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大地,草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孟曦坐在馬上,看著宣威城門。
辛亮身著鎧甲,手持長槍,目光沉沉地看著城下。
“辛老侯爺,還有兩個時辰,您可得快些考慮。”秦林笑呵呵地道。
離得遠,孟曦看不見辛亮的神色,而辛亮身邊的副將,卻很清楚此時辛亮的怒氣已經不可遏制。
辛亮轉頭看了看城內,宣威城一片死寂。
他的怒氣突然消失了,心頭瀰漫上巨大的哀痛。
“秦將軍!”辛亮大聲喊道。
“若是開啟城門……”
辛亮話沒說完,副將和其他士兵都連聲喊著“侯爺,不可”。
辛亮示意他們閉嘴,接著道:“若是開啟城門,可否保證不傷宣威城百姓?”
“可!”
“可否給他們吃食,讓他們自行離去?”
“可!”
“可否善待我計程車兵,他們不過是聽我的命令列事。”
“可!”
“如此,”辛亮的聲音低了下去,很快又拔高,“待我死後,開啟城門,不可動手,不得違命!”
彷彿要將這大地砸出口子,辛亮的聲音震盪著,重重地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未來得及反應,辛亮已經揮槍抹喉。
鮮血立刻噴湧而出,比此刻照耀大地的陽光更為刺眼。
長槍轟然落下,在地上擦出火花,卻牢牢撐著辛亮,不讓他倒下。
“侯爺!”
士兵跪倒在地,有些哭出了聲。
副將早已淚流滿面,他使勁擦了擦眼淚:“開城門!”
城門緩緩開啟,順天軍歡呼著進城。
城門上一片哀傷,跪著的人久久不動。
有些百姓出來了,為辛亮流下了悔恨與感激的淚。
阿蘅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馬車路過武威侯府時,阿蘅看到,武威侯府的牌匾,掉在地上,摔出了裂痕。
武威侯府掛上了白燈籠,貼上了白對聯,每個人都換上白衫。
辛亮穿著鎧甲靜靜地躺在棺木裡,鎧甲擦得鋥亮,一點鏽跡也沒有。
靈堂唯有副將一人,跪在地上,紅著眼睛,低聲說著這些年的往事,那些刀尖舔血、輝煌榮耀的日子隨著時光的流逝不再回來。
“夜深了,將軍先去休息吧,”老管家顫著扶起副將,“我來守著侯爺。”
副將搖了搖頭,又要跪下。
“這麼多年了,我還有好些話沒跟侯爺說呢,您先去歇著吧,明日又有許多事情。”老管家勸著。
老管家待在辛亮身邊的時間最長。
副將終於點點頭,蹣跚著步履走了。
老管家跪在墊子上,一點一點燒著紙,火光將他的臉照亮,歲月刻下的皺紋更深了。
“侯爺啊,我在您身邊服侍已經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我看著您娶妻,生子,兒子又生子;看著您打勝仗,封侯,駐守宣威。”
“我記得著這五十多年間發生的每一件事。”
“可是,誰還記得我的翠翠呢?”老管家的臉變得猙獰可怖,一雙渾濁的眼好像要冒出火星。
“我的翠翠,那麼善良,那麼懂事,每日我回去都將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從來不哭不鬧,才十三歲啊,多好的年紀,就被你的好兒子,辛傑,那個混蛋……”老管家泣不成聲,過了許久才平復下來。
“我的翠翠渾身溼透睡在一張破席子上,在夢裡,她哭著喊疼,喊冷,喊餓,可是,可是……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老夫人慣著辛傑,硬說我的翠翠不檢點,她才十三歲,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罵名!她跳進池塘來證明自已的清白,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去救她!”
“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眼睜睜看著我的翠翠沉入水中……”
“我的翠翠,她只是廚房的一個小丫頭,怎麼,怎麼,就……”
“我求老夫人還我翠翠的清白,她卻關著我不讓我出去,免得,免得傳出去阻礙了您受賞……”
“我拼著命跑出去,跪在您面前,可是,您連聽也不聽就任他們把我拉走了。”
“侯爺啊,您忙,您真是太忙了,忙得無暇顧及家裡,忙得沒有時間管教孩子……既然您不管,那就,只好讓我來了……”
“侯夫人懦弱無能,老夫人溺愛辛傑,翠翠的事情在府裡沒人再提,可是當爹的卻不能忘記!”
“這些年,我假裝不在意這件事,求老夫人給我一個服侍的機會……”
“我偷偷帶辛傑去鬥雞,輸了不少錢,都是我替他還的,不然,我一個掃地的,哪有機會接近侯爺。”
“只是我沒想到,侯爺竟然封侯之後就上書駐守宣威了,我也要跟著離開慶陽。”
“好在,府裡有不少人都是我的人,辛傑做什麼我都一清二楚。”
“他喜歡什麼,我就給他什麼,說起來,我真是對他太好了些。”老管家笑了笑,眼神有些嚇人。
“侯爺啊侯爺,您聰明一世,辛傑做下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是您一件都不知道。”老管家搖了搖頭,丟下的紙錢瞬間化為灰燼。
“侯爺啊,您可不能怪我,您看看辛傑,這些年都活得真是太好了,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可是我的翠翠呢,還常常喊著自已冷,逢年過節,連紙錢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給她燒,等我死了,誰還記得給我的翠翠燒點紙呢。”老管家喃喃道。
“但是順天軍的那些人說了,我的翠翠不會被忘記的,逢年過節,他們會代我給翠翠燒紙。”
“他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辛傑,現在恐怕已經先我一步下去陪您了吧。”
無錯書吧“侯爺啊侯爺,我是看清了,這天下往後是順天軍說了算,您瞧瞧,我有什麼辦法呢?”
“那些信啊,我都給您送出去了,可是到了誰的手上,我年紀大了,可真是記不清了。”
“您說,一個人要是年紀大了,可真是沒了用處,什麼時候水打溼了火藥我都不記得了 。”
“侯爺,您為啟國立下汗馬功勞,世人誰不敬仰您,可是,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管好內宅啊。”
老管家燒完手中最後一張紙錢,顫著起身,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壺酒,喝了幾口,便將酒灑在棺木上。
酒香四溢,是珍藏多年的佳釀。
“這壺酒,我藏了五十多年啦,今天,與您共飲!您嘗過的好酒無數,也嚐嚐我這酒,味道好不好。”
說著,老管家拿起供桌上的蠟燭,點燃了經幡和堆在一邊的紙錢。
最後,將蠟燭扔進了棺木中。
“侯爺,您可得走慢點,等等老奴。”
管家口中溢位黑血,火吞噬著他的衣服。
這夜,宣威侯府的人都睡沉了。等有人來救火時,靈堂已經不成樣子了。
火勢還在蔓延,只好先滅了四周的火。
待到最後一粒火星也被澆滅,靈堂已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