鵪鶉榮撐著他家裡的小艇一路沿著沙基湧向西而去,洪帶妹等人全部伏在後蓬內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對岸的沙面街上人聲寥寂,燈光全無,偶然只看見有依稀的人影提著汽燈經過,想必就是深夜巡邏的巡捕崗哨。鵪鶉榮是疍家船戶世家,年紀雖小,但於沙基湧一帶的河道早就爛熟於胸,撐艇技巧高超,雖然夜色深沉,但是卻通行無礙,無驚無險就繞到了沙面的西區。
湯姐帶低聲道:“英軍營現在已經遷到了這裡,希望待會白鵝潭那裡沒有英國的鉄甲船。”
龔千石知道他所說的是英國軍艦。英吉利皇家海軍舉世聞名,號稱“日不落帝國”之由來,若然白鵝潭江面上停泊著英吉利的軍艦,他們這條小小的疍家艇簡直就是蚊子遇到大象,九死一生。奇怪的是沙面西區的英軍營區此時卻寂靜無聲,他們安然透過,順利地來到了白鵝潭的江面。
白鵝潭就是沙面南面的珠江水域,相傳是明朝時黃蕭養起義被官軍最後圍困於此,江面突然現出一隻白鵝,黃蕭養騎白鵝飛天。後人為了紀念此事,故此命名。白鵝潭對開的沙面上就是今天白天鵝賓館,早年享譽全國的五星級酒店。
此時的江面上卻黑沉沉一片,也沒有什麼英番軍艦,眾人都舒了口氣。鵪鶉榮終於開口道:“現在總算過了第一關,只要從這裡偷偷上岸,就可以向東北到達聖母堂了,若然在沙基湧中往東直接去法租界反而更危險,因為那裡崗哨太多,基本過不去。”說完指了指堤岸。洪帶妹仔細看了過去,看到岸上依稀有些建築物,當下月光稀疏,看不清楚,就問道:“上面那些就是廢棄的軍營嗎?”
鵪鶉榮點點頭道:“不錯,那裡就是以前的沙面軍營。後來搬去了再往西邊,往日那些英國番鬼佬要叫大寨的姑娘,就是要我偷偷從這裡送上岸的,聽說是怕讓值日的軍官知道。”陳久如道:“這裡大概有多少英軍?”鵪鶉榮撓了撓頭,道:“這個我倒不太清楚,總有一百來人吧。”陳久如道:“你確實是一百來人?”鵪鶉榮道:“我阿公是這樣說的,他說軍營帶兵的叫上尉官,管一百來個兵,裡面還有黑面板的摩羅人,聽說還有炮兵、軍醫什麼的。他還跟我說帶兵的那個官叫什麼鄧傑森,是個大壞蛋。”
洪帶妹笑道:“你阿公是何方高人?居然知道如此詳細?”
鵪鶉榮自豪道:“我阿公就是沙基疍家的黃天來。”洪帶妹“哦”了一聲,竟然有些驚訝,道:“原來是他,原來榮仔你也是大有來頭。”
湯姐帶插口道:“帶妹哥,你也認識鵪鶉榮的阿公?”洪帶妹點點頭,道:“我早就聽聞沙基疍家船戶有位好漢,綽號‘兩腳黃鱔’,本領高強,想必就是小榮的阿公黃天來吧?”鵪鶉榮不停地點頭,十分興奮和高興,道:“原來洪大哥也知道我阿公?不錯,他就是‘兩腳黃鱔’,沙基荔灣這裡的河道省城之內無人比他更熟悉。所有疍家人都對他很尊敬的。”
洪帶妹沒有再答話,只是不停地看著岸上。龔千石低聲道:“帶妹哥,你認為怎樣?”洪帶妹側耳聽了聽,只說了聲道:“奇怪,真是奇怪。”
眾人忙問究竟,洪帶妹道:“我用耳力聽過,軍營內應該是空無一人,但是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龔千石道:“若然不對勁,不如我們撐船往前去,從東邊那邊上岸。”
鵪鶉榮搖搖頭道:“我說過前面不能走,再走就到法租界的地頭,那邊的安南巡捕崗哨很多,對江面巡邏的更嚴,連那些英國兵都叫我不要過去。你們要去聖母堂,只能從這裡穿過去,趁著夜晚走到沙面大街,再到聖母堂。”
洪帶妹點點頭,道:“不錯,從東邊繞過去太費時間,鵪鶉榮,撐我們過去。”但是鵪鶉榮卻沒有出聲,只是神情緊張地看著江面。眾人都不明所以,湯姐帶就怒道:“鵪鶉榮,你在幹什麼?還不撐船靠岸?”鵪鶉榮突然顫聲道:“是‘烏龍太歲’!”
洪帶妹愕然道:“什麼‘烏龍太歲’?”龔千石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那晚在大戲學堂所見,對著鵪鶉榮道:“你說的是那隻大人魚怪物?在哪裡?”
鵪鶉榮指著江面道:“我方才好像看見在水裡面閃了一下,但是看的不太清楚!”聲音發抖,似乎極度害怕。
洪帶妹見他如此窩囊,有些生氣,道:“什麼烏龍?白鵝潭這裡會有水怪嗎?我怎麼從來未聽過?”鵪鶉榮回過神來,道:“洪大哥,荔灣泮塘這裡真的有‘烏龍太歲’,我阿公說有,我也親眼見過!”鵪鶉榮的外公黃天來是珠江疍家船戶中的老行尊,地位超然,疍家船戶凡是靠水為生的都對他頗為尊敬,因為他對河道熟悉,而且無論行船水性都經驗豐富,又急公好義,人送外號“兩腳黃鱔”,只不過跟所有疍家人一樣不能上岸生活,因為老廣俗話“黃鱔上沙灘,不死也一身潺”。
黃天來很早就帶著鵪鶉榮走船運貨,從小就教曉他沙基、荔灣泮塘泮塘及白鵝潭河道的路線和水系。自唐以來,沙基荔灣一帶是河道縱橫,水系豐富,但歷經歲月,很多河道湮沒。而歷史上的荔枝灣兩岸紅雲風光卻是當年的一大勝景,五代十國的南漢國建都於省城,還大力建造開發荔枝灣河道,正是“一灣清水綠,兩岸荔枝紅”,不知為多少文人墨客提供了美妙的意境。明清時的荔灣晚色是一大名勝。
當年西關有兩大河涌,一條是上西關,一條是下西關,都是最後匯聚於泮塘荔灣,然後流出珠江。而另外還有一條分流,從西濠湧,也就是省城西城牆外的護城河流出江面,匯通白鵝潭。還有很多小河道,發達縱橫既可通荔灣也通江面,但是早為歷史湮沒。黃天來相信這些河道並未消失,真正的沙基荔枝灣河道還是存在,只是現在看不到而已。而沙基疍家船戶和泮塘先民幾百年來供奉傳聞的“烏龍太歲”就是鎮守在這一大片的古河道中,守護著珠江的一大秘密-----“海珠石”,也就是今天的海珠區的和珠江裡面這兩個“珠”字的由來。這個“烏龍太歲”必定還知道古時荔枝灣舊河涌道,在上下西關、荔枝灣、白鵝潭和珠江上來去自如,馳騁縱橫。泮塘荔灣每年有大慶典“起龍頭”,祈求風調雨順,傳說就是供奉這烏龍太歲。
這些傳說已經都是太過久遠,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這個所謂“烏龍太歲”卻在疍家船戶中傳說得真真切切,歷代都有人說親眼見過。黃天來提過其祖上曾說,這“烏龍太歲”百千形相,有以奇形龐巨龍舟樣出現,又可能幻化人形,而且在荔灣河道和江水上縱橫來去,但是天性風流,最中意女子精水。
黃天來還說過他年輕時曾經兩次在夜晚河道上目睹過“烏龍太歲”的真身出現,只不過鵪鶉榮天生膽小,不敢追問究竟。黃天來還說過無數次陳塘南的風月大寨遭遇了這位“烏龍太歲”的傳聞。卻也不恐怖,反而旖旎無邊。因為“烏龍太歲”天性喜淫,自從陳塘南成為風月場所之地後,不斷有大寨傳聞它幻化變換之後,上岸勾引大寨姑娘合歡,其中最聳動的傳聞就是陳塘南最氣派最有名的“夜月樓”。
鵪鶉榮一直不相信,直到他後來真的有一次在泮塘的河道上看到過疑似“烏龍太歲”的東西,才開始相信他外公的說話,從此心裡就有了陰影,變得更加膽小怕事。他對著洪帶妹反覆地道,他真是親眼看過“烏龍太歲”,洪帶妹被他說得沒辦法,只好眼睛盯著江面,但是看了良久也沒看到什麼異樣。
陳久如是堂堂進步大學生接受了新文化運動洗禮,這個時候鵪鶉榮跟他說這些東西簡直是豈有此理,所以立即道:“小榮,你如果沒膽子撐我們靠岸就不要說出這麼無稽的藉口。”
龔千石和湯姐帶經過了那晚在大戲學堂的經歷卻有大半相信,何況湯姐帶所知的傳聞都是從鵪鶉榮這裡所來,因此兩人站在船尾,絲毫不敢大意,牢牢地注意這白鵝潭水面。
洪帶妹等了一會,怒道:“丟那媽,難道我們還怕了條什麼爛魚不成。鵪鶉榮,你他媽的馬上給我撐船靠岸!我們要上沙面!”鵪鶉榮最敬畏的就是洪帶妹,簡直是敬若天神,雖然還是害怕,連忙就撐起艇來。
突然湯姐帶低聲喝道:“那邊的是什麼?”眾人抬頭一看,卻沒看見什麼。洪帶妹卻一手扯過鵪鶉榮,“嘩啦”一陣水聲濺上了小艇,潑了陳久如和鵪鶉榮一身。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尤其是鵪鶉榮更是哆嗦個不停。
陳久如呆在原地、作聲不得,湯姐帶因為在船尾,看不清楚,就拍拍他肩膀,道:“陳少爺,你方才看到了什麼?”陳久如想了一會兒,道:“我好像看到了一條黑影從艇旁躍過,想撲向鵪鶉榮。幸虧洪大哥手快!”
眾人都看了看鵪鶉榮,都又是心驚,又是佩服洪帶妹的身手。
湯姐帶這個傢伙卻唯恐天下不亂,興奮道:“那你看到那個黑影真的是條大魚嗎?”陳久如這個大學生口齒也開始有些哆嗦,道:“如果是條魚還好,我看到的好像不是魚!”湯姐帶越加興奮道:“那你看到的是什麼東西?”
陳久如遲疑了一陣,道:“好像是個人,又好像是條魚,我也不知道是條魚還是個人。”
湯姐帶看著龔千石拍手道:“千石哥,水下面的肯定是昨晚我們在大戲學堂瓦背頂上看到的那傢伙!”
洪帶妹十分鎮靜道:“千石仔,難道你們兩個也見過什麼‘烏龍太歲’?”龔千石看著水面,約摸將那晚的詭異情形說了一遍,洪帶妹道:“這就奇怪了,說起來這東西似乎是跟那隻狸貓怪有仇,怎麼現在卻纏上我們了?你們都別站在艇邊,向中間靠進來!”
眾人聽罷都不自覺地靠在了小艇的中間,龔千石抽出一把短刀,握在手上,以防萬一。洪帶妹對湯姐帶道:“姐帶,你眼睛夠尖,給我盯著水面,有什麼動靜就告訴我,鵪鶉榮,把船靠向岸上!”
鵪鶉榮立即遵令,又繼續撐起艇向沙面岸上而去,一面撐還一面自言自語地說:“黃蕭養當年不是騎白鵝飛天的,就是騎著‘烏龍太歲’逃命的!”
洪帶妹笑道:“如若是這樣你還擔心什麼?黃蕭養是大英雄,這條爛魚既然救了他,那麼也壞不到哪裡去!”話音未落,就聽見不遠處的水面傳來“嘩嘩”的水聲,聽起來好像是什麼龐然大物在破浪而行。這個時節也不是潮汛之時,白鵝潭風平浪靜,突然有這種聲音,不用說肯定是有什麼大東西在迫近他們這條小艇。眾人除了洪帶妹無不大驚失色。
湯姐帶剛想說話,洪帶妹已經示意知道,揮手招呼龔千石走到艇的另一邊,兩人打算看個究竟。
龔千石剛走到艇邊,就聞到一陣水腥撲面而來,洪帶妹在後面叫聲“小心”,就一腳將他踢倒。他但覺得背上一陣涼意,被江水濺了個溼透,連忙轉身一看,但見無數條不知是什麼名字的小魚夾著水花從小艇上空飛了過去,落到了艇的另外一邊。艇上眾人均未曾見過這等飛魚躍水的情形,都愣在了原地,連鵪鶉榮也忘記了繼續撐艇。
那群小魚落入水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江面下黑沉沉地,叫人看得害怕。
洪帶妹猛然道:“快點撐艇,靠了岸再說!”龔千石會意,立刻執起一條船篙撐起船來,但是他絲毫不懂訣竅,用力雖大,但是小艇紋絲不動。鵪鶉榮也醒悟過來,連忙繼續撐船,果然是行家裡手,小艇像離弦之箭一般就靠向岸邊。
湯姐帶不明所以,又不敢問洪帶妹,轉頭看看江面,依稀看到離小艇大約四五十步的水面似乎是有條黑影向著小艇這個方向追來。他因為看不清楚,不由得走向前一步看去,就看到那條黑影后半身是長條形狀,正在水面下划水前行,不知是什麼構造竟然速度飛快,遠超小艇。至於這東西的前半身抬在水面以上,卻好像是個人形,也又好像不是,說不出的彆扭。
湯姐帶再也忍耐不住,道:“帶妹哥!那是什麼東西?”
洪帶妹笑道:“你也終於知道怕啦?還這麼大聲喊出來,不怕讓岸上的番鬼佬聽到?”嚇得湯姐帶連忙噤聲,虧得洪帶妹在這個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仔細打量了那東西一陣,一手搶過龔千石手中的船篙,平平地舉起,也不見他用力,就隨便的一擲,那條船篙像扯足風的風帆一樣,破空而去,在空中還上面微微顫動,忽上忽下,直對著江面上那條黑影而去。
龔千石吐了吐了舌頭,“洪山武二郎”果然是神威悍勇,這麼輕的一條船篙從他手中擲出竟然像標槍一樣,勁力非凡如電閃星馳。船篙快要飛到那黑影頭部的時候,那黑影卻忽然在江面上消失了,船篙就像箭一樣射入水面。眾人都覺奇怪,一起看著洪帶妹。
洪帶妹道:“這東西潛了入水!”他還未說完離小艇大概只有十來步遠的地方又冒出了個黑影,藉著依稀的月光它好似仰著頭正看著小艇上的眾人。原來就在它消失在江面上這麼短的時間內,已經在江水下潛游了這麼遠的距離,確實快得驚人。
龔千石道:“帶妹哥,它潛了入水,就算是有洋槍也打不中它呀!”洪帶妹對著鵪鶉榮果斷道:“把你的船篙給我!”
鵪鶉榮一緊張又開始口吃道:“那我,我,我怎麼撐?”洪帶妹不等他說完,一手搶過船篙揮掌就斬在中間,這條韌性甚好的船篙立時斷成兩截,扔回一截給鵪鶉榮,道:“就是有半截你也要撐到岸邊。”
鵪鶉榮苦著臉看看不遠處的沙面堤岸,只好硬著頭髮繼續撐下去。
洪帶妹握著剩下的半截船篙,站在小艇邊上,一言不發。那黑影停了一會兒,就再度從江面上消失,想必又是潛入水中。眾人看著平靜的江面,又是擔心又是焦急,不知道這鬼東西什麼時候會潛到小艇這裡,看它在水中的個頭十分壯觀,這小艇肯定經不起它折騰。而最麻煩的就是誰也不知道它在水底下的情形,說不定隨時都會翻艇落水,真是提心吊膽,忐忑不安。
只有洪帶妹卻紋風不動,提著那半截船篙,神威凜凜,如果不是他這個威武的樣子,龔千石幾個人早就已經洩了氣。一直不動如山的洪帶妹突然提起船篙,對著艇邊的水面從左到右像是寫毛筆字一樣劃了一道,濺起層層水花,同時小艇的艇底給什麼東西輕微撞了一下,隨後就恢復平靜。
龔千石知道洪帶妹已經得手,湊近前去道:“帶妹哥,你打中了那東西?”洪帶妹搖搖頭抽回那船篙,道:“我方才看見水下似有動靜,就用船篙劃了下去。但是好像讓什麼東西抓了一下。”
陳久如奇道:“給什麼東西抓了一下?難道這水下的是個人?”湯姐帶道:“陳少爺,你看見那東西在水面上的時候像個人嗎?”但是經過洪帶妹這兩下攻擊,這東西卻好像已經退卻,沒有再有動靜。洪帶妹不停地看著手中的船篙,在想著什麼。
鵪鶉榮鬆了口氣道:“到岸了!”小艇果然已經輕輕地泊在沙面靠近白鵝潭的岸上,在當時還是一片淺灘,順著淺灘向上,就可以看見幾幢影影綽綽的建築物,是英軍廢棄的舊軍營。
洪帶妹馬上一揮手道:“大家趕快上岸,鵪鶉榮你和湯姐帶留在這裡看艇。”
湯姐帶一聽登時就想發作,但是洪帶妹已一手提著他後領把他拎上了岸。眾人經過一番小小驚魂,就在岸灘上稍微歇息了片刻,再望過去江面上,什麼也看不見。
陳久如道:“方才水裡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鵪鶉榮剛想說話,湯姐帶就笑道:“榮仔你不用再說,肯定又說是烏龍太歲。如果是它,也沒有帶妹哥這麼厲害,還不是給帶妹哥打跑了?”
洪帶妹笑道:“你不用擦鞋,反正你和鵪鶉榮不能過去,我不想多你這個累贅。”再對陳久如道:“管它是什麼東西,或者是水鬼也難說。我們時間無多,要馬上穿過這軍營去找馬神父!”
湯姐帶突然對著龔千石道:“千石哥,既然不讓我去,那我給點好東西你。”說完從懷中掏出樣東西遞了過去。龔千石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包荷葉,開啟一看,居然是兩團糯米,就怒道:“給我糯米作甚,我又不餓!”
湯姐帶也怒道:“我是為你好,我也聽人說過這英番佬的軍營鬧過事,這糯米拿來防身也好。”
洪帶妹又好氣又好笑,道:“這糯米能防什麼身?”湯姐帶道:“那個假水雲仙這麼厲害,也不是栽在這糯米?”洪帶妹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就吩咐鵪鶉榮和湯姐帶藏好小艇,道:“如果我們一個鐘頭內都回不來,你們無論如何也要馬上坐艇離開。湯姐帶,你會看錶嗎?”說完,陳久如就遞了塊西洋懷錶過去。
湯姐帶最是古靈精怪,當然會看錶馬上十分興奮地接了過去。洪帶妹再三叮囑他幾次,如果他們不能按時而回就一定要逃命要緊,說完三個人就貓著腰向前而去。走了沒幾步就已經看得更清楚,整座英軍營盤出現在眼前,方圓大概只有幾十來丈,從軍營再往西就是通往沙面法租界,那裡的堤岸關防嚴密,法租界的安南巡捕來往頻繁,等於死路。白鵝潭這邊因為江面較為寬闊,英軍向來自負,所以來往巡查不甚嚴密。其實在西關的中國人又有哪個吃了豹子膽敢上沙面租界?
陳久如畢竟有些害怕,道:“洪大哥,我們從這裡穿過軍營應該沒什麼事吧?”
洪帶妹笑了笑,道:“你是說這座軍營呢?還是說會碰上英番佬?”
陳久如道:“為什麼當年英國人會放棄這座軍營,遷去沙面西?帶妹哥,你是不是也聽說過嗎?”那陣時正是其昌先生將要發動四山門生突襲東校場,當時的洪帶妹還還沒有什麼名聲,雖然一直想跟隨攻打東校場,但是不知為何其昌先生卻怎麼也不同意,令到洪帶妹十分鬱悶,頓感大好身手不能好好施展。
過了沒多久,洪帶妹就從沙基的街坊口中聽到了關於對面沙面英租界軍營鬧怪事的傳聞。英人霸佔沙面作為租界多年,那條沙面石橋上永遠都有英國兵和摩羅巡捕在駐守,華人不得越雷池半步,現在聽說英番鬼有了麻煩,街坊們心底裡都有些幸災樂禍。
傳聞又是從沙基的疍家船戶傳播開來的,因為那些英國大兵有時候也不得不要船戶夾帶些私貨,就在沙面大街的岸邊交易,兩相互惠。因此不少疍家船戶與英軍十分熟絡,傳聞就是這樣散播開來。
據說在白鵝潭邊上的英軍軍營開始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聽到江面上傳來隱約唱歌之聲,唱的當然是廣府話,本來英國大兵們聽不明白,也就不加理會。但是後來歌聲連續幾晚不停,英國兵們就不幹了,連夜晚的崗哨都不肯再值班。有個沙展就詢眾要求半夜起來想要看個明白,以安定軍心。
結果這個沙展次日被人發現躺在了沙面大街上,人事不省,最後搞到要退役回英國老家,誰也不知道他半夜起身看歌聲看出了什麼事情。
再過了幾日,更精彩的事情就發生了。當晚有兩個年輕新兵,當時沙面駐軍只有大概一個連的兵力,但是也配備有炮兵扼守珠江口面。這兩個英國炮兵新兵聽說對岸沙基的大寨姑娘風情萬種、名鎮省城,很想去見識一番,但是鬼子佬去陳塘南逛大寨畢竟太過不可思議,所以他們兩人得軍營前輩指點,透過紫洞艇的疍家船戶,送了位花艇阿姑上沙面,可以得償鴛夢。
紫洞艇就泊在了軍營附近的江面上,花艇阿姑被偷偷地送了上岸,兩個英國兵怕被值夜官知覺,加上飢渴已久,所以急就章拉著這位姑娘來到了軍營旁邊的小樹林。
陳塘南和紫洞艇的姑娘向來以吹、拉、彈、唱聞名,風情萬種,情調高雅,從來都未試過這樣粗魯打野戰的,想不到英國人如此不解溫柔,自然就萬分抗拒,語言又不通,糾纏之中,不知怎地就跳下了江水。 兩個英國兵嚇得不知所措,又是新兵菜鳥,看搞出了人命,竟然就逃回軍營。那個紫洞艇的疍家見姑娘良久未回,又沒有膽子上岸檢視,也就只好回去。少了一個花艇姑娘在那個年代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況且還牽涉到沙面租界的英國大爺,就算是兩廣制臺大人也沒這個膽子去查問,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次晚,軍營裡面就熱鬧了,很多士兵都異口同聲、信誓旦旦地說看見一個女子形狀的物體穿行於軍營宿舍之中,最離奇的就是這個女子形狀的物體下半身是長成魚尾狀。有幾個老兵,經常幫襯沙基湧上面的紫洞艇的,還宣稱這個女子物體上半身的服飾就是沙基花艇阿姑的通常服飾。
兩個菜鳥炮兵受不了折磨,就對連隊長官和盤托出一切。長官們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連沙面教堂的神父請來灑聖水都無濟於事。於是連續好幾個禮拜,軍營對開的白鵝潭江面一到半夜就飄來南音唱戲,淒厲動人,就算是不懂廣府話的英國佬、摩羅佬都被嚇得睡不著覺,再加上那個不知是什麼東西的女子穿堂入室,那幫英國兵幾日下來個個四肢痠軟無力、臉色蒼白。
最後連連隊長官都意識到手下計程車兵弄成這個樣子,絕對不是因為晚上受了驚嚇的緣故,因為營中就頗有幾個膽大包天的老兵,有個見過世面的摩羅老兵就對長官報告,說晚上睡覺老覺得陽氣被吸。沙面租界英領事看了報告,哭笑不得,只好問計於參議史提方賓,說這種荒唐的報告如何向老家彙報?
史提方賓卻對領事言道,說對岸沙基有個洪山大人物,此人知曉很多關於這一帶的古老秘密,有辦法對付此邪物,領事自然拒絕,堂堂大英帝國的官員居然要求救於中國會黨首領,傳出去那還有臉的?況且內中還涉及英兵嫖妓和害死人命的問題,對岸沙基和西關的百姓早就對英、法霸佔租界不滿,當此革命風潮之際,洩露出去恐怕會弄到一發不可收拾。
誰知道高潮迭起。英軍本來為了以防意外,開始雙崗哨、雙巡邏。晚上軍營總共有八對士兵分上下半夜巡邏,結果通通次日回報說晚上巡邏之際,會發現無端多出一人,但又查不出究竟。長官們本來就已經被煩到頭疼,現在更加有種想上吊的衝動。直到最後的結局到來:終於有一名英軍士兵半夜執勤消失無蹤。
對岸的沙基街坊每天就好像看電視直播一樣,都等著疍家船戶來傳播最新動向。還有些船戶特意送走私而來的上好洋酒給那些老兵,來打聽最新的訊息。傳聞到這裡就告一段落,因為很快就發生了省城四大洪山突襲東校場的大事,清軍圍剿和嚴密控制洪山弟子,沙面軍營的事情就變得無人去關心了。傳聞最後領事被迫認輸,前去拜會其昌先生求助。但因為“細眼皇帝”已流亡南洋而英軍營救遷移了去沙面最西面。
現在洪帶妹看著面前這座軍營就是當年自已所聽傳聞中的那座,當然不敢將事情說給陳久如聽怕嚇著這個大學生,就道:“不要生人不生膽,洪英弟子有前無後、打死罷就!”說完就提步上前。這個軍營雖然已經被廢棄多年,但是還是約莫能看到當初的模樣:四周搭建簡易的圍牆,正前方是個小型操場,右手邊是兩排宿舍營區,後面是簡易澡堂和飯堂,左手邊是一排小型類似倉庫的建築,估計是軍械存放和修理之用。再往前就是一排平房,是連隊尉官的獨立辦公室。不過現在所有建築都空空如也,夜色中顯得冷冷清清。
最引人注意的是在西北角處居然還擺放著兩門英軍火炮,也不知道是廢棄無用擱置在此還是別的原因。
陳久如奇怪道:“為什麼英國佬會擺著兩門大炮在這裡?”
洪帶妹笑道:“你沒聽說過火炮能鎮邪嗎?想必是當時的英國佬擺放在這裡想鎮一下用的,看來番鬼佬的大炮雖然厲害,對付邪物也沒甚用。”
陳久如不以為然地道:“外國人的火器當然厲害,我們中國人還不是照樣給番鬼佬欺負?”要穿過這個軍營,就要從小操場往北面,繞過那排尉官辦公室的平房,再往北走就可以去到沙面大街。路程看起來也不算太遠,三個人都不願意在這個軍營久留,腳步輕盈加快向前走去。
快要走過小操場時,打頭的洪帶妹停下身子,轉頭對龔千石道:“你聽到有腳步聲嗎?”龔千石也立即停了下來,搞到斷後的陳久如差點收步不及。龔千石看了看四周,道:“腳步聲?是我們自已的嗎?”
洪帶妹道:“我明明聽到有四個人的腳步聲,你們沒有聽到嗎?”陳久如和龔千石對望一眼,都心知以洪帶妹的本事,他既然這樣說就肯定不是開玩笑,立刻都緊張起來,再四處張望。但是整個軍營放眼望去,空無一人除了他們自已三個,哪裡有第四個人?洪帶妹道:“龔千石你來打頭,我斷後。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在搞搞震!”
陳久如本就已經對這個軍營有點心寒,方才走在最後渾身不對勁,現在聽到洪帶妹斷後真是求之不得,就和龔千石走在前面,洪帶妹負責斷後。
三人又向前走了一陣,穿過了小操場,已經可以看到前面那排尉官辦公室,有四個房間,每個房間的門前都掛著寫有英文的木牌。陳久如走上前去看了兩眼,就對洪帶妹和龔千石說出哪間是上尉連長的,哪間是少尉官的,哪間是軍醫,哪間是檔案檔案室。
龔千石饒有興趣,透過視窗在那間上尉連長的辦公室向裡看去,只見到裡面空空如也,地上滿是灰塵,也沒什麼異樣。洪帶妹卻毫不感興趣,只是一直看著後方。
陳久如道:“帶妹哥,你在看什麼?” 洪帶妹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頭,似乎有人在後面跟著我們。”陳久如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看了看小操場那個方向,道:“哪裡有人?我怎麼看不見?”
洪帶妹道:“我也沒看見,只是肯定有第四個人在跟著我們。”洪帶妹見他二人的反應,低聲喝道:“怕什麼!管它什麼東西,我們快點離開這個軍營,去聖母堂要緊。”
龔千石回過神來,就繞過這排辦公室平房,向前走去。沒走了幾步就聽見陳久如道:“我也聽到腳步聲了!我認得這些腳步聲!是軍靴的聲音!”龔千石看看洪帶妹,想聽他怎麼說,洪帶妹突然作了個噤聲的動作,招呼二人閃進了平房的背後,然後彎下身來。二人也連忙照做,一起探出頭去。這個時候月光已經透露出來,照在地上,不遠處隱隱傳來白鵝潭江面水聲,四處還是一片寂靜,更顯得這個廢棄軍營有點陰森恐怖。
龔千石正在打量之際,看到洪帶妹和陳久如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小操場的方向,微覺奇怪,也放眼看了過去,只見到小操場的正中央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影,正在不停地繞著圈行走,姿勢十分奇怪。
龔千石低聲問洪帶妹道:“帶妹哥,那個是什麼人?”洪帶妹盯著那個人影一會,道:“看不清楚,但是絕對不是湯姐帶和鵪鶉榮。”陳久如蹲在一旁,語氣中帶點不知所措道:“那好像是個英軍鬼佬兵呀!”
洪帶妹道:“隔著這麼遠,你怎麼知道?”陳久如指著還不斷在繞圈的人影道:“你看他腳上穿的東西,那是英軍的軍靴,還有他頭上戴的帽子,肯定是個英軍”
龔千石仔細看了看,果然這個人影的腳上好像穿的是那種高幫的靴子,不過他也從來沒見過英國兵的裝束,所以也不知道陳久如說的是真是假。但是洪帶妹卻點頭表示同意,道:“這就麻煩了,這個死鬼佬三更半夜地來到這個軍營幹嗎?難道湯姐帶那邊出事了?”
陳久如道:“我看不像,這個鬼佬似乎有點不正常。”其實不用他說,洪帶妹和龔千石也開始覺得這個英國兵有些不對勁,因為他還在原地不停地轉圈,而且速度越來越快,三人越看就越覺得心驚。龔千石越看越覺得這個英兵的動作雖然怪異,但是似曾相識,道:“帶妹哥,怎麼這個鬼佬的動作那麼眼熟呀。”
洪帶妹笑了一笑,道:“當然眼熟了,你不覺得他正在‘神打’上身 嗎?”
“神打?”龔千石頓時醒悟過來,但是陳久如卻一頭霧水,他留洋多年,對於中國民間傳統習俗知之甚少,一時間也不知道什麼是神打。“神打”就是俗稱的“神功”法,一般出現在鄉下社會、宗教慶典或者是民間藝人表演場合。“神打”的表演者統稱神功師傅,宣稱能透過符咒儀式請神上身,表演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通常是屬於宗教慶典儀式的一種,也有跑江湖的賣藝人拿來表演。
之前那個不知道是什麼來頭的“火麻仁”在廣利大舞臺為慶和班進行“請神”清場的儀式,廣義上來說可以歸類於“神打”範疇,但是嚴格上來說,“請神清場”只不過是以前戲班表演前的走過場的形式,希望透過祭告神靈保佑演出成功,並非是真正請神上身。
真正的“請神”才屬於“神打”,只不過“請神”的目的是為了祈求神靈指點,執行請神的專業人士就是“乩童”。在有些地區,流入八閩之地,“乩童”和神功師傅其實是同一類的。“神打”玩得最出名的就是“義和團”了,各路神仙包括那些民間肉身成聖的“俗神”都請下凡來“扶清滅洋”,結果八國聯軍的大炮、來復槍把狂熱的義和團打得個血流成河,西太后和光緒帝被迫“西狩”。
其實民間有很多人對“神打”都是半信半疑,因為所謂“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有太多的花樣可以作弄,加上義和團之後更多中國有識之士開始意識到這些所謂神打很多其實是心理、宗教狂熱的一種表現而已。而在廣府地區,“神功”師傅最有標誌性的就是“請神”上身:口唸六壬法令,雙手捻訣,右腳不停地猛力跺在地上,就能請神上身。現在這個英國兵在做的動作就是類似的動作,難怪龔千石看得眼熟。
子夜之下,看著一個英兵在空地上做著“神打”的動作,又詭異又有些讓人想發笑,想不到堂堂大英帝國的西洋人,居然會弄中國的“神打”姿勢,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那個英國兵動作越來越大,酷夏之夜,口中不知為何漸漸喘出白氣,一陣腥臭之味發散開來,還慢慢飄到他們三人面前。
三人差點被這陣氣味燻倒,陳久如是讀書人,最忍受不了,一面咳嗽一面道:“這是什麼味道呀?太難聞了!像死肉的味道。”洪帶妹道:“不是死肉,是野獸的騷臭味道!”龔千石強忍眼淚,再聞了聞,果然不錯,這陣味道果然像是在清平街那些賣野味的野物味道。
洪帶妹道:“我們還是不要再逗留了,這個鬼佬很不對勁。”但是三個人此時想走也沒那麼容易了,因為這個時候那個英國兵居然向他們三人靠近了不少,若然現在起身離去,恐怕會被他看見。
陳久如拍拍洪帶妹的肩膀,向著右手邊指了指。洪帶妹和龔千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右邊離軍官辦公室不遠的地方,就是軍營的西北角落,擺放著兩門英軍火炮。現在其中的一門火炮的炮管處冒出了一個黑色的東西,如果沒看錯的話,像是人的頭髮。一會兒,那個黑色的東西又伸出來了一點,三人都完全看個清楚,這個黑影竟是個人頭。三人之中,洪帶妹神威無敵、藝高人膽大;龔千石這幾天看到的怪事也算不少;唯有陳久如甚少經歷,所以只有他看得是滿臉發白。洪帶妹和龔千石卻是泰然自若。
再過了一會兒,那個人頭下面出現了肩膀,只一眨眼就整個人從炮管裡面鑽了出來。龔千石開始有點激動,因為這個從炮管裡鑽出來的人居然就是廣利大舞臺那個“水雲仙”,身上還穿著在舞臺時的那身戲裝。方才在廣利大舞臺逃出火場之後,眾人都沒看見這個“水雲仙”攙扶著受傷的柳生葉去了哪裡,隨後因為被“水龍”追殺,所以誰也無暇去想這二人的下落。想不到“水雲仙” 出現在這裡,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龔千石和陳久如對望一眼,都互相肯定,然後龔千石低聲道:“帶妹哥,大舞臺的那個‘水雲仙’!”他在“水雲仙”三字下加重語氣,洪帶妹登時就會意,臉上微有驚異,道:“這東西會在這裡?我倒要看看她是人不是?”
三個人都盯著“水雲仙”不動,“水雲仙”卻好像很愜意,彷彿剛剛睡醒伸了個懶腰,然後從衣袖中掏出個不知什麼東西放到嘴邊吃了起來,發出輕微的咀嚼聲音。
洪帶妹雙目如電地釘在這個“水雲仙”的身上,似乎想看清楚這個是人還是什麼東西,或許他眼光太過銳利,“水雲仙”身有所感一抬頭就望到了他們三人的藏身處,夜色中只看到她的雙眼發出淡綠的光芒讓人心寒。
陳久如打了個冷戰,都不敢再看,道:“帶妹哥,你說那個東洋人是跟什麼神宮教有關,養狸貓幻術,你看她的眼睛,只有動物的眼睛才會發光呀。”洪帶妹昂然不懼,跟“水雲仙”對視,應道:“管她是什麼怪物,她既然也來到沙面,必有所圖,不然不會以身冒險,我倒想知道她打什麼主意。”
“水雲仙”看了洪帶妹良久,沒有再理會他們三人,繼續吃著手中的東西,吃得十分歡快。待到她吃完,就從炮管上跳了下來,扭動腰姿,向那個英國兵走了過去。這一下出人意表,洪帶妹三人都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去招惹那個明顯看起來很有問題的英國兵。
“水雲仙”幾下就走到了英國兵的身前不到五六步地方,看她動作輕盈,風情萬種,如果不是三人事先知情,換做常人定都以為她就是那個如假包換、飲譽省城的“花旦皇后”水雲仙。那個英國兵本來還在跺腳喘粗氣,冷不防抬頭看到了“水雲仙”,被打攪之下,就呆在了原地,沒有動作。
“水雲仙”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兩手水袖一揮,居然當著英國兵的面前脫起身上那件“彩雲錦繡”戲服來了。這一下更加出人意表,饒是洪帶妹身經百戰,也嚇了一大跳。“水雲仙”很快就脫下了身上的戲裝,露出曼妙胴體,在依稀的月光掩映之下更加顯得讓人血脈噴張。然後裸體的“水雲仙”就在英國兵面前跳起舞蹈來,那身段和肢體簡直是風情萬種、勾魂奪魄,那個英國兵似乎大為吸引,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這邊洪帶妹三個人更是方寸大亂,龔千石和陳久如都是年紀輕輕,之前哪裡看到過什麼女子裸體?更何況是“水雲仙”這種絕色美貌和身段?真是看得都忘記自已身在何地,要幹些什麼了,就差沒有流下口水來。
洪帶妹看到“水雲仙”在這個情形下脫光衣服跳起舞來,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不知是何究竟。
那邊的“水雲仙”動作越來越大,極盡誘惑勾引之態,龔千石正是血氣方剛之時,雖然有傷在身,卻開始看得身子發燙,不禁側頭看看陳久如,見他看得更加入神,那表情實在與他平常嶺南大學生的的身份極不相稱。突然間,“水雲仙”手上多出樣東西,輕輕地對著那個英兵招舞起來,英兵像是貓聞到了魚腥味一樣,頭部隨著她手上那東西而動著了魔似的。
洪帶妹反應過來情知不妙,對著龔千石和陳久如道:“趕快走!”“水雲仙”已經將手上的東西對著他們三人藏身之處扔了過來。陳久如因為看著“水雲仙”的“玉體”太過入神,早就已經不自覺地將身子露出藏身之處,那東西不由分說就掉到他身上。輕輕一聲很多液體就從陳久如身上發散開來,空氣中頓時傳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龔千石被這變故所驚,清醒過來看到陳久如胸前一片溼透,都不知那是血還是什麼東西,連忙道:“久如兄,你沒事吧?”那一大股的血腥味分明就是從陳久如身上發散出來。
陳久如還是有點神魂顛倒的樣子,滿不在乎身上的血腥,雙眼還是直勾勾地看著“水雲仙”。
洪帶妹知道中計一巴掌就扇到陳久如的臉上。那個英兵已被陳久如身上的味道吸引,看著他們三人又看了看“水雲仙”。“水雲仙”也不知道動了什麼手腳,又好像對他說了些什麼,那英兵突然趴下身子,四肢伏地狀若野獸,對著他們三人就衝了過來。
陳久如被洪帶妹扇了巴掌,有點清醒過來,聞到身上股血腥味,頓時就想作嘔。洪帶妹和龔千石已經看到那英兵正衝過來,不由分說一人一邊左右夾起陳久如轉身就跑。那英兵速度快得驚人,兩下就已經衝到三人背後,洪帶妹反手一拳就轟向他面門。英兵還未站穩,面門就應聲中著被洪帶妹這一拳打到仰後飛出幾步之遠。洪帶妹冷笑一聲:“還以為什麼架勢堂,原來是紙紮關刀,得個樣!”那英國兵被打飛在地,背脊好像有彈簧一樣甫一著地又直挺挺地飛了起來撲向陳久如。
距離這麼近之下,終於看清楚了這個英兵的面目,高鼻深目確實是個鬼子佬的樣貌,不過表情十分猙獰,已失了常性,張開嘴巴露出一口牙齒,好像想生飲陳久如的血一樣。
洪帶妹一向自負自已的拳勁剛猛無倫,本想這鬼子佬當面中他一拳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必定要躺在地上一陣,誰知道這鬼子佬居然立刻就又撲了上來,稍一遲疑,他已經撲到陳久如身上,因為衝力太大收勢不住連同龔千石一起三個人滾落到地上。
這個英兵撲在陳久如身上,張口就要咬落陳久如身上。陳久如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他雖然是個留洋大學生,但何曾看到這麼大陣仗,不知所措嚇得張口就要驚叫。龔千石一手按住他嘴巴,一手抵住那英兵的下巴,道:“千萬不要喊呀,要不然招來其他英鬼就麻煩了!”陳久如頓時醒悟,這麼夜深空曠之下,若然他高聲呼叫一定會驚動沙面上的巡邏士兵和巡捕的。英兵被龔千石抵住下巴,還是猛力地想靠到陳久如身上,洪帶妹從後面趕到,一手抓住英國兵的衣領,叫聲:“起來!”
哪知以洪帶妹的神力之下這個英國兵居然紋絲不動,反而轉過眼睛開始打量著龔千石起來。龔千石還是用手頂住他的下巴,但是發覺到剛才和陳久如滾落到地上,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腥味,這個英兵似乎現在對他開始感興趣起來了。
洪帶妹見拉他不動又是一拳對著英國兵的後腦捶了落去,若是平常人挨他這一擊,不死也會立即昏迷過去。但是英兵紋絲不動,根本沒有事,放開陳久如,張開雙手抓住龔千石,也是一口就對著他的臉咬過來。
龔千石大驚失色一手就抵著英兵的脖子,一手就掏出身上的短刀對著他的右眼就刺過去。那英兵十分靈敏,用口就咬住短刀,力道迅猛,龔千石登時就脫手鬆刀。英兵將短刀吐落地上,又繼續咬過來。洪帶妹連忙在後面扳住英國兵的頸,不讓他咬落龔千石的臉上,一邊對著陳久如道:“快撿起刀,插他心口。”
陳久如虧得龔千石才逃過一劫,驚魂未定面如土色,還在雙手發抖,一時間未能領會洪帶妹的意思。洪帶妹正在焦急之處,既不敢鬆手,又不敢大聲喝罵陳久如怕發出太大動靜,再一看時又是暗自叫苦:“水雲仙”已經站在了陳久如的身後。
水雲仙”站在陳久如的身後,輕輕一笑,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異和奇怪。洪帶妹和龔千石看在眼裡都忍不住打個寒顫,那個英兵突然一發力將扳住他頸脖的洪帶妹立時就甩到了一旁。
龔千石忍不住叫道:“多九如,小心你背後!”陳久如向後一看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了個裸體的“水雲仙”,驚訝得渾忘記了龔千石還身處險境。龔千石氣得暗罵一聲,出盡全力用頭就撞向那個英兵。“澎”地一聲,那個英兵被他撞得倒向了一旁,龔千石只覺得兩眼直冒金星,好像撞到塊鐵板一樣,都不知道這個英國兵的頭為何如此剛硬。那邊的陳久如還是呆呆地盯著“水雲仙”的胴體,倒在地上的洪帶妹對龔千石道:“他肯定被迷了心性了,等我來搞定這個鬼子佬,你去救他!”說完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身,衝向那個英兵。
龔千石額頭上還“嗡嗡”作響,強忍一口氣,撿起地上那把短刀,就跑到陳久如身前,一把將他推了開去,面對著“水雲仙”。洪帶妹已經揮舞拳頭,左右開弓,疾風驟雨般地轟向那個英兵。他雙拳夾風帶雷氣勢急勁無一落空,今晚在天字碼頭時曾大顯威風打到“十三行”的苦力軍團落花流水。但是這個英兵被連番重拳所擊不住地倒退,依然毫髮無損,洪帶妹的拳頭落在他身上根本毫無用處。洪帶妹暗自心驚,平生街頭接仗從未遇過此等情形。
他剛一晃神,英兵突然低吼一聲好似野獸一般低著頭向著洪帶妹一撞,就把他又撞倒在地。
洪帶妹剛一倒地,英兵又再衝到跟前,雙手抓起洪帶妹就拋向了半空。洪帶妹像只斷線風箏一樣飛出好幾步之外重重地摔在地上,背脊朝天,沒有了動靜。
龔千石萬萬想不到洪帶妹兩下手腳就被這個英兵擊倒,現下面前還有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的“水雲仙”,旁邊只有一個嚇破了膽、懵懵懂懂的陳久如,強弱立判、危險萬分。他看了看伏在地上的洪帶妹,把心一橫,罵道:“幾歹就幾歹,燒賣就燒賣啦!”挺起手上的短刀對著“水雲仙”的胸口就刺了過去。
“水雲仙”不閃不避,對著龔千石嫵媚地一笑,道:“這位哥仔,還想和我一起演一出‘長生殿’嗎?”龔千石眼看短刀要刺入她心口卻聽到這個“水雲仙”居然開口說話,心中一慌就覺得被人從後抱住,有把聲音道:“千石哥,你莫要傷害水老闆!”說話的正是陳久如,從後牢牢抱住龔千石,龔千石這一刀離著“水雲仙”雪白的胸口就差著這麼兩寸再也遞不過去了。急得龔千石低聲喝道:“丟那媽,你個死花痴,這個不是‘水老闆’是個妖怪!還不放手!”
“水雲仙”笑道:“陳少爺,你是西關的風流大少、火山孝子。難道也想和我一起唱戲嗎?”陳久如呵呵笑道:“我要和你唱‘長生殿’,還要唱‘桃花扇’!”龔千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個陳久如遲不遲、早不早偏偏在這個時候來發花顛,不用問肯定是面前這個“水雲仙”搞的鬼。“水雲仙”掩嘴一笑,雙手揮舞,擺了個身段,龔千石還不明所以,就看見那個英兵對著他已經衝了過來一面跑一面張牙舞爪,好似龔千石是什麼美味佳餚一般。
龔千石拼命地掙扎但是這個文弱書生陳久如此時雙臂好像鐵箍一樣,只是對著“水雲仙”傻笑。其實陳久如在大舞臺看到真正的水雲仙時已經是神搖心動,現在見到這個“水雲仙”不但美貌一般無二妖嬈更勝百倍,更加是著了魔一樣大失常性。
可苦了龔千石拼命掙扎不能動彈,那個英兵已經衝到身前,一手就抓住他的肩膀,向外一撕,龔千石肩膀上的衣服頓時被撕個破碎,鮮血淋漓。英兵聞到血腥味,雙眼通紅,口中流出涎液,那眼神和神態就像是頭飢腸轆轆的猛獸一般,張開口就咬向龔千石的頸脖。龔千石真是平生頭一回碰到這種怪人,不及細想,手中短刀就對著這個英兵刺了過去,這個英國兵雖然貌似瘋狂,但是反應也快,一把就奪過那短刀,力道驚人,反手就向著龔千石劃了過來。
龔千石連忙用力向後一仰,刀刃掠著他的頸脖輕輕而過,喉頭一涼,差點就被割破喉嚨,但是也被劃了一條口子,流出血來。英兵見一擊不中,又再舉起短刀對著龔千石的眉心就刺了下來。
背後的陳久如雙臂也是一緊,仿似是配合默契一樣。龔千石眼前一黑,心想小命就要交待在這裡了。聽得“迸”地一聲,英兵腦袋一歪,整個人像木樁一樣直挺挺地倒向了一旁,他身後站著個洪帶妹高舉拳頭。
原來是洪帶妹危急關頭從後一拳轟到,神力之下,將英兵打倒在地。
龔千石死裡逃生,真是又驚又喜,叫道:“帶妹哥,快點救命呀。久如兄黐線了!”洪帶妹雙眼噴火盯著“水雲仙”,他自成名而來,從未試過被人打倒在地,今晚對他來說可以講是奇恥大辱,現在看著這個罪魁禍首更加怒火中燒。
“水雲仙”對著洪山武二郎卻毫無懼色,嘻嘻笑道:“果然系打通街,名下無虛。小女子佩服,佩服。”說完還挺起胸脯,對著洪帶妹。
洪帶妹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裸體美女方才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確實難以對她狠下殺手。
正在僵持之下,有人低聲呼道:“有糯米呀!”一團物事就飛到了洪帶妹的腳下。那“水雲仙”看到地上這東西,雙眼放光,立刻撲到洪帶妹腳下,捧起那物事就啃了起來。洪帶妹和龔千石看得眼都直了,一直儀態萬千、嫵媚極致的“水雲仙”這個時候像惡狗搶食一樣,完全判若兩人。
龔千石頓時醒悟過來,在大舞臺的時候這個“水雲仙”見到糯米糰像瘋了一樣,莫非地上這物事也是糯米?
方才出聲那人已經衝到近前,洪帶妹看到來人忍不住道:“湯姐帶,你怎麼跑了過來了?”
湯姐帶衝到前來,對著龔千石道:“丟你個老味,還不再扔些糯米!”龔千石這才想起剛才湯姐帶給了些糯米讓他帶在身上,連忙用力掙扎。
說來奇怪,陳久如先前緊箍的雙臂此時軟軟綿綿,被龔千石一掙扎就向後倒去,幸虧洪帶妹手快,馬上扶住了他。龔千石也沒有餘暇理會,掏出懷中的糯米一發全扔向了“水雲仙”。
“水雲仙”雙手捧著地上的糯米,貪婪地咀嚼起來,好像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美味一樣。龔千石揉揉眼睛,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原因來。
湯姐帶拉著洪帶妹道:“我們還是趕快松人吧,那傢伙又起來了!” 洪帶妹轉頭一看,被他重拳擊倒在地的那個英國兵已經緩緩地又站了起來。
洪帶妹也有些心驚,他那一拳實在是平生之力,以他的拳勁剛猛又是全力一擊,別說是人了,就是一頭大蠻牛也打得死了。這個英兵還能站得起來,今晚真是邪門到頂了。
洪帶妹心知不妙,單手一揮,道:“快走!””龔千石和湯姐帶扯著陳久如沒命似地向著沙面大街的方向落荒而逃。後面緊緊跟著那個英兵,發了狂似地窮追不捨。龔千石一面拖著陳久如,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洪帶妹道:“帶妹哥,那個鬼子佬現在怎麼辦呀?”
洪帶妹也沒好氣道:“我哪知道怎麼辦?打又打不過,只能逃啦。”龔千石驚訝道:“帶妹哥,你如此人物,也要逃跑呀?” 洪帶妹一巴掌打落他頭上,怒道:“沒聽過‘雙拳難過天下?打不過自然要逃,還不趕快跑!”
說來奇怪,那個湯姐帶好像對沙面的路徑十分熟悉,乾脆當先帶路左轉右拐,簡直是爛熟於胸。洪帶妹和龔千石雖然滿心疑惑,但是後面那個英兵窮追不捨,也只好緊緊跟在後面狂奔。
一路跑一路扶住陳久如,雖然狼狽萬分但是湯姐帶確實對道路十分了然,帶著三人跑出沙面南街,向東北角處而去,對著洪帶妹和龔千石道:“前面會有英租界的巡哨,我們要先躲一躲!”
洪帶妹和龔千石現在已經對他言聽計從,連忙扶著陳久如跟著湯姐帶躲進了路旁一幢西洋樓前的陰影下。洪帶妹低聲道:“那個英兵追上來怎麼辦?”湯姐帶狡猾一笑,道:“這裡快到英法租界的交界處,哨位和巡捕特別多,有他好受的。”
話音未落,前面沙面南街的往東方向已經聽到了人聲和看到了隱約的燈光。不一會兒就看到十幾個印度摩羅巡捕從東面衝過來,大聲用番語呼喝。洪帶妹心中一驚,還以為是行蹤已露,但是很快就定下心來。
因為那個瘋子英兵正從後追了過來,好像已經清醒過來,臉色一變,掉頭就想跑。那些巡捕十分訓練有素,左右包抄圍了上去,幾下手腳就將個英兵放翻在地,帶上手銬,然後押解而去。這情形發生的十分迅速,彷彿這群巡捕就是特意埋伏在這裡守候一般。洪帶妹既慚愧又慶幸,若非是湯姐帶領路,此刻他們早就被遇個正著。
湯姐帶等那幫人走遠,道:“此處離沙面大街已經不遠,到了那裡往街口右邊一直去就是聖母堂了,那邊是法租界,內街巡查反而比英租界較松,這還是英鬼佬的地方,不能待太久。”
洪帶妹滿腹狐疑,剛想發問,卻聽得陳久如發出一陣呻吟。龔千石道:“帶妹哥,久如兄好像不太妥當,還是快點送去聖母堂,找那個馬神父看看。”
洪帶妹點點頭,低聲對龔千石道:“路上打醒十二分精神,小心為上。”
兩人繼續扶著陳久如跟著湯姐帶沿著這條小街向北走去。果然如湯姐帶所言,一路去到沙面大街,沿途人影全無,一片夜靜更深。待轉到沙面大街上,一路向東而去,不一會兒就進入到了法租界的地頭。街邊就現出一幢教堂模樣的建築 --- 聖母堂。眾人打量了一下四周環境,確定無異,洪帶妹就上前在大門前敲了起來。
等了大約一盞茶的時候才有個年輕神甫開了大門,一看到洪帶妹幾個人,滿臉驚惶,因為他從來未見過有這麼幾個中國人深夜出現在沙面租界。唯一懂法語的陳久如又昏迷不醒,大家是雞同鴨講,龔千石和湯姐帶比劃了很久,這個年輕神甫還是不明所以,越加害怕。
洪帶妹乾脆一手就制住他手腕,像拖小雞一樣把個神甫推了進去,眾人這才得以入內。入得聖母堂內,正中就是供奉聖母像顯靈神龕,和做禮拜之類的場所。四周的建築雖然極富西洋特色,但是堂內卻陳設簡單,大出洪帶妹和龔千石的意料之外。那個年輕神甫還以為是這幾個中國人失心瘋要來沙面打劫教堂,嚇得不停用法語在禱告,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洪帶妹又急又怒,對著陳久如罵道:“你這個傢伙,還想要你來跟鬼佬溝通,誰知道你卻栽在了那個臭婆娘的手上。”
龔千石只好不停地安慰那個神甫,還不斷地問馬些路神父在哪裡。神甫兩眼無辜地看著他,看完又繼續禱告起來。正慌亂之間,從聖堂的角落的內門處現出一絲微光,有把略微生硬的廣府話傳到眾人耳中:“你們要找的馬些路神父就是我。”
洪帶妹、龔千石一起看了過去。看到一個番鬼老人正微笑著看著眾人。洪帶妹開聲道:“你就是馬些路神父?我等是奉榮叔介紹而來,有緊要事請神父幫忙。”
馬些路神父笑道:“三更半夜,有中國人找到來這裡找我,除了這個阿榮還有誰?”
洪帶妹連忙將榮叔親筆信奉上,還將前後因由和剛才上岸的情形大概說了一番。馬些路神父看完信,聽完他說話,皺了皺眉頭,走上前看了看陳久如,道:“這位朋友沒什麼大礙,我待會給些鎮靜的藥過他就沒問題了。”
“不過你說的那位火麻仁受的槍傷,需要大量的消炎藥。我這裡的存量不太夠但我有辦法可以弄多一點來。”說完和那位年輕的神甫交待了兩句,那位神甫轉身就走了出去,一面走還一面很奇怪地打量著洪帶妹幾個人。
龔千石忍不住道:“馬神父,你的廣府話說得真是不錯呀,我還以為你是法蘭西人,怎麼會說得這麼好。”
馬些路神父哈哈笑道:“後生仔,我來中國傳教的時候還是大清同治皇帝登基、那時候太平軍尚未完全平定,我的廣府話當然說的不錯了。”
洪帶妹驚訝道:“同治年間那也是快六十年前了。這麼說來,馬神父和榮叔真還是幾十年老朋友了。”
馬些路神父看了看他,道:“洪執事,你還是不放心我嗎?你不用擔心,我與興順山中人也有很多年交情了,當年其昌先生和我都是不錯交情的。”
馬些路神父其實已經是七十幾歲年紀,乃父本是法國沒落貴族領主後代,但家境豐裕,其父後來在葡萄牙度假時認識了他母親,一個來自葡萄牙北大西洋小島馬蒂拉的少女,隨後結婚生下了神父。神父出身高貴,在十四歲的時候卻加入了法蘭西路德聖母修道會,決定一生侍奉天主。十六歲那年作為志願神職人員千里跋涉來到了省城沙面法租界,擔任聖母堂神甫,立志在南中國傳教,結果從此再也沒有涉足故土,成為了一個地道的省城人,要在沙面聖母堂終老。
當年他到達沙面的時候剛剛是同治初年,不久湘軍曾九帥就攻陷了天京,烽火連綿天下十餘年的太平天國之亂平定在即。
廣州省城洪山向來秉承反清宗旨,太平軍興之時省城四大洪山紛紛加入反清行列,從軍響應。尤以“十三行”和“洪勝”為最,“洪勝”就是以禪城紅船戲班弟子為主,自明末秘密以紅船行當反清已逾幾百年,自然追隨四邑紅船領袖參加“紅船起義”,一直揮軍兵鋒直達粵西,“洪勝”和“十三行”門下弟子赴難無數。
馬些路神父開始在西關傳教之時,已經是正值淮軍精銳北上征剿捻軍和太平軍餘部。而朝廷也開始大舉鎮壓省城四大洪山。“聯順”、“十三行”等被迫熄滅鋒芒,幫眾兄弟紛紛走避,一時間聲勢大減。當時的省城已經擴充套件到了新城和南關,所謂新城就是指當年的梓德街歸德門城牆以南,(今日之大德路),高第街、大南路一帶,是省城的新城和南關,包括了天字碼頭、一德路的石室教堂,(也就是舊的兩廣總督府)。人煙稠密、商戶繁榮,和西關一時無兩。
所以馬些路神父就開始在南關長堤和西關一帶入手傳教,省城居民雖然自清初以來作為唯一通商口岸,得風氣之先,但是對於洋教還不是說完全無牴觸。
尤其是坐鎮西關的“聯順”,與西關的商會矛盾由來已久,而商會結團,因為行商的緣故而親近西洋教會,又以英人勢力庇護與“聯順”對抗。“聯順”自然對馬些路神父的傳教之舉十分不滿,只不過礙於朝廷鎮壓,而一直忍讓。
因為馬些路神父的有力傳教,提倡禁賭禁菸,西關商團大力支援,還動員不少下西關教民抵制“聯順”看護的“鬥蟀場”和“字花檔”,終於觸怒了當年的“聯順”山主“豬油順”。
“豬油順”大名張繼順,參加過‘洪兵起義’,身經百戰,系當時省城洪山遭受朝廷重創後碩果僅存、劫後餘生的幾位元老之一,因為利益攸關,就派門生劫持了馬些路神父,此舉更加引起了西關商團的反抗甚至沙面租界英法勢力的介入,搞到整個西關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此時幸虧榮叔挺身而出,憑他一已之力說服了“豬油順”,釋放了馬神父,平息了這場大風波。馬些路神父也接受榮叔勸說,開始與洪山修補關係,同時儘量引導西關商團與“聯順”化干戈為玉帛,他與“豬油順”也成為朋友。
馬些路神父十分感激榮叔的仗義相救和提點,兩人結為莫逆之交。後來神父之所以能與省城各大洪山會黨交好,也全賴榮叔這個老友的天大面子,得以入鄉隨俗,更加有利於傳教,不像其他省份鬧出不少教案風波。
洪帶妹和龔千石聽完肅然起敬,都十分佩服神父為了傳教如此矢志不渝,以身犯險。
洪帶妹恭敬道:“原來神父和我‘聯順’的上代元老‘豬油順’有此淵源,真是失敬失敬。論輩分和規矩,我還要尊稱你一聲叔公。”
馬些路神父被他說到有些哭笑不得,道:“我在省城傳教這麼多年,一直叫人不要賭錢和抽大煙還要逢人就‘講耶穌’,簡直就是斷你們洪山會黨財路,你還跟我論輩分?況且我也不是會黨中人,哈哈。”
龔千石道:“那神父你與‘其昌’先生可是熟朋友?”
馬些路神父畢竟年紀老邁,這麼晚被吵醒,此時精神有些不濟,咪起了眼睛好像是在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道:“其昌先生當年真是了不得,一來就搞到省城天翻地覆。”
回想同光中興十年,至甲午之前天下所謂清平安定,省城四大洪山經過太平軍興,受朝廷重創圍剿,一眾弟子早就意氣消沉,蠅營苟且,不經覺間已經淪為包娼庇賭、藏汙納垢的下九流堂口。其昌先生當年成名,清廷已是大廈將傾、暗潮湧動。他年紀輕輕就號召沙基、三欄“聯順”年輕一輩弟子重振洪山聲望,完成一統兩粵七山連旗大業,自成一路氣數,不再為人附庸。他憑藉其過人魄力和風采,立時就得到不少新一輩的洪山後進擁護支援。而他的成名之作就是“大鬧司后街”和“火燒八旗駐地”,當年可以說是風頭一時無量,無人不識“其昌先生”的威名。
所謂真正的省城其實就是依靠觀音山(越秀山)之下,以當時的惠愛路為中軸線的城中心,也就是今天中山路越秀區。而惠愛路上的中心則是省城的中樞所在“司后街”,也就是今天的越華路:省政府和市政府所在地的一帶。
正正是當年兩廣督、撫部院;藩司、臬臺衙門之地,旁邊還有將軍府,可以說是當年省城的中樞之地,所有封疆大吏、一省大員之所在。
傳聞“細眼皇帝”膽大包天,一人連夜獨闖總督轅門和藩臺衙門,意圖盜取總督印信和藩臺的錢糧賬冊,雖然因守衛森嚴不果,但他卻全身而退、毫髮不損,神不知鬼不覺,順手還盜出了一套督標軍服。然後他再扮成督標中軍士兵混入巡撫部院,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公園內。因為向來督撫同城,肯定是水火不容,結果搞到駐紮在巡撫部院的撫標兵丁差點和總督府的督標護軍大打出手,鬧出個一省督撫火拼的大笑話。
最離奇的就是他還未過癮,還想再闖入位於大北直街和六榕寺之間的將軍府,大北直街也就是今天的南北通衢解放北路,今天的迎賓館也是當年將軍府後花園的一部分。但是將軍府守衛更加森嚴,“細眼皇帝”難以施展只好退出,洪山中人本就深恨旗人,他一氣之下就衝到滿八旗駐地搞了個火燒連營。當時的滿八旗駐地也不算小,就是在惠愛路以南,東到今天的解放南路,也就是當年的四牌樓大街,西至今天的紙行路和人民路(省城西濠湧)處,南到歸德門城牆一帶區域,點起火來可就是非同小可。
他這樣來一個齊天大聖大鬧天宮和火燒八百連營,真是要了命。令到八旗駐軍還以為是亂軍攻打省城,平時駐城八旗承平日久、疏於操練,早失當年入關的精銳,未見過什麼大陣仗,一時間半夜之內人仰馬翻、手忙腳亂、裙拉褲扯。幸虧內中有個副都統的叫慶隆,總算是個人才,很快就搞清楚是虛驚一場,勒停部眾,但是已經狼狽萬分,引為省城人的笑柄。
這樣一來,“細眼皇帝”算是捅下天大的簍子,差點搞到“聯順”收山下旗,滅頂之災。也令到“火麒麟”及四大洪山元老與“細眼皇帝”種下很深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