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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遊牧民族的危機

光陰流轉,1479年的四月如期而至,人們盼望著一個溫暖又和煦的春季,盼望著冰雪消融,萬物復甦。

在上一個冬天,小亞細亞半島的中東部瀰漫著黑暗,寒冷的天氣,匱乏的物資和東羅馬帝國的干涉讓大範圍的饑荒隨處可見,遊牧者為了殘存的草場大打出手,農耕者在飢餓與嚴寒中瑟瑟發抖,難民們更是看不到一點生存的希望。

幾個月的時間裡,溫馨寧靜的家園變成了殘酷無情的屠宰場,許多人死於飢餓,許多人死於失溫,許多人倒在了穆斯林“同胞”的屠刀下,許多人倒在了逃難的途中。

面對這種情況,奧斯曼蘇丹和杜勒卡迪爾貝伊並沒有拿出任何救災措施,這種遊牧聯盟式的政權對地方的管控力度本就低下,生產力的落後與潛在的戰爭威脅也讓他們不敢開倉放糧,只能躲在堅固的城牆後,任憑自己的子民四散流離。

也有不少穆斯林難民選擇南逃,黎凡特與埃及不會遭到寒冷的侵襲,東羅馬帝國的毒手也尚未伸向那裡,奇裡乞亞行省光復凱旋後,大批難民聚在了還處於馬穆魯克王朝治下的伊斯肯德倫附近,由於山脈阻擋,遊牧肆虐,陸路遙遠而險惡,他們試圖乘船逃離,抵達溫暖的南方。

儘管不少伊斯蘭學者都組織了援救,儘管馬穆魯克蘇丹願意接納他們,希望彌補因為內戰而喪失的人口,難民們的希望終究還是化為了泡影——自東羅馬帝國復興以來,雙頭鷹旗像是催命的魔鬼,始終飄蕩在他們頭上。

1478年12月,在東羅馬陸軍的威逼下,伊斯肯德倫附近的難民越來越多,對於一座被山脈與海洋包圍的中小型城市而言,這顯然已經很難承受。

1479年1月,埃及和黎凡特的幾個伊斯蘭學派聯合起來,試圖向聚集在伊斯肯德倫的難民提供幫助,他們資助了一些商人,組織起一支船隊,試圖協助難民渡海南下。

起初,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幾次試航均取得成功,東羅馬帝國不想讓太多難民停留在邊境地區,默許了他們的行動。

但是,這些滿懷怨憤的難民抵達黎凡特和埃及後,立馬開始宣揚宗教仇恨,隨船南下的伊斯蘭學者更是衝在了反對基督教的最前方,敘利亞正教徒,馬龍派基督徒和科普特正教徒的聚集區遭到了極端穆斯林的洗劫與襲擊。

1479年2月,東羅馬帝國以同宗兄弟遭受迫害為名,拿出《古蘭經》上的條文,要求馬穆魯克政府及伊斯蘭教會停止針對基督徒的殘暴行徑,尊重“有經人”的固有權利,將先知穆罕默德的教誨踐行到底。

2月5日,由於迫害行為並未得到有效緩解,東羅馬海軍的東地中海艦隊開赴伊斯肯德倫灣,以開羅之曜號為主的十幾艘主力戰艦炮轟穆斯林難民船,第一次襲擊便導致兩千餘難民葬身海底。

隨後,東地中海艦隊對穆斯林船隊的襲擊持續了整整兩個月,風平浪靜的伊斯肯德倫灣化為了“海狼”的獵場,只要東羅馬帝國不願意,沒有一片木板可以平安無事地抵達南方。

然而,東羅馬帝國的行動並未讓生活在黎凡特和埃及的基督徒得到更好的待遇,宗教衝突反而不斷加劇,諸如馬龍派這樣的地方性小教派再一次躲進了深山,埃及附近的科普特教徒也對現在的馬穆魯克局勢不太滿意。

這種局面讓馬穆魯克蘇丹喀伊特貝十分煩躁,他不得不將一部分本該提供給白羊王朝的僱傭兵團調回本土,同時向地方埃米爾授予權力,要求他們平息混亂,解決爭端。

此時的馬穆魯克王朝已經大不如前,新航路的開闢讓他們無法像原來那樣從東西方貿易中獲取鉅額資金,切爾克斯王國的建立與黑海霸權的易手讓他們引以為傲的馬穆魯克軍團無法獲取新鮮血液,喀伊特貝以最暴力的手段奪取了政權,整頓了國家,但還是處處受制於東羅馬帝國,開羅和亞歷山大港的馬穆魯克商人甚至求著東羅馬帝國購買他們的貨物。

當然,喀伊特貝蘇丹稱得上馬穆魯克後期的佼佼者,由於財政壓力和軍事威逼,他不敢和東羅馬帝國公然撕破臉皮,但卻依然敢向白羊王朝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援,同時儘可能庇護難民,想趁著東羅馬帝國攻略小亞細亞半島的真空期加強自身力量。

尼羅河三角洲實在太過富庶,只要有足夠的人口,在內戰中遭到破壞的農田可以很快地恢復過來,往往不需要消耗太長的時間。

至於白羊王朝,新任白羊王雅各布贏得了內戰,剪除了哈利勒一系勢力,初步整頓了領地,暫時獲取了各方勢力的認可與效忠,白羊王朝依然是中東地區最為強大的穆斯林政權,依然是從小亞細亞半島到波斯高原的地方性強國。

白羊內戰結束後,包括奧斯曼蘇丹,卡拉曼貝伊,杜勒卡迪爾貝伊在內的各大遊牧聯盟均向白羊王雅各布請求救援,希望他能夠站出來主持大局,結束內鬥,平息矛盾,重新劃分草場,重新制定規則,帶領穆斯林們生存下去,就像他的父親曾做的那樣。

但是,關於是否決戰,何時決戰,大不里士並沒有達成統一意見,主戰派高喊著博彥杜爾汗的榮耀,烏宗哈桑的遺產與安拉胡阿克巴,主和派則緊盯著虧空的國庫,匱乏的糧草和屢遭削弱的軍隊,由於東羅馬帝國的態度越來越囂張,小亞細亞的穆斯林面臨著滅頂之災,主戰派的狂熱聲音愈發響亮,並正逐漸佔據上風。

小亞細亞半島東北部,一座城市坐落在河畔的山谷裡,冰封的河面上覆蓋著白雪,大量的粗陋帳篷駐紮在城市周邊,骨瘦如柴的難民渾渾噩噩地圍坐在營地內,全副武裝計程車兵則嚴密把守著城市的大門,禁止任何人非法闖入。

城市的上空飄揚著奧斯曼蘇丹的新月旗,在黯淡的天幕下,旗幟彷彿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是位於克孜勒河畔的錫瓦斯城,奧斯曼蘇丹巴耶濟德二世最後的都城,也是他所能掌控到的最後一座還算不錯的城市。

當然,這僅僅只是相對而言,由於奧斯曼帝國起家於小亞細亞西北部,在統治思路上重視西方而輕視東方,對廣闊的東方領土長期採用放任自流的態度,根本沒有像對待愛琴海沿岸領土那樣確立起牢固掌控,民生和經濟自然沒什麼發展。

在奧斯曼蘇丹國徹底丟失愛琴海東岸的核心領土前,安卡拉和錫瓦斯的城市人口均未突破五千人,穆斯林難民的東逃讓這兩座城市有所發展,但依舊談不上什麼大城市,如果放在東羅馬帝國,也就和北馬其頓首府斯科普里處於同一水平線。

在穆拉德二世時期,安納托利亞高原內陸稱得上大城市的僅有科尼亞一座,但這座古老的大城市卻在穆罕默德二世的進攻下遭到了嚴重摧毀,直到現在也沒有復甦。

現在,如果算上難民,錫瓦斯及附屬村鎮一共擠下了近兩萬人,絕大部分都生活在飢寒交迫中,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也有新的難民從西方趕到。

當然,對穆斯林農民造成最大傷害的不是飢餓與寒冷,而是跟隨巴耶濟德二世遷移至此的遊牧部落,在蘇丹的默許下,他們不用南下爭搶冬季草場,直接住進了各個村莊與集鎮,將定居者趕出家園。

錫瓦斯城,奧斯曼蘇丹的臨時宮殿內,巴耶濟德二世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一派蕭條的城市,面無表情。

在他身後,一襲宮裝的少婦侷促不安地站立著,她的年齡不到三十歲,但眉間卻已經生出了深深的皺紋,看上去顯得蒼老而憔悴。

這是巴耶濟德二世的正妻,來自杜勒卡迪爾貝伊國的阿伊莎可敦,跟隨巴耶濟德度過了十年歲月,是賽利姆王子的親生母親。

“布巴克還是沒有回信麼。”

巴耶濟德淡淡地問,阿伊莎則囁嚅著,不敢說話。

“算了,這不是你的錯。”

巴耶濟德二世嘆了口氣,擺擺手。

布巴克是現任的杜勒卡迪爾貝伊,在血緣上算是阿伊莎的兄弟,巴耶濟德二世的表親,由於糧食短缺,巴耶濟德二世一直向布巴克寫信,試圖以低廉的價格購買他們的糧食。

據巴耶濟德所知,杜勒卡迪爾貝伊國雖然爆發著嚴重的饑荒,平民百姓死傷無數,但布巴克本人卻從很早便開始囤積糧草,將其儲存在嚴密防守的城市和城堡中,根本沒有救災,應當還有不少存貨。

但是,幾封書信都石沉大海,布巴克似乎並不想對巴耶濟德這位姻親兼表親伸出援手。

“坐吧,阿伊莎。”

見妻子渾渾噩噩,巴耶濟德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又從書桌下摸出一瓶酒。

玻璃瓶上,東羅馬帝國皇家釀酒坊的徽章十分顯眼,這是巴耶濟德在去年年末擊敗一支哥薩克騎兵後,從他們手中繳獲的。

“最後一瓶了,一起喝點吧。”

阿伊莎順從坐下,為巴耶濟德斟上一杯。

在逃亡的道路上,巴耶濟德失去了所有的大麻產地,大麻抽完後,他重新撿起了兒時的“壞習慣”,開始酗酒。

整整一個冬天,他依靠酒精麻醉自己的頭腦,逃避血淋淋的現實。

巴耶濟德喝下一杯葡萄酒,品味著早已不屬於自己的芬芳與甘醇,眼中湧出一抹懷念。

“還是色雷斯的酒好喝啊,這麼多年,還是喜歡小時候的味道。”

“阿伊莎,你還記得色雷斯麼?愛琴海的浪濤拍打著海岸,海風輕輕吹拂,大片的葡萄葉隨風搖晃……”

“不像這裡,一片灰白。”

巴耶濟德慢慢喝著,眼神迷濛,阿伊莎則靜靜地斟酒,不發一言。

“故鄉啊……”

巴耶濟德咬著嘴唇,閉上眼睛。

巴耶濟德是個擁有四分之三希臘血脈的歐洲人,出生於1448年的色雷斯,他在山海之間的色雷斯平原上度過了自己美好的童年。

在巴耶濟德小時候,奧斯曼帝國還是蒸蒸日上的鼎盛國家,他從小聽著歷代先祖的傳奇故事所長大,也希望如他們一樣建立功勳,擴張領土,尊奉安拉。

可是,巴耶濟德也是奧斯曼盛世下的最後一代人了,他見證了奧斯曼衰敗的全過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國家一次接一次地敗倒在東羅馬帝國的進攻下,他試圖改變,卻總是徒勞無功。

穆罕默德二世全面退往安納托利亞後,巴耶濟德曾在阿馬西亞繼續接受教育,在那裡迎娶了來自杜勒卡迪爾的阿伊莎,並很快愛上了那座城市,將其視為第二故鄉。

他喜歡那座位於耶希爾河畔的城市,喜歡尖頂清真寺,喜歡阿馬西亞紅蘋果,喜歡那裡不算寒冷的冬季,天上的神明似乎捨不得讓美麗的阿馬西亞遭受寒冬的侵襲,特地在本都山脈上開了一個小口,允許來自黑海的暖流湧入那一小片谷地。

布林薩淪陷後,巴耶濟德在安卡拉城恢復了小小的蘇丹國,他庇護了不少學者,安置了不少難民,也想將國力重整起來,不說返回故鄉,至少也得讓奧斯曼一世傳下來的旗幟繼續飄揚。

但是,冰冷的現實給了他重重一擊,你爭我奪的部落,互相攻訐的大臣,心懷不滿的商人……巴耶濟德沒辦法將他們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只能儘可能地順從他們的意願,換取蘇丹的冠冕。

在為期數年的統治中,巴耶濟德在安卡拉城住得很不順心,每天都得面對一個接一個壞訊息,他沒有足夠的金錢來重建常備軍,沒有足夠的威望來要求遊牧部落安分下來,沒有足夠的行政效率來完善法度,改善民生,就這麼在酒精與大麻的麻醉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好幾年,直到和約到期,東羅馬帝國再度來襲。

當然,他也並非毫無建樹,在安卡拉政權建立初期便將長子艾哈邁德派往東部,不僅趕走了不少東羅馬武裝開墾團,收復了阿馬西亞城附近的幾座村鎮,還成功將東部領土的分離主義傾向鎮壓了下來,為今日的繼續苟活儲存了一線希望。

在幾個兒子中,巴耶濟德二世最喜歡長子艾哈邁德,因為這個兒子無論在相貌,性格還是政治觀點上都與早年間的巴耶濟德十分相似,溫和而能幹,熱衷於建設而非洗劫,篤信伊斯蘭卻願意寬待基督徒和希伯來教徒,主張農耕定居而非遊牧遷移。

每當看見躊躇滿志的長子,巴耶濟德總會想起年少時的自己,那時的他也是一個志向遠大的少年,歲月的沖刷和現實的無奈將他打入深淵,但心中的理想之火仍未熄滅。

在巴耶濟德二世的支援下,艾哈邁德在遠離安卡拉的阿馬西亞城進行了一些改革,建立政府,發展經濟,安置流民,鼓勵農耕,組建民兵……艾哈邁德按照奧斯曼帝國曾對待愛琴海沿岸核心領土的方法對待阿馬西亞,試圖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其改造為一座真正的奧斯曼城市,而非突厥小鎮。

阿馬西亞城本來便是奧斯曼帝國最為重視的東方城市之一,很多奧斯曼王子都會來此接受教育,當地民眾對奧斯曼家族比較忠誠,艾哈邁德的努力取得了不少成效。

看著自己的“第二故鄉”一步步地變好,寄予厚望的長子也越來越成熟,巴耶濟德十分高興,對於兒子的合理請求,他也一概應允。

後來,艾哈邁德還將阿馬西亞的地方酋豪召集起來,要求他們出錢出力,試圖在耶希爾河的支流上建造水壩,用以解決時常會有的洪水問題。

事實證明,艾哈邁德的個人魅力與組織能力都是一流的,地主和富農均對這種能夠切實改善土地資質的基礎設施十分感興趣,為他提供了一筆不多也不少的款項,也答應提供勞動力。

於是,艾哈邁德從巴耶濟德那裡要來了不少精通工程的穆斯林學者,在一座古代水壩的遺址上開始了工程,水壩雖毀,框架還在,只需將新的石料填補進去即可完工。

一年多的修繕後,這座始建於君士坦丁大帝時代的水壩重新煥發了生機,接下來的兩年裡,阿馬西亞城的洪澇問題得以顯著改善,大片的肥沃田地被開闢出來,自西而來的流民找到了新的家園。

想到這裡,巴耶濟德二世喝下一口酒,眼裡的欣慰一閃而過,很快便轉變為憂傷。

正如他一直所擔憂的那樣,阿馬西亞城在地理上有一個致命問題——離東羅馬太近,離天堂又太遠。

阿馬西亞北邊的山脈和緩而地平,這使其能夠在冬天也保持不錯的氣溫,但也大大方便了沿海向內陸的進軍,如果一支騎兵駐紮在錫諾普和薩姆松一帶的克孜勒河三角洲,他們便可以隨時透過河谷衝到阿馬西亞城下。

1478年,第二次大土耳其戰爭開始,東羅馬帝國共治皇帝查士丁尼召集草原部眾組成高加索方面軍,開始在黑海海岸邊遊走,時不時便越過山脈,向穆斯林的城鎮發起襲擊。

由於東羅馬帝國完好無損地繼承了特拉比松專制公國的一切,隨後又在本都山脈繼續修築了大量的城堡要塞,這種洗劫在很多時候都是單向性的,東羅馬帝國的重要定居點都有山脈要塞作為屏障,穆斯林卻抽不出建造與維護城堡的必備資金。

在那個秋季,由於白羊王朝內亂,奧斯曼蘇丹國不得不在西部的安卡拉維持防線,包括阿馬西亞,託卡特和錫瓦斯在內的內陸地區幾乎成為了哥薩克的獵場,查士丁尼帶著騎兵燒殺搶掠,到後來,奴隸的價格實在太低,他們連奴隸都不要了,一旦抓到穆斯林,當即處死,一個不留。

作為最前線的大城市,阿馬西亞遭到了最多的進攻,查士丁尼直接穿插到城市背後,在一個傾盆暴雨的夜晚炸燬水壩,讓洪水倒灌進阿馬西亞城中,將其化為一片水鄉澤國。

接著,哥薩克騎兵在城市周邊摧毀了三座小鎮和數十座村莊,希臘正教徒和亞美尼亞正教徒被遷往北邊,剩下來的穆斯林則在即將到來的寒冬中四散流離。

巴耶濟德和艾哈邁德都想不通,東羅馬帝國為什麼會執行這種戰爭思路,完全不在乎治理,完全不在乎統戰價值,難道就不擔心國庫虧空,無功而返麼?阿馬西亞被毀後,艾哈邁德逃往錫瓦斯城,一路上的暴雨讓他染上了重病,直到現在也沒有好轉的跡象。

後來,巴耶濟德在遊牧部落的威逼下摧毀安卡拉,帶領部眾舉族東遷,錫瓦斯城總算是安穩了下來,巴耶濟德甚至抓到了一支來不及撤離的哥薩克分隊,斬首近兩千人,取得了開戰以來的第一場勝利。

那場戰役後,巴耶濟德發現,聲名顯赫的哥薩克騎兵在戰鬥力上遠遠不如東羅馬軍隊,僅比普通遊牧騎兵強上一線罷了,他召集部眾,準備繼續與哥薩克周旋,擇機決戰,一舉解決北部邊患。可是,自那場戰役之後,哥薩克騎兵便開始撤離安納托利亞,迴歸南俄大草原,巴耶濟德的部隊只看到了山脈要塞上黑洞洞的炮口,連一個哥薩克的影子都沒有碰到。

起初,巴耶濟德對此十分高興,他似乎真的擊敗了東羅馬帝國的皇太子,將他趕出了半島。

後來,巴耶濟德才知道,查士丁尼的退卻和他的區域性勝利關係不大,是哥薩克的老巢出了問題——金帳汗國的韃靼騎兵開始劫掠了,哥薩克們必須保衛最重要的煤炭城市,卡洛斯堡。

再後來,巴耶濟德開始知道,金帳汗國好似發了瘋一般四處劫掠,受到傷害的不僅有哥薩克王國,還有切爾克斯王國和莫斯科大公國,整個東歐草原亂成了一鍋粥。

對於這種情況,巴耶濟德當然也是十分高興的,東羅馬帝國依靠著殖民地的產出和公民的愛國熱情飛速構建荒原補給線,他實在沒有充足的兵力來應付西方和北方的兩面敵人。

但是,他很快便知道了韃靼牧民發瘋的原因,知道他們為何要在明知實力有限的情況下還要走出家園,踏上戰場——

草場沒了。

15世紀末,在歐亞大陸廣闊的北方草原上,一場寒潮自北而下,大片草場退化,大批牧民逃亡,從東歐到東亞,遊牧民族陷入生存困境,他們面臨著兩個選擇,要麼餓死,要麼趕在餓死之前搶到足夠的生活必需品。

在遙遠的東亞,哪怕在土木堡之戰中大敗虧輸,15世紀後半葉的大明朝依然具備著強大的軍事實力,蒙古和女真的幾次犯邊均被挫敗,不少部落一蹶不振。

在東歐大平原上,屬於黃金家族的時代已然走向末尾,朮赤兀魯思迎來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狹義上的末代大汗阿黑麻正在和波蘭立陶宛積極接觸,試圖遏制莫斯科的崛起,依靠對外掠奪走出困境,一場決定羅斯人和韃靼人命運的衝突正在醞釀之中。

雖然韃靼劫掠者把重心放在了人口更加稠密,農業更加發達的羅斯諸國,哥薩克王國和切爾克斯王國還是遭到了波及,查士丁尼不得不率兵回援,保衛東羅馬帝國煤炭產業的命根子。

還沒等巴耶濟德二世高興多久,寒潮的冷風吹到了他的土地上,受小冰期影響最大的就是高緯度地區和高海拔地區,奧斯曼蘇丹國的緯度算不上高,但巴耶濟德的現有領地幾乎全是高原和山地。

粗略來說,海拔每升高一千米,氣溫便下降6c,哪怕是建立在河畔的錫瓦斯城都有著超過一千二百米的海拔,氣候的變化在這片土地上展示得淋漓盡致,從11月到4月,整個錫瓦斯都覆蓋在白雪下。

每當看到凍僵的屍骨,搶劫農民的遊牧部落和日漸蕭條的集市時,巴耶濟德總會想念遙遠的故鄉色雷斯,想念那個由奧斯曼帝國掌管愛琴海的時代。

在穆拉德二世時期,天災雖然依舊爆發,但卻遠遠沒有如今難以應付,一個地大物博,行政建制完整的國家是從來不會被天災所打倒的,氣候條件不好的中東部高原山區本來也不是奧斯曼帝國的核心管控區。

可是,對於巴耶濟德來說,他已經不知道該怎樣挽救自己的國家了,只能將希望寄託於白羊王朝和馬穆魯克的干涉上。

前不久,由於長期的戰亂和蕭條,一向擁戴奧斯曼家族的阿赫兄弟會產生內部衝突,這群商人討厭戰亂,渴求一個穩定的安納托利亞,一部分商人說服了巴耶濟德軟弱的次子考爾庫德,帶著幾百人的部眾向東羅馬帝國投降,宣佈皈依正教,成為羅馬公民。

考爾庫德的背叛並沒有讓巴耶濟德產生多大的憤怒,這個孩子一直生活在哥哥艾哈邁德的陰影下,父親的不重視讓他本來就有所不滿,追隨他的人也實在不多,挑不起什麼騷亂。

有時候,巴耶濟德抽完大麻,胡思亂想時,還會覺得這或許是件好事,最受寵的艾哈邁德堅定地站在父親的一邊,不受寵的次子考爾庫德進入東羅馬,三子賽利姆則託庇在白羊王朝的旗幟下,奧斯曼家族也算是開枝散葉,存續下來。

許久之前便逃入東羅馬帝國的奧爾汗王子也是奧斯曼後裔,他還不是過得風生水起,甚至為長子迎娶了來自杜卡斯——科穆寧家族的貴女?巴耶濟德胡思亂想著,酒杯卻已經空了。

宮殿外傳來一陣騷動,聽聲音像是城門口傳出來的,想必又是士兵鬥毆,或是不知從哪裡來的難民嚷嚷著進城。

巴耶濟德出神地看著空了的酒杯,嘆了口氣,將酒杯遞給阿伊莎,站起身,備馬趕去。

錫瓦斯城並不大,街道上的飢餓市民怔怔地看著簇擁在護衛隊中的巴耶濟德,眼神失落,早已沒有了曾經的尊奉。

巴耶濟德對此習以為常,加快馬步,來到城門口。

“出什麼事了?”

巴耶濟德看著吵吵嚷嚷的衛兵,皺著眉頭。

“陛下,來了一支軍隊。”

衛兵回應著,指了指城外的山坡,山坡上,一支失魂落魄,衣衫襤褸的軍隊正緩緩向城市走來。

巴耶濟德眯起眼,看向軍隊上空的旗幟,喃喃自語。

“卡拉曼人……他們為什麼會來這裡?”

不一會兒,卡拉曼軍隊停了下來,一列衣著還算整齊的騎兵向巴耶濟德小跑而來。

“蘇丹陛下,好久不見了。”

卡拉曼貝伊烏燦從騎兵隊中走出,苦笑地衝巴耶濟德行了一禮。

“這些年,我們都落魄了。”

“烏燦……你怎麼會在這裡?”

巴耶濟德疑惑地看向烏燦。

“你不是在南邊抵抗希臘人的進攻麼?”

“卡拉曼城破,我的部隊倉促回援,輸了。”

烏燦簡短地說,咧開略微有些乾裂的嘴角,勉強笑了笑。

“希臘人使用了一種新武器,是一種用投石機拋射的鐵桶,不知道里面裝著什麼,威力很大……”

烏燦說道。

“殘兵回報說,站滿守軍的城牆,轉眼之間變成了燃燒的地獄,他們認為是告死者伊薩克召來的天火。”

烏燦抿了抿嘴。

“新武器抵達後,卡拉曼城連一個星期都沒有堅持下來。”

“這……怎麼會?”

巴耶濟德有些吃驚。

“卡拉曼城可是真正的堡壘,依山而立,城防堅固,這——”

巴耶濟德說到一半,看懂了烏燦那有些怨念的眼光,閉上了嘴巴。

在十幾年前,卡拉曼城的確是一座十分堅固的堡壘城市,可惜的是,巴耶濟德的父親穆罕默德二世在征伐卡拉曼貝伊國時,為了讓這片地區永不再叛,拆毀了大量的城牆,還大搞人口交換,從根本上破壞了這個貝伊國的根基。

“好吧,現在你是想怎麼辦呢?”

巴耶濟德嘆了口氣。

“雅各布沒有出兵,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情。”

“卡拉曼的部眾四散流離,我搜集了一些殘部,順帶庇護了一些難民,前來投奔你。”

烏燦表明了來意。

“我還有一萬多人的部落,可以拉出兩千個騎手,如果您有需要,我會為您而戰。”

“還有戰的必要麼。”

巴耶濟德落寞地看向遠方。

“你之前說,我們得打出幾場勝仗,給希臘人制造一些麻煩,然後再進行和談,以名義上的效忠換取實際上的自治。”

“現在呢?希臘人壓根不想談。”

“是的,我的確低估了他們的決心。”

烏燦點點頭。

“希臘人不在乎金錢,不在乎治理,他們是想滅我們的種啊。”

烏燦說著,壓低了聲音。

“但是,蘇丹陛下,不要放棄希望,雅各布王雖然不太想戰,但他必須得戰,包括馬穆魯克蘇丹在內,他們都沒有選擇。”

“薩法維教團正在極力勸說雅各布參戰,穆沙沙教團正在湊集糧草,杜勒卡迪爾貝伊正在和遊牧部落談判,馬穆魯克蘇丹則提供了不少僱傭兵。”

“陛下,這一次不是為了榮耀,甚至不是為了安拉。”

“我們被逼上絕路了,我們得為生存而戰。”

“為生存而戰……”

巴耶濟德品味著這句話中透露出來的絕望與決絕,心中五味雜陳。

曾幾何時,奧斯曼帝國亦有縱橫歐亞的輝煌過往,在那個時候,為了生存而團結起來的是基督徒,而非穆斯林。

“北邊的耶希爾河谷被希臘人毀了,如果你願意,可以去那裡駐紮下來。”

巴耶濟德看向烏燦。

“風雪已經停了,但積雪還沒化完,我不知道你們能找到多少可以使用的草場。”

“好,多謝。”

烏燦連忙答應,以臣子對君主的態度向巴耶濟德深深一禮。

“願安拉庇佑我們撐到雪化,雅各布不會坐視不管,等他徵召我們前去參戰時,我將伴隨在您的身邊。”

巴耶濟德點點頭,烏燦則告退離去,整點部眾,向北前行。

“真是個寒冬啊。”

巴耶濟德喃喃自語,回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