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新進個女子侍候皇上,本是極尋常的事。一道聖旨,賜了名分就妥了。可哪個女子不希望被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娶進門。玄燁不顧妃嬪非議,決議風光大娶。欽天監算黃曆,將日子定在明年初。
皇上不悅,日子定的太遲。
我笑勸:“這是一年最吉利的日子,最宜婚嫁。何必又改!況皇后的孝還不曾過去,皇上風光大娶不合禮法,瑤花也自覺對不起皇后娘娘。”
“也罷!”玄燁欣喜:“你終究是跑不了了……”
緊張的婚禮籌備,卻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打斷。一日上朝,索額圖參明珠科舉舞弊、受賄洩題保舉自家門生。
我大呼不信。圖海竊聲:“索額圖說的言之鑿鑿,還有證言。今年科場舞弊,是千真萬確。”
“明大哥一向潔身自好,絕不可能貪汙受賄!”
“我也不信!”圖海嘟囔:“明珠看到證據,臉色都驚白了。聽說明珠並不知道此事,是她府中的小妾私底收的銀子,又私自聯絡其他考官,明碼標價賣題給考生。若不是今兒被捅出來,明珠還矇在鼓裡。禍起蕭牆啊——如今龍顏大怒,明珠無言以對,當即擔下所有罪責,被關起來了。你也知道咱們聖上最恨貪汙舞弊,明珠這一次真是劫數啊!”
芽兒,怎能幹出這樣的事!我氣的咬牙切齒:“皇上,會怎麼處置明大哥?”
圖海搖頭:“現在還不分明。”
小順子從刑部探聽說:明珠沒有抗辯,將所有的罪責一人攬下,還上書皇上領責罰。我黯然:芽兒再可恨,畢竟是福兒的額娘。福兒年幼,明大哥不忍。況科場舞弊本是後院起火,明大哥有失察之過。他對皇上有愧,所以不辯駁。
天牢裡,明珠一臉頹敗仰視灰暗的牢頂。他神色落寞,像失去羽翼的鷹。明珠見我,擠出笑臉。這笑,讓我倍感淒涼,禁不住哽咽。
明珠默默無言,問了我與皇上的婚事。寥寥幾句,便催我離去。他是怕連累我!回頭見牆壁斑駁,他孤孤單單一隻影,我心碎。
自打天牢回來,我便無限惋惜,無限遺憾……
玉竹繡絹子勸道:“姑娘,可別怪奴婢多事。明珠這件事,自有皇上和大清法紀定奪。不是咱們能管的事!後宮干政,是宮裡大忌!若傳到太皇太后耳裡半分,姑娘的婚事又該懸了!奴婢知道姑娘與明大人情分深淺,但此事關係“國法”輕慢不得!”
我合上王摩詰的詩嘆:“科場舞弊關乎吏治!大是大非面前,我不會意氣用事。我只是為他惋惜……”
“唉!自古紅顏多禍水。這話真真不假!芽福晉平日爭強好勝,得罪許多人。今兒可闖了大禍!早起便去了佟妃宮裡,吃了閉門羹。明珠落馬空出一品大員的位置,佟大人還眼巴巴望著呢。佟妃又豈會這時候相助。芽福晉心裡也忒沒算計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下子傷透了明大人的心啊!”
玉竹喋喋不休,我止道:“可憐小康,還不知哭成什麼樣了!”
玉竹噤聲,見我心緒沉悶,便蒐羅些閒話給我寬心。“前兒,雙喜來找我打聽春羅的事。”
“哦?”黯然:“你怎麼說的?”
“奴婢說春羅回江南嫁人去了!沒有和姑娘商量,就自作主張。奴婢覺得這樣說,會讓他好過些!”
我的春羅……胸口的手絹絞緊,心針扎的疼:“你做的對!”
兩個人都沉默,桌上擺著的都是春羅喜歡的糕點。春羅去了,瑤花閣清冷了許多。我的春羅啊……
“姑娘——”小順子不知何時進屋,拉長聲音喚我:“芽福晉,求見。”
“算著也該求到咱門前了。”玉竹尖酸道:“想從前她刻薄姑娘,奴婢就恨得牙癢癢。就說姑娘忙著,請她回吧!”
我回神,忙道:“人都到門口了,快請進來吧!”
芽兒進帳:雲鬢鬆散珠釵寥落,人整個瘦了一圈。芽兒“噗通”跪地:“請姐姐救大人一命。”
我一怔:這一聲姐姐,恍如前世。看著地上她羸弱的身姿,我又氣又怨:“明珠之事,我實難為力。”
“往日芽兒不懂事,多有對不起姐姐的地方。芽兒錯了,求姐姐念在往日情分,救大人一命。姐姐若是肯相助,芽兒今世唯姐姐馬首是瞻,來世為姐姐做牛做馬。”
“你對不起的何止我。你助紂為虐,戕害雲兒的孩子;打壓桑翎,將小康賣給人販子。到今日,害的明大哥入獄。芽兒啊芽兒!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錯麼?”
芽兒頹然哭泣:“愛也有錯麼?我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只為了得他一點點憐惜。他傾慕你,敬重桑翎,憐惜小康;卻獨獨對我冷若冰霜。我做的越多,他越是疏遠我,討厭我。我不甘心,不甘心……”
“明大哥光明磊落、寬懷為仁,他將名譽看的比性命還重。你揹著他做了這樣的勾當,還敢說愛他麼?”
“你哪裡知道?朝堂如虎狼,伴君如伴虎。梢有不慎便屍首兩處。我這麼做也是為爺積蓄家當將來留條退路。即便離了朝堂,也可以回鄉買地置產。我全是為了爺!”芽兒泣不成聲。
“你從未真正去懂明大哥,又怎麼去愛他!你的愛像刀子,愛他越深,傷他越深。他只會離你越來越遠。你當真以為他不知道你做的事。他沒有揭發你,是念你的情分。他給你機會,讓你醒悟悔改。而你偏偏一錯再錯,讓他失望。”
“我不想害爺!姐姐,求念在爺與你的情分,救救她吧!芽兒知錯了!芽兒知錯了!”
芽兒頭如搗蒜,我搖頭:“你這次的禍闖大了。誰也救不了。”
“我見過明大哥,他有幾句話捎給你:讓你帶著家人回鄉採桑種菜,永遠不要回京城。明珠之罪,罪不至死,或流放或充軍。你還是聽從他的意思,回鄉吧!”
三日後,皇帝下旨:明珠貪汙舞弊,流放寧古塔。明珠聽完聖旨,一臉釋然。芽兒站在天牢外面,瘦的脫相。明珠沒有見她,也許是見了面也無話可說。
芽兒怔怔的移步噙淚:“他不見我,他恨我,你也恨我!我錯了麼?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貪圖他的愛,不該嫉恨你,不該不擇手段讓他喜歡我。”
“回鄉好好養育福兒,也能讓他走的安心!”我勸道。
芽兒凝望我,像自嘲又像冷笑:“我和你爭了一輩子,輸了一輩子。都是命啊!雲靈折了,我也完了,剩下的便是你和雨濃了。她是有命無運,你是有運無命。到底誰是最後贏得哪個?”
“我從沒想去贏誰,也不想和誰鬥!”我悵然。
芽兒仰頭,陽光照在臉上一片煞白:“來世,我不愛了——”
是夜,小康派人傳信:芽福晉自縊。
皎皎明月,長明燈昇天:芽兒,你可看到引路的青鳥?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今生今世的人和事全忘了吧!來生來世,多修福報償還你今生的債!若無愛,便無痴嗔怒怨,便不會被愛囚禁。蕭蕭,你說來世不愛了。那是你真的累了。來世放下執念,閒坐庭前,靜等花開吧。終會有一個人將你奉若至寶,用整個生命去愛你
雲靈,若你看見芽兒,原諒她吧!今生的債,不要恨到來世去。
七日後,十里坡。明珠頭髮蓬亂,帶著枷鎖微笑安慰我。我說了芽兒的事,明珠垂頭,良久道:“厚葬她!”
“明大哥,你瞧!我把誰帶來了?”小康下了馬車,見明珠一臉憔悴淚水滾滾落下。
“瑤花這是?”
“請大人准許小康同去寧古塔。”小康跪地。
明珠動容,皺眉:“胡鬧!我是領罪受罰。小康,你快回去!”
“大人不答應,小康就不起來。”小康執拗,這是她第一次違抗明珠。
“明大哥,你就應了小康吧!她對你一片真心,你忍心辜負她?你在寧古塔受罪,她留在京城也是煎熬。福兒跟隨老福晉回鄉去了,你不必擔心。明大哥就成全她的一番情意吧!”
明珠瞳孔溼潤,扶起小康,乾澀的唇發抖。“只可惜,不能送你出嫁。做哥哥的實在對不起你。”明珠笑道。
心頭一酸,撇過頭不讓他看見眼淚,遞他一把傘:“昔日送君宮燈,照君夜行取暖;今又別,贈君龍塔傘,遮風避雨。囑君珍重珍重。”
流風軒,風吹飛星星點點火星。我好奇走近:原來有人在燒紙錢,這人竟是雨濃。我忽想起:今日是芽兒頭七。
雨濃抬眼,小丫頭捧著金盆給洗手。我行禮:“想不到娘娘竟會想著給芽福晉燒紙。”
“你不必拿話刺我。”雨濃不以為意,慢吞吞洗手:“無人比我更理解芽兒。只是沒想到她會為了明珠尋短路。太傻!”
“內務府說:皇上決議在祭孔之祀後,在乾清宮擺宴迎娶。”雨濃冷哼:“從來只有在皇上迎娶皇后之時,才在乾清宮設宴。今日竟為你不顧祖制。水瑤花你可真有手段,讓皇上這般對你言聽計從。”
雨濃滿臉嫉恨,我不以為意:“娘娘言過其實了!”
“到底是本宮言過其實還是你得寸進尺?”雨濃冷哼:“你別太得意,皇恩聖寵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本宮也絕不會眼見皇上受你蠱惑,而作之不理。本宮比你進宮早,後宮裡的事你還嫩。本宮日後可要好好教你這深宮裡的規矩。”
我一個冷戰,雨濃悻悻轉身。“等等!”我喊道:“聽聞芽兒死前見過你,她說了什麼?”
雨濃回頭,姣好月容露出陰森的光:“她問我是運大過命,還是命大過運?”
一愣,雨濃揚唇冷笑。
西郊梨花生了芽,玄燁十分高興:“明年這梨樹便可開花。那時朕便與你在這林下賞花作畫、談詩飲酒,帶著朕與你的孩子繞樹嬉耍。”
玄燁灼熱的盯著我,臉緋紅,折一枝梨葉嗅:“皇上,怎知道那時有孩子?”
“朕當然知道!”玄燁壞笑:“待你入宮,朕便與你夜夜繾倦,片刻不分離。一定會誕下聰慧可人的孩子。”
張全一旁捂嘴忍笑,我羞得推他,玄燁拉我入懷:“到底有幾分新娘子的模樣。真希望大婚之日,快些到來。朕是為你瘋魔了,即便你就站在朕面前,在朕的懷裡,朕還是不可救藥的想你。讓朕看看你到底藏了什麼本事,把朕的心佔得一點不剩。”
“也許是皇上前生欠了我的,今生瑤花便是來討債的。”
玄燁笑道:“若如此,朕倒想欠下去,來生你是採蓮女;朕做撐船伕。咱們在細柳吐青梨花初白的時節相遇。如尋常男女相愛、成親生子,過一世平凡小日子。你可舒心自在,不必如今日這般戰戰兢兢辛苦。”
笑靨淺淺,聽的痴醉。玄燁字句覺得對不起我,我連忙岔開:“再過一月,便是大婚之期。好事多磨,終是有苦盡甘來的時候。即便從前辛苦,瑤花也是心甘情願,從未有後悔之念。”
玄燁眼眶溼潤,臉色舒展。莉芽芬芳,沁人心腸。玄燁興致盎然,隨口吟道:
玉人初上梨花妝,雪脂凝腮邀霞光,
黃龍塌暖香迴夢,芙蓉慵懶戲鴛鴦。
西子憐心多憂病。漢宮顏色皆成霜,
羞花閉月今不是,應疑嫦娥下玉堂。
我面紅耳赤嗔道:“此詩不好!皇上該作些堯舜禹湯、社稷河山的詩句,這等輕浮豔句傳出宮外,實在不妥。”
玄燁取笑:“世人詬病柳永多做煙花柳巷、淫情豔句。卻不知其人用情之深切,措辭之精妙。此詩確不妥,但作詩之人情真意切。朕知你非是不喜,而是怕外人非議。這裡沒有旁人,朕面前瑤花可坦直。咱們做一對初春踏青的有情男女,又何妨?”
“瑤花的心思,全被看去了。好生懊惱!皇上既準了,瑤花可就放肆了。”說著我拉他的手。
“娘說:為人妻最幸福的時刻,便是牽著爹的手去賞花。瑤花也曾夢過一日牽著夫君的手,在爛漫山色裡散步。如此就好!”
玄燁動容,撫摸長髮:“朕還有一樣東西給你。”說著,張全上前捧來一隻錦盒,玉竹接罷。玄燁示意我開啟,揭開羅蓋:一條滿翠珠鏈。
突然,玉竹“咣噹”跪下激動不已:“恭喜姑娘,奴婢恭喜姑娘大喜——”
我錯愕喃喃:“怎麼了?”
玄燁微笑不語,玉竹激動道:“大清後宮只有皇后娘娘才能佩戴東珠。皇上賜姑娘東珠,姑娘還猜不透皇上的用意麼?”
木訥看看東珠,玄燁凝住我:“後宮爭鬥,無法避免。你外沒有族人撐腰,內又無人依靠。朕思來想去也許一後之尊,能保你無虞。”
心緒難平,遲疑道:“瑤花能與皇上相守,已知足。不想皇上因瑤花再陷入艱難。”
玄燁盯著我笑道:“朕已是而立之年。八歲登基,已過了二十年。太皇太后也心安將朝堂交付,安享晚年。朕立你為後,當然不是此時。但此位朕給你留著。沒有人比你更適合做朕的皇后。”
我從沒像此刻這般信任他。二十年磨礪,他成了真正一國之主。俯瞰天下,坐鎮朝堂。他眼裡的睿智與果決,那麼明快咄咄。
他的胸懷偉岸、寬闊像一座大山將我包圍。此時的他,不必看鰲拜的臉色,不需畏懼三藩勢力,不必顧及索黨和佟黨勢力。真正的天下之尊,萬人之上。
“誰在後面?”玄燁厲聲。
山後衣裙婆娑,馨嬪面如土色,拉著小格格上前,嚇得說話結巴:“臣妾之罪!適逢格格想念皇阿瑪,嚷著見皇上。臣妾便想去乾清宮請安。路過此處,聽見皇上聲音,便尋來。臣妾知罪!”
馨嬪說著,瞪了一眼小格格。如玉格格忙慌道:“皇阿瑪,都是如玉的錯。就饒了額娘吧!”
如玉說著眼裡汪汪,玄燁不捨伸手拉如玉:“馨嬪多久不曾出來,竟忘了乾清宮的道怎麼走?”
玄燁諷刺馨嬪撒謊,馨嬪跪地顫抖。如玉環住皇上脖頸,玄燁嘆息:“一家的女兒怎生出兩個樣子。你妹妹謙和賢惠,寬慈淑德。可你貪婪善妒,行止鬼祟,自已不端怎麼為人母。今日朕念及格格,不計較你。回去好好反省,多學學德嬪。”
馨嬪被說的臉青一塊、紫一塊。本來皇上更看重德嬪,讓她不服。如今聽皇上這般說,心裡又氣又臊,窩了一肚子火。
如玉摟著皇上,不肯下來。玄燁衝我笑道:“如玉,瑤額娘那裡有上好的點心。跟阿瑪去嚐嚐!”
“好!”如玉破涕而笑,高興拍手。
玄燁抱著如玉前走,馨嬪狠狠的定我一眼。一把推開宮俾,自個起來悻悻離去。
“玉竹,玉竹!”我進屋喚道,走進內室見玉竹對著一隻貓發呆。貓爪子的毛全掉了,光禿禿嚇死人:“呀!你這是作甚?”
玉竹猛地回神:“奴婢正想找姑娘呢!今晨姑娘說脖子長廯,要找東西敷。奴婢便想起內務府送來的玫瑰香合露。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心想著平日崔嬤嬤的貓常來咱屋裡扒拉東西。莫不是被貓叼走了!便趕到偏房去找,卻看到貓兒爪子上的毛都掉了,面板索紅,旁邊玫瑰香合露撒了一地。”
“奴婢覺得蹊蹺,就拿了露去給太醫院看。姑娘想都想不到,這露中竟然有影子蟲的粉末。宮裡人都知道影子蟲有毒,可使面板紅腫潰爛。因此宮裡每逢春夏便會在屋裡燃香驅蟲。這毒雖不致命,可使女子毀容。這是有人存心不讓姑娘如期舉行婚禮!太歹毒了!”
默默聽完,沉聲:“可查出些什麼?”
玉竹放低聲音:“奴婢探過內務府的口風,這玫瑰香合露並不在採買的單上,聽說是馨嬪娘娘提議,帶著宮俾私制。內務府覺得好,就給姑娘送來一盒。佟妃覺得粗陋,不肯要。而今宮裡只有姑娘與馨嬪有。”
“原來如此!”我嘆氣:“她往日暗算我,我只當她失了皇寵,心裡不滿。如今看她是恨我入骨。”
“前兒如玉格格來瑤花閣吃點心,格格一回去便被馨嬪一通責罵。話說的十分難聽,小格格哭個不停,又不敢頂嘴。好不可憐!從孃胎裡帶著的潑辣,改不掉!今兒是萬幸,姑娘若真用了露子,可怎麼好!姑娘不想想,如今佟妃掌管後宮,內務府總管大人又是她親信。若不得佟妃首肯,馨嬪怎麼敢。奴婢看馨嬪不過是馬前卒,真正幕後黑手是佟妃娘娘。”
我一怔淡淡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與她相向。”
玉竹皺眉:“姑娘,咱們若是隱忍,她們只會得寸進尺。”
“當然不能任她妄為。這些年,馨嬪坑害了多少人,她也風光夠了,也該嚐點苦頭。入宮前咱們也得敲山震虎,立立威風。”
“姑娘的意思是……”玉竹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