓!”孝莊厲聲,態度堅決。
“皇上!”我搶在玄燁前面道:“瑤花願意一試。”
“住口!”玄燁面紅耳赤吼我:“朕不許你冒險。”
含淚微笑:“瑤花願意賭一把天意。”
“不行——”玄燁懊惱吼道。
“兩杯酒,換得一生廝守。值得!”
蘇麻喇姑將酒端到面前,玄燁拉住我,我另一隻手連拿起兩杯,仰頭一飲而盡。玄燁大罵道:“你這個蠢女人。”
懸在心口的氣,一口吐出。粲然一笑,搖頭。玄燁大喜,緊緊抱著我:“愛新覺羅的先祖聖明,朕明日就擬旨冊立水瑤花。”
孝莊驚愕不已,不肯相信的盯著我上下看。片刻,孝莊面無表情的臉閃現一絲驚異,一絲後悔。
話已說出來,已不可挽回。孝莊沉聲:“著禮部辦吧!”
玄燁一把擁住我,整個把我抱起。孝莊不悅的回內室,玄燁吻我嗔怪:“你太大膽了!一再違抗朕,朕要好好懲罰你。”
“皇上!”我雙臉緋紅呢喃:“有人看著,放我下來。”
“朕不放。”
“別動!”
一路,宮女太監瞧見這幕,無不瞪大眼睛。玄燁興奮的心臟噗通噗通,正遇著馨嬪。馨嬪一張臉驚成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