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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靈堂夜闌香燭殘

平明之時,平遠丘軍營內,數千封帛書順風飄至,被過往的小妖們拆開傳閱。華龍的軍營內,帛書已滿滿地堆了一摞,內容毫無差別,前半部分是華龍日前所寫的詩,後半部分則是楓棟的迴文:

將軍來信已悉,盛意在下已明。念汝主陸術,愚昧匹夫,胸無大志,碌碌庸人。貪錦衣玉食而無厭,痴兒女情長而忘命。徒為女子,寢食俱廢,神魂顛倒,棄三軍於不顧,獨自逃遁。原以其斑斑劣跡,唯吾等旁觀者清。不意將軍身在桎梏之間,亦有此遠見卓識,在下欽敬不已。此等呆徒豎子,怎匹將軍鴻鵠之志,九天之才?在下實不忍一代英豪埋沒沉淪,致遭群雄恥笑,特將來函並回文謄抄千份,昭兩軍將士,以正將軍之譽。軍中略備薄酒,渴盼將軍深明大義,率麾下棄暗投明。待明朝,把酒言歡,共襄大業。

華龍暗怨道:“我就說我水平有限吧,文郢非讓我自已寫,這下好,叫人家借題發揮,施以反擊。文郢啊文郢,你是成心讓我出醜啊。”

正自煩悶間,卻見文郢急衝衝闖進來。

華龍甕聲甕氣道:“你來的正好,看看這書信。你偏讓我自已寫,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現在怎麼辦?”

文郢道:“我已經知道了,謠言的事,我自會去和將士們解釋。可我聽說,你要強攻宮鼎山?”

華龍道:“是啊,那又怎麼樣?”

“華龍將軍啊,主公臨歸前,定下的方略一直是堅守不動。現在既然獅駝嶺已經退兵,那我們也該退兵才是。”

華龍反問道:“藤巖山與我們有深仇大恨,你甘心就此離去嗎?如今藤巖山得力干將大半滯留在此,如此良機不把握,豈不可惜?”

文郢道:“那也要等主公將令,豈能貿然進攻?”

華龍呵笑一聲:“你怎麼知道,主公不願意強攻?聽說當日在無涯山,他手持長劍發瘋似的地要找楓棟拼命。現在我要替他報仇,他怎會怪罪我呢?軍師你啊,杞人憂天。你要沒什麼事,就請回吧。”

文郢直視著華龍,沉聲道:“其實,為主公和兄弟們報仇,都是你的藉口。你就是想借這個機會,打出風光,揚眉吐氣,畢竟這一年來你與藤巖山對戰負多勝少,你的心裡一定很難受吧?”

華龍迎著文郢熠熠的目光,悠然一笑:“說實話,要做一件事情的原因有很多。殺敵求勝,是仇恨的發洩也是榮耀的滿足。但我作為將軍,考慮清楚戰鬥的利弊得失才是最重要的。現在就算我無揚名立威之意,也有斬草除根之理。否則一旦讓敵軍退去,日後再來攻打我們,到時候你是不是就得問他們,是來報仇呢,還是來出風頭呢?”

文郢默然半晌,慨然道:“你說得也是。終不能任其自去,養虎為患。罷了,要做就做吧。容我給你籌劃籌劃,讓我們多幾分勝算。”

華龍拍拍文郢肩膀道:“哎,這才好嘛!”

連日來,濟越下落不明,陸婷往返林中數次遍尋不見,派出的人也都無功而返。看看秋殘冬初,陸術病情反覆,整日迷離痴纏,陸婷欲帶他返回龍桓山。清玹道:“我也一起回去吧。看主公這樣,在此育林也沒心情。”

陸婷道:“那好,我們一起回山。”

他們帶上陸術,便駕起雲,須臾之間,回到了龍桓山。三人在東山落下,踏上山間的小路。熟悉的氣息喚起往日的情懷,疲憊的內心獲得了久違的撫慰,只是在蕭索中略含落寞。兩側樹木枝杈紛密,將黯淡的日光分割碎裂,散落在積滿黃葉的土地。鳥兒孤零零地自林間掠過,傳出低啞的哀鳴。清玹不禁感慨:只顧打理望聖山,不覺龍桓山也已不復當初。

陸婷和清玹扶著陸術,行至夢遙洞。遙見小石上坐著一位姑娘,靜靜把玩著手中的落葉。陸婷立住腳步,輕聲喚起她的名字,那姑娘抬起頭時,眼前之人正微笑相望,油然而生恍如隔世之感,不覺眼眶蓄滿了淚水,乳燕投懷般撲上前:“你們可回來了……”

陸婷輕撫著她的頭,柔聲問:“最近過得好嗎?”

“還好。公主,你和少主陪我玩吧?”

陸婷輕聲嘆息,洛憶這才發現陸術蔫頭耷腦,如痴如醉。洛憶訝然道:“他這是怎麼啦?”清玹道:“洛憶,我們先將少主送回洞去。”洛憶依言,便扶著陸術進入洞中,安放床上。洛憶低聲問道:“公主,他到底是怎麼了?”陸婷道:“清玹,你在這兒陪陪他,我和洛憶出去一趟。”

二人步出洞門,陸婷見葉落滿庭,問道:“這麼多落葉,為什麼不讓洪蕪他們打掃打掃啊?至少將門前清理一下。”

洛憶道:“對不起公主,是我不要他們掃的。這些落葉有趣得很,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音,多有意思啊。”

陸婷莞爾:“難得你有這樣的情致。在山裡呆久了,是不是覺得無聊?”

洛憶抿嘴道:“是有點兒啦,不過有洪蕪他們陪我玩,還有蒙瀚先生時常教我武功,還蠻有趣的。”

陸婷微笑道:“等弟弟的身體好些後,我們就出去散散心。外面的景色未必比山中優美,但一定讓人耳目一新。”

“對了,少主究竟是怎麼了?”

陸婷神色一黯:“心上人離他而去了,他傷心至極,以致精神恍惚。”

“啊,這可怎麼辦呀?”

陸婷道:“無妨,回到家了,一定有辦法救治好。午後你帶他來到後山法陣內,我施法助他恢復。”

日色蒼茫,龍桓山東北之處群山環繞,彷彿數條金蛇牽纏交錯。環山拱衛之處,一道山嶺屹立挺拔,名曰瑞山。因其地勢較高,陽光充足,且西部的寒風被龍桓高山阻擋,因而四時溫暖,草木繁盛。山色蔥鬱,煙嵐雲岫,一團黃霧飄蕩而來,降落在瑞山之巔。

群妖息霧落腳,永爺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朗聲道:“風景真不錯啊,我們便在此山紮營。此山東南處陽光充足,更暖和些。就請軍師到東南駐紮,我自領眾軍守在北部。”

李翊承情道:“多謝王爺照顧。”於是帶領沉暉,蕭駿及百名兵士前往東南處。永爺便命人在山中安營紮寨,生火做飯。

午後,陸婷和洛憶攙扶陸術來至後山,此處有一座寬大的環形花壇,滿栽著奇花異草,花壇中央的空地上是黑白兩色鵝卵石鋪成的太極圖。陸婷對洛憶道:“他悲痛至極,傷到臟腑。由於氣血瘀滯,以致神智不清。得先幫他理順氣血,然後再治心病。我在此啟動法陣,吸收天地靈氣,助他調理,你在旁邊護持。”洛憶扶著陸術坐在太極圖的陽半魚,陸婷盤膝坐於陰半魚,念訣啟動法陣,太極圖上方攏起圓形光罩,斂聚日光凝至陰半魚,陸婷借勢運轉元功,雙掌推出兩道紅光,注入陸術體內。兩股暖流在腹內運動,五臟六腑如沐溫泉。良久,陸婷感到陸術體內的經脈多半已被衝開,卻還昏迷未醒,想是腦部尚有瘀滯未通。陸婷緩緩蓄力,將暖流沿著頸項向上推進……

永爺與眾將用過午飯,移步下山,沿著一條窄路,迤邐繞過環山。一座崇山赫然出現在眼前,其縱橫數百里,接天萬餘丈,如一道屏風,把天空幾乎遮住。永爺帶人來至山腳數里外的玉龍溪畔,駐足觀望,只見那山上流雲瀉霧,林木幽然,隱隱沁桃杏之芳;而奇峰峭拔,壁立千仞,宛然呈崑崙之像。

永爺看了半晌,暗生感慨:“雖是秀美,不失宏偉。楓棟未曾打到龍桓山,似此等所在,氣運結節,豈是輕易便可得的?”

忽然石連叫道:“王爺你看,那是什麼?”

眾將抬頭,只見遠空光灼灼一道雷閃,徑奔龍桓山方向擊去。眾將驚笑道:“晴天打雷,莫不是那龍桓山得罪上天了?”

此刻法陣運轉到最後關頭,陸婷將法力運到極致,驚雷驟然從天而降,砰然一聲巨響,光罩應聲碎裂,強勁的氣浪疾掃花壇,花葉漫天飄飛。洛憶嚇得大叫,昏沉中的陸術身軀劇震,陸婷遭其體內法力逆衝,仰面翻身後退,撞落花叢中。此時陸術雙目猛開,仰天高喝,一道靈光直衝霄漢,所到之處,白雲盡數消散。

靈光威力無窮,萬里碧空都在顫動。虎嘯眾將震愕萬分,永爺瞠目結舌,戰兢兢顫聲道:“這道光,須極強法力者才能發出。有此等人在,我等如何能敵……”

說著,永爺的身軀晃了幾晃,旋即向後仰翻,眾將伸手接住。永爺眉目緊閉,面如金箔,唇如素蠟。眾將連叫數聲,只是昏迷不醒。凌之與孤桑忙示意大家不要慌亂,當心被龍桓山發覺。二人帶領眾將揹著永爺返回瑞山,擁入帳中,放倒床上。眾將領圍在床邊,七手八腳,搖手拽腿,拍臉掐人中,扯耳朵大喊,皆不能奏效。此時孤桑端了一碗水來,撬開永爺牙關,好不容易餵了些進去。永爺稍稍醒轉,喚道:“大家,大家先回去。凌之留下。”

凌之送眾將出帳去,即轉身返回營帳,忽聽帳內傳來歡然笑語:“哎嘿,天氣真不錯啊。”

凌之急衝入內,只見永爺已經從床榻上坐起,滿面紅光,笑意爽懷。

凌之驚道:“王爺,您沒事兒啦?”

永爺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兒?出遊一遭,空氣清新,風景優美,還有人抬我回來,舒服還來不及呢。”

凌之訝然,看看帳外無人,湊過來問道:“您為何如此呢?”

永爺道:“剛剛沒看到嗎,龍桓山險峻陡峭,方圓數百里,內中有數萬群妖。我們的兩千死士根本不夠,就算個個以一當十,眾將隨我拼命,最多也就落個兩敗俱傷,龍桓山還是人家的。還不如藉此機會,當個甩手掌櫃,來一招隔岸觀火。”

凌之怔愣片刻,隨即想通:“您假裝病倒,把一切全推給李翊。左右是勝不了,日後在大王面前,您就能減輕責任了,是不是?”

永爺笑道:“不僅如此,如果打了敗仗,損兵折將的責任還要落在李大軍師的頭上。現在呵,他就算對我的想法心知肚明,也拿我沒辦法啊。”

凌之又問:“對了王爺,那道靈光又是怎麼回事?”

“你說那個啊,不知是誰所發,或許是那個陸婷。嗨,就算是陸景又怎麼樣?反正要對付他的人也不是我,是我們足智多謀的李翊先生啊。”

凌之讚道:“我看,王爺才是真正的足智多謀。”

永爺笑道:“去告訴我們手下的弟兄們,個個都放鬆些,不要太緊張。我在休息,大家不妨和我一起休息。”

龍桓山法陣內,洛憶被那驚雷嚇得呆了半晌,抬頭見光罩已然破碎,陸婷邁步走下花壇,急忙趨前攙扶。陸婷擺手示意自已無礙,忽見陸術走過來,問道:“姐姐,你沒事吧?”

陸婷見陸術醒來,驚喜道:“我沒事,你感覺怎麼樣?”

陸術揉揉額頭:“我只覺眼前杳杳冥冥,忽聽一聲巨響,不知怎麼就來到這裡。”陸婷激動不已,忙拉住陸術向東跪下,拜謝女媧娘娘之恩。

洛憶不曉何故,也在旁陪拜了三拜,便將二人扶起。陸術環視四周,景象一如從前,卻又些許陌生。陸術嘆道:“自從無涯山下來後,我就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唉,清醒的時候,心裡就難受,糊塗的時候,還能好過些。姐姐,你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陸婷嗔道:“胡說,你還能活很久很久呢。”

陸術竟頗為失望:“啊,怎麼還要很久。我恨不得現在就去世,好去和芊彤團聚。”

陸婷心中一痛,勉強露出笑容:“當初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一起修成神仙,去天外天見父親啊。”

“哦……”陸術目光悠然,眸中映出昔日的意氣風發,攜手立誓的情景:“是啊,這是我們最初的心願。但現在父親在九霄,芊彤在九泉,我又該怎麼辦?”

陸婷沉吟片刻,緩聲道:“以往的經歷告訴我們,只有自已足夠強大,才能掌控自已的選擇。你若能得成仙體,無論芊彤投胎到何方,最終仍能尋得;可現在就算你死去,你的魂魄將隨風飄蕩,無依無靠,你以為還能找到芊彤嗎?”

陸術啞然,良久的靜默之後,哀悽嘆惋:“不管如何,芊彤已去,我總要讓她的魂靈有個安息之處。”

自即日起,龍桓山上揚起了素幡,議事廳上設立靈堂,正中擺放香案,以王妃之譽設立靈牌,排列祭品供奉。堂上高掛著少主給姑娘作的那幅畫像,燈燭徹夜長明。陸術與陸婷一齊縞素,眾妖頭領俱來拜祭。

卻說李翊得知永爺生病,籌劃進攻的任務都落在他身上。連日來,李翊帶領數名小妖去龍桓山附近觀察地勢,山前常有妖兵往來巡視,恐被人發覺,不得近前細探。這日龍桓山舉喪的訊息傳來,李翊兵機嗅覺靈敏,覺得可有所為,即喚來江成道:“他們在舉喪,這是潛入探察的好機會。江成兄弟,你會五行遁術,勞你辛苦一趟,夜間去那裡探探虛實,摸摸路徑,不要給他們發覺。”

江成道:“好,今晚我走一趟。”

江成當晚飽餐一頓,身著夜行衣,亥時之後借土遁徑上龍桓山。他趁黑潛至東山,於路旁石堆後隱身,暗暗觀望。俟候片刻,毫無聲息。夜靜風涼,不遠處似有人影閃動,江成凝神細視,卻是樹影婆娑。他見四下無人,待要起身,只聽腳步聲齊響,黑暗中有一隊兵士持長槍逼近。江成急忙縮梗藏頭,側耳細聽,那隊伍行至石堆近前,忽然停下腳步。江成心裡一突,手中捻訣以防不測。卻聽為首之人略略低語,兵士隨即分為兩隊,一隊繼續前行,另一隊轉向進入山林深處。江成鬆了口氣,待兵士遠離,起身繼續探尋。他行動利落,約摸一炷香工夫,便將龍桓山東部轉過一遍。

子時一過,陰雲籠罩著夜空,寒霧在山間瀰漫,時有寒鴉長唳。江成仗膽而行,漸漸摸索至山中深處。

議事堂上,陸術與陸婷默然跪坐,兩個小妖侍立在後。供桌上擺著數樣素果糕點,中央焚起一爐檀香。青煙朦朧,畫中人的玉容若隱若現。陸術痴痴地望著,彷彿回到黃巒洞初見之時,同樣的朦朧昏暗,同樣的咫尺天涯,彼時的漫不經心深愧於如今的離愁別緒,冰冷的畫紙雖傳遞著音容笑貌,卻難以撫慰內心的淒涼,只能聊作紐帶,遙寄無盡的思戀。

夜闌更深,外面響起了風號,聲若悲泣。窗欞之上,緊閉的窗扇開始振動,冷風自縫隙透入,素幡微微飄搖。那兩個侍立的小妖瑟瑟發抖,也不知是由於寒冷還是恐懼。陸術想到姑娘受盡委屈,芳魂還要在寒風中飽受肆虐,心下酸楚,淚水洇溼了雙眼。

小妖的顫抖聲被在前跪坐的陸婷知覺,她輕聲道:“你們先回去吧。”

“多謝公主!”兩個小妖如釋重負,立即奔出了靈堂。

又過了良久,陸婷恐陸術熬得辛苦,勸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去休息吧。”

陸術盯著畫像,不發一言。

陸婷抿抿唇,又道:“要不你先回去,我在這兒守著,如何?”

陸術木然搖搖頭。

陸婷無奈,陪著他繼續坐下去,不時往火盆中添些紙錢。

此時門後梁上,一張臉悄悄地探了出來,幽靈一般的目光掃視著堂中的一切。才然,他發現有幾隊妖兵分別在山間巡視,其中一隊只在此間廳堂附近轉悠。料想這裡非同尋常,便悄悄摸近前。門首兩旁垂下白綾,知是靈堂所在。隔窗望見裡面燭火明亮,必有緊要人物在內守靈。恰好此時兩個小妖出門,他便趁機飛入,蟄伏在門邊樑上。待一切平靜,江成兩腿勾著橫樑,倒掛著探頭觀望。只見靈前跪坐著兩個人,左邊一個男子,雙手撐地默不作聲,雖著素衣,掩不住周身的貴氣,想來正是陸術。

江成心念一動,又見他旁邊跪坐著一位女子,青絲垂灑,背影清瘦修長。江成心道,這人應是陸婷,傳言她神通廣大,若被知覺,恐有不利。

他欲悄然離去,轉念又想:“良機難得,若此時暗施殺手,除了陸術,我們不就一舉成功了嗎!”

他盯住陸術,暗暗從袖中摸出兩把匕首。躊躇片刻,既不敢輕易出手,卻又按捺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動。堂外風響愈疾,窗扇劇烈顫抖,彷彿在應和他內心的狂跳。

那江成一咬牙,心一橫,匕首遙遙對準陸術後背。霎時間,耳邊風滾如雷,窗扇盡皆掀開,狂風肆意亂闖。江成不禁怔住,只見堂內沙塵瀰漫,素幡橫飛,香案上細煙飄散,燭火熄滅,中央那幅畫像左右搖擺。陸術驚奇抬起頭,四下張望。不覺月光從窗外透入,直射到堂前,畫像上清晰現出半截倒立的人影。

陸術雙眸雪亮,興奮地喊道:“是你嗎?”陸婷猛然回過頭:“誰在上面?”

江成心頭一驚,情知已然暴露,右手將匕首向陸術射去,轉身逃離。陸婷急去扯陸術,匕首從陸術頭頂飛過,直刺進供桌上。

木桌猛一受力,右側的香燭滾動滑落。陸婷伸手接住,反手向刺客拋去。江成聽耳後疾風響,恐是飛鏢之類的暗器,背對躲閃不便,側過身用刀來擋。刷地一聲,飛來的香燭被刀刃分做兩截,一截落在他肩頭,一截濺在了右臉上。

“哎呦…”江成顧不得蠟油灼痛,縱身跳出窗外,飛奔遠去。陸婷待要追趕,又恐敵人來偷襲陸術,當日假楓棟之事她猶然後怕。此時洪蕪帶領一隊侍衛聞聲趕來:“怎麼啦公主?”

陸婷道:“有刺客,你們快去追。別讓他逃掉。”

那江成慌不擇路,只顧向僻靜處閃。竄入山林之中,迎面又撞見剛剛那隊分兵巡邏的小妖。江成暗自叫苦,又見洪蕪等人從後追來:“不要放跑了刺客!”江成急念口訣,欲使土遁脫身。不料洪蕪已衝近前,掣腰刀便砍。江成回身用匕首相迎,二刃相碰,江成閃身便走。那隊兵士近前,洪蕪怒斥隊長道:“為什麼不阻攔他?”隊長委屈道:“我等不知啊,只見一道黑影閃過,瞬間就跑遠了。”洪蕪喝道:“都隨我追!”

江成轉出林間,順著山巒向下飛奔,忽覺腳下一片溼漉冰涼。定睛觀瞧,乃是一道溪流橫亙于山間,在月光的映照下閃著點點銀光。眾侍衛趕過來,只聽撲通一聲,水花四散迸濺,刺客已無蹤影。洪蕪道:“你們,快下水把他抓上來!公主嚴令,捉不住都得受罰!”侍衛們顧不得寒冷,紛紛跳入水中去搜尋。初冬夜半,山中溪水冷至徹骨。他們跳入水中胡亂撈摸,沒多久就凍得瑟瑟發抖。更令人難受的是,眾妖費了半天勁,除了幾根水草,什麼也沒撈到。

洪蕪沒奈何,只得回到堂上報知。公主道:“跳入玉龍溪裡,是借水遁走了。不要管他了,叫大家都回去吧。”洪蕪領命,率領眾妖離去。陸婷閉上門窗,收拾了殘香斷燭,重新點燃燭火,跪坐回陸術身邊。狂風漸息,長夜復歸寂靜,陸術忽問道:“剛剛一陣風起,是芊彤嗎?”

陸婷沉吟片刻,點頭道:“是的。芊彤來幫我們了。”

江成從水中爬出來時,天色已然微明。由於在刺骨的溪水中行了許久,全身痠痛無力,腦中迷濛渾沌。他掙扎爬上了岸,仰面歇臥,小口小口地倒著氣。覺力氣恢復些許,坐起身來,揉揉眼睛,藉著微弱的晨光,遠遠地望見了瑞山。

總算是回來了,江成鬆了口氣,脫下溼衣服,搭在肩上,小跑著往營帳的方向趕去。

黎明時分,妖兵們大多還沉浸在睡夢中,瑞山營中一片寂靜。李翊的侍從沉暉早早起床,他到這裡有些水土不服,四更時腹痛而醒,一連跑去瀉了三次。終於覺得差不多了,捂著肚子走回營帳,打算回去再睡一會兒。正行間,忽覺肩上一陣冰涼,斜眸去瞧,自已肩膀上搭著一隻手。沉暉嚇得如墜冰窖,險些昏死過去,戰戰慄慄回過頭:“你……你……是江成啊?哎呦,可嚇我一跳。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別提了,險些回不來了。”

沉暉喘吁了口氣,將其攙住:“走,我帶你去見軍師。”

“等等…現在還早,不打擾軍師了。”

沉暉忙扶他向後帳走去:“你快進帳喝碗熱湯,歇息歇息吧。”

進入帳中,江成除下溼衣服,裹著被子倒榻休息。至午間,沉暉陪同軍師李翊齊來看視。

江成醒過盹來,要起身行禮:“軍師……”

“兄弟,快躺下,躺下。”李翊望著虛弱憔悴的江成,憐惜又歉疚。

江成低聲道:“軍師,對不起,我惹了禍。”

“是為何事?”

江成道:“我去龍桓山探查,起初還算順利,很快將東山的情況摸索完畢。隨後我潛入靈堂內,陸術和陸婷正在那裡守靈。我一時沒忍住,想用匕首偷襲他們。不料未及下手,一陣怪風突然襲來。我被對方發覺,立即逃出靈堂,他們派人來追,我慌不擇路,跳入龍桓山的溪澗,才得以逃歸。”

李翊沉吟道:“嗯,你一夜未回,今早歸來時又滿身狼狽,想必被人發覺。好在能平安歸來,且未暴露行蹤。只要他們找不到這裡,我們就還有機會。”

沉暉道:“可若他們警覺,派人來附近巡查如何是好?而今龍桓山的道路已然摸清,我們不妨先發制人,請永爺即日派人攻打龍桓山。”

李翊道:“還不是時候。我派人去通知蕭駿,讓他加強戒備,在瑞山遠近加派暗哨。一旦有警,立即來報。江成兄弟,你好好休息幾日,我回頭再來看你。”

入夜,李翊獨坐案前,案上孤零零一盞油燈半明不滅。李翊凝著落下的燈花,寂寂苦思:眼下情況非常嚴峻,永爺又不見好轉,單憑我帳下人手遠遠不足。龍桓山此時雖然空虛,卻也不乏高手能人,我這裡兵微將寡,究竟如何才能成功?大王的乘虛而入之策,本以為值得一試,難道終是一場虛話……思來想去,茫茫無緒。忽然“呼”地一聲風響,迎面帳幕掀起,寒氣陡然撞入,那盞油燈飄搖欲滅。李翊打了個寒噤,抱緊了雙臂。再待片刻,只覺通體生寒,索性吹熄了燈火,臥榻歇息。裹了毯子,閉上雙眼,無數的聲音和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就這樣恍惚進入夢鄉。

“先生,先生……”

李翊睜開雙眼,看到沉暉正在旁邊推他。

李翊倦然道:“何時了?”

“日上三竿了,先生,您是怎麼了?”

李翊勉強坐起,只覺頭昏腦重,復又倒下。李翊道:“昨夜就覺身體沉重,煩躁不安。現在已無力起身,敢是受了風寒。”

沉暉心疼道:“您是操勞過度,積勞成疾,我這就去給您找些藥來……等等,我忽然想到,當日您中潭瓊夫人針毒,而後閉關祛毒,發熱數日才得痊癒,是不是舊病復發?”

李翊一笑:“她那針毒確實折騰得我夠嗆,不過與此病無關,不必多慮。哦對了,蕭駿那裡怎麼樣了?”

沉暉道:“他那兒沒什麼情況,只是發現龍桓山附近,又增加了幾隊哨探。”

李翊擔憂道:“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半個月已經過去了,我們雖然弄清了龍桓山的東部的路徑。但上次江成靈堂一鬧,他們也加強了防備,我們更難下手。咳咳,還是沒有好辦法……”

沉暉不忍道:“先生別多想了,養好身體才最重要。”

李翊一嘆:“師父賜我的仙丹不曾隨身帶來,否則何懼此尋常病症?沒辦法,眼下只有勞煩你,去附近找些草藥來,熬湯與我服下,興許有效。”

沉暉道:“好的,我這就去尋。”

數日後,守靈之期已至。陸術捨不得離去,每日呆在靈堂上,對著畫像痴痴自語。陸婷無奈,只好依著他,囑咐洛憶好生照管。是日她回洞取些禦寒衣物,遠遠望見一人,拄著柺杖,晃晃悠悠地走來。

陸婷見是那老者,上前迎道:“老人家何往?”

老者拉住陸婷手臂:“聽說大王回來了?”

“是,他剛回來不久。”

老者興奮道:“那我去見見他?”

“這個…恐怕不便。”

見陸婷面露猶疑,老者忙道:“大王的收留之恩老兒還沒能報答,至少要親自拜謝。”

陸婷婉言相拒:“他身體不佳,暫時不方便相見。您先請回吧。”

老者問:“聽說他,是因失去了心上人而傷心難過,可真是如此?”

陸婷嘆息預設。

老者道:“這樣的事,老兒一生也見過許多。此等小兒女情愛之事,縱是親眷,有些言語不便談起。不如讓老兒去勸勸他,望能奏效。”

陸婷見他眼底一片摯誠,也便轉了念頭:“好,那就有勞了。”

陸婷便引老者來至堂上,她在外等候良久,直至老者踉踉蹌蹌地走出來。

陸婷近前扶住他道:“怎麼樣了?”

“咳咳…裡面的燃香可是夠嗆人。”老者調整了一下氣息,說道:“大王看上去精神不錯,對我講了很多他的事。我只對大王說,兩個人能相戀一場,無論結局完滿與否,都是一場情緣。我們要感激相遇,它讓原本孤獨的心有一份牽掛。但如果因為別離而就此消沉,就等於辜負了愛人給我們帶來的美好回憶……大王他似乎聽進去幾句,但不久又抱著那畫像喃喃自語。”

陸婷聞言訝然,雙目眯起:“山村老丈,怎麼能講出這樣的言語呢?聽弟弟講,他當日請村民上山,眾人皆不敢來,獨閣下敢上龍桓山,想必非比尋常吧?你來此,究竟有何目的?”

豈料老丈雙眼一瞪,挺著胸脯道:“老兒走南闖北,什麼事沒見過?什麼福沒享過?什麼苦沒吃過?寥寥數語,有什麼說不出的?別看你們活了千百年,可你們一直住在山裡,見識未必強過老兒。老兒滾打一世,落到最後,只有孑然一身。本想在山村中安度晚年,但既然大王給我個機會,我便想出來再多看一看,你說我有什麼目的?”

陸婷沉吟片刻,斂容垂眸道:“抱歉老丈,是我緊張過度了。多謝您出言勸慰,我想他已經有所迴轉,只是還有些事想不開。待幾日後靈堂撤去,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去做吧。”

老者悶哼一聲,拄著柺杖踱步而去。

卻說瑞山後營處,永爺見連日來前營無甚動靜,恐李翊暗地裡有所動作,便派鍾揚去轉轉,順便探探情況。鍾揚來至前營,沉暉引他進入軍師營帳。卻見李翊裹著被子倒在床上,面容陰鬱,了無生氣。

鍾揚踱近前道:“軍師,您還好嗎?”

李翊扶著床,勉強坐起來:“將軍,快請坐。”

鍾揚掇張胡床坐下,瞧見李翊面頰潮紅,伸手去摸他額頭:“哎呦,這麼燙手。軍師您這是……”

李翊微笑道:“我這是冬日裡的溫暖啊。你剛從帳外進來,手心冰涼,要不幫你再捂捂?”

鍾揚忙道:“就不必了。那個,您可用藥了嗎?”

“前幾日喝了幾劑湯藥,發了回汗,不想還有些餘熱未清,今日覺病勢轉重。請將軍替我轉告王爺,李翊雖染恙,當盡力為我軍謀劃,望王爺保重身體,早日康復。”

鍾揚應下,與李翊多聊幾句,便起身告辭。李翊命沉暉送客,待鍾揚出去後,只覺渾身力氣被抽空,倒在榻上,再難起身。

永爺與眾將正在帳中閒聊,忽見鍾揚瞬間闖進來:“王爺,喝喝喝喝喝……”

永爺道:“喝什麼喝,你喝了吧?”

“喝喝喝喝……”鍾揚急得面紅耳赤。

孤桑想了想,問道:“你是要說好事還是禍事?”

“啊……”鍾揚終於說出口,“不知道。我不知是好事還是禍事,所以說不出來。”

永爺急道:“到底什麼事,快說吧!”

“軍師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永爺一驚:“他也病了?好哇,那還不是禍事嗎?好你個李翊啊,你倒學起我來了。”

鍾揚湊近前道:“可王爺,我覺得未必如此。我看他不像是裝病。剛剛我去瞧他,他那腦門是真燙,燙得都能煮飯了。他要真病了,那豈不好嗎?”

永爺道:“你知道什麼,若在平時是好事,但在這兒就不一樣了。他要真病了,就更沒他責任了。唉,不管是不是真的,總之不能由著他就一直稱病。你們先下去,我得想想辦法。”

是日午後,陽光靜靜地傾灑在夢遙洞前,清風和暖愜意。陸婷與洛憶在洞前講論些劍法,陸術斜臥在一旁的躺椅上,懷揣著畫卷,雙目迷離惺忪。半睡半醒間,忽見一人面向自已走來,長髮迎風飄揚,背後沐浴著萬丈柔光。每一步踏下,陸術的心尖便隨之一顫,身離躺椅,張開雙臂相擁,目光貼近的一剎那,對方面影遽然清晰,白髮髭鬚,容貌滄桑,竟是丞相陌林。

陸術霎時愣住。陌林躬身施禮道:“臣拜見主公。”陸術堪堪回過神來,籲口氣道:“丞相,此來何事啊?”

陌林取出一個鑲金寶盒,雙手捧獻:“齊仲閣手下近日去那南瞻部洲重金購得一草,名喚鐵皮石斛。此草可潤肺益腎,強健體魄,延年益壽。烹茶入膳,皆有奇效。近聞主公貴體不適,特獻此物聊表寸心。願主公福泰安康,萬壽無疆。”

陸術嘆道:“丞相勤勞政務,夕惕朝幹,山中無人比丞相辛苦,留下自已服用罷。”

陌林道:“此等寶物萬分珍貴,臣豈敢自用?望主公詳之,老臣不願惹人非議。”

陸術道:“也罷。我心亂如麻,山中大小事務,還需由丞相操持。姐姐,將寶庫中所儲雪靈丹,給丞相拿上十壺。”

陸婷道:“好的,稍後會讓侍衛送去齊仲閣。”又問道,“丞相,近日來聞聽山中人心浮動,許多陣亡將士的親眷心懷不滿,甚至有人到齊仲閣攪鬧,可有此事?”

陌林稟道:“陣亡將士的撫卹事宜,臣已妥善安排。只是死者已矣,生者仍需關照。由於華龍領兵在外,眾多親眷擔心他們的安危,企盼早日歸來。臣雖竭力勸慰,但時日一久,難免還會生出事端。”

陸婷慨然道:“辛苦丞相了,我這就回前線一遭,讓華龍儘快領兵回返。”

陸術問道:“要召華龍回軍,派個人去就是,何須你親往勞煩?”

陸婷道:“大軍羈留日久,恐生事端,我親去穩妥。而且我剛剛想起,吳宅有一昭夢珠,可療你心疾,我順路去趟吳宅,若能借來最好。”

陸術淡淡道:“不必,我難過就難過,又有何妨?記得我這胸上還捱過飛刀,不也沒什麼事嗎?”

陸婷微笑道:“那不一樣。外傷治癒就罷。心頭的痛苦,雖無大礙,但治好了會使你更為愉快。”

陸術道:“真是麻煩。今日天色晚了,明天再去吧。”

“無妨,我快去便歸。”

陸術道:“不在這一晚。太陽要落山了,且吃晚飯去。”

陸婷只得應下:“好吧,明日我早些動身。”

“那就有勞公主了,老臣告退。”陌林拜謝而去。

夕陽從平遠丘背後緩緩沉落,華龍立在山丘高處,注視著下方湧動的人潮,絢麗的晚霞映襯著他挺拔的身軀,身旁豎立的三尖刀閃著迷人的紫光,令華龍恍若神明。不久,落日方隱,薄月初升,晚霞隱沒於黛色的夜幕。

此刻,兵士集結完畢,三軍陣列嚴整。面對袞袞將士,華龍朗聲開言:“弟兄們,我們駐紮在這裡三月有餘。由於受到阻礙,寸步難行,寸功未立。而今獅駝嶺已然退兵,沒有了主力,援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如果想回去,現在就能班師。但,就這樣走了,甘心嗎?

對面的山上,有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們侵犯過我們,一而再再而三。我現在閉上眼,仍見竹石寨狼煙未消,望聖山餘火未息,眾英烈屍骨未寒。半月前的無涯山之事,我想諸位也已盡知,當全軍上下準備大排筵席,慶祝主公訂婚之喜時,敵軍突然發難,主公險些為敵所害,未來的王妃也香消玉殞,一場盛事翻作噩夢。主公心裡難過,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世事總難如人願。你們看看天上的月亮,每月能圓幾時?即使圓滿也往往會被雲霧遮住。人又能奈何呢?

因此,大家要明白,外界給予的一切愛護或傷害,我們都無法掌控。能幫助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已。今夜,有仇也好,有怨也罷,既然我們還活著,就憑藉著自已的力量,去盡力一搏。現在我什麼也不想,只想多殺幾個敵人,讓他們血債血償,將他們所擁有的軍器,馬匹,糧草,還有軍心鬥志,盡數奪回。諸位隨我來的,我萬分感激。我只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也可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