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帶妹見眾人尤其是龔千石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就道:“我與卓仁賢弟相識多年從未曾聽過他會替大戲班‘請神清場’。還有難道這麼多煙火炮竹都是他一個人放出來的?你們在慶和班未開演前見到的那個‘火麻仁,未必就是真正的火麻仁。”
龔千石、陳久如和湯姐帶三個人下意識地看看躺在船板上神志不清的火麻仁,都不寒而慄:難道天底下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火麻仁不成?
洪帶妹見眾人不相信,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就好像今晚戲臺上不是出現了兩個水雲仙嗎?”
龔千石點點頭,回想起來怪不得他先前一直覺得有些不對頭卻怎麼也說不上來。現在經洪帶妹一說,原來不對頭的地方就是那個請神時整鬼作怪的火麻仁,跟他認識的火麻仁除了樣子一樣確實大不相同,就問道:“究竟那個救走東洋人的‘水雲仙’是怎麼回事,她又為什麼要相救柳生葉?”
洪帶妹沉吟了一陣,道:“其實我多年前曾經聽過有人提過這事。”
眾人問道是何人,洪帶妹道:“那是其昌先生,當時我年紀尚小曾記得先生隱約提過東洋有個什麼‘南御神宮教團’,其教團中人稱為‘法士’養狸貓精怪修煉變化之術。’”
龔千石聽得一頭霧水,道:“這是個什麼宗派,我聽都沒說過。”洪帶妹道:“其昌先生文武全才且奇遇甚多,他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陳久如道:“我只聽過東洋人有信奉神道教,是和這個有關聯嗎?”
洪帶妹點頭道:“其昌先生說或許正系神道教的一個分支,此‘神宮教團’是由東瀛南北朝時南朝天皇座下神寺社首所創立,後南朝戰敗此教團中的高手曾護衛南朝天皇逃避北朝幕府的追殺。聽說善於支喚一切自然靈神,變化精通之術,神乎其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若其昌先生今日在此,一定能解答一切。”
“總之,這個東洋軍官既然能使喚那個‘水雲仙’,其來歷絕不簡單,聽他的語氣似乎還與其昌先生是舊識。不但東洋人要見其昌先生,連沙面的英吉利番鬼也不斷在打聽他下落。既然這個什麼柳生葉跟這些神妙秘術有關,還是少惹他為妙。”
龔千石先前已經聽過“縮骨全”說過類似的說話,越加對這位洪山的傳奇人物“細眼皇帝”越發生好奇之心。洪帶妹神勇無敵,但是提起其昌先生都是滿臉的崇敬之情,可想而知他是何等樣的大英雄。
無論洪帶妹如何參詳,始終猜不透那個會“請神”的“火麻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其所作所為似乎都是相助其真正的火麻仁和龔千石。若非那些糯米令那個“水雲仙”失了常態,亂了章法,龔千石未必能在她手下倖免。
說話間,疍家艇已經到了沙基碼頭,等眾人上了岸,早有數名沙基聯順中人在等候。那幾人看到洪帶妹都躬身行禮,態度恭敬。原來洪帶妹一早就已吩咐他們在此接應,似乎已料定會坐疍家艇從長堤回沙基。那幾位聯順中人為首一個身材矮小,但渾身精悍之氣雙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是厲害人物。
洪帶妹替龔千石介紹道:“這位就是沙基聯順八門大人之一、江湖上稱‘馬騮泰’的泰哥,身手矯健赫赫有名。”馬騮泰也是沙基成名人物,龔千石連忙向他行禮問好寒暄。
馬騮泰笑道:“你就是那個在多如樓闖‘小梁山’敢向洪執事‘搏命賭’的龔千石,確實系後生可畏。”龔千石連忙謙讓一番。洪帶妹道:“客氣話大家少說,卓仁賢弟重傷昏迷情況危急,必須馬上送到寶芝林緊急救治。明天一早再送到方便醫院,熬不熬得過今晚就看他的命有多大了。”早就準備好了人力車,大家合力將火麻仁和水雲仙好生放在人力車上,一行人就向著西關北面而去。火麻仁也真是夠面子了,洪帶妹與“馬騮泰”一起為他拉車。
上西關的寶芝林分鋪,就近於西關果、菜、魚三欄,從省城的通衢大道惠愛大街一直向西,出了西門口就是上西關地區,那裡人口稠密也是寶芝林分鋪選址所在的原因。當時的黃飛鴻也遠非後人所看到的風光傳奇,已是七十幾高齡的老人。他其實與西關洪山會堂關係密切,因為當年的教拳師傅大多生活困苦僅以餬口,而且多數與洪山幫會大有淵源,經常為了生計要出任這些堂口開設的賭檔、鬥蟋場和字花檔的護場。而很多洪山弟子也會跟拳師習武。寶芝林在西關中聲名甚響,洪山會堂中的弟子有什麼跌打刀傷,必定會前去求醫。
黃師傅因為年事已高,也早就沒有理會寶芝林的雜事,現在是交由他的大弟子榮叔打理。榮叔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有個無人不知的綽號為“豬肉榮”。當一行人來到上西關寶芝林分鋪時,早就已經大門緊閉,烏燈黑火。洪帶妹輕聲對龔千石道:“榮叔與其昌先生當年有些談不得太合攏,對我等沙基聯順中人無甚好感,待會你切勿亂說話。”
龔千石自幼喜好拳棒,在鄉下之時就聽過寶芝林的大名,想不到今晚居然有幸來到,感覺十分興奮,連忙一味的點頭,但心道:若輪亂說話,還是看住那個湯姐帶為妙。
這“寶芝林”分鋪是一進西關大屋,平常的紅檀趟櫳大門,黑沉大門在內。這個時候已是夜深,大門緊閉外面看去與一般的西關屋宅無異連個招牌都無,若不是洪帶妹帶路,旁人都未必知道就是寶芝林分鋪。“豬肉榮”因省城政局動盪,加上他年少時因爭鬥曾惹下了不少仇家,所以已經遷到香港定居,並開館授徒,只是偶爾才回到省城。但連馬騮泰都對豬肉榮十分敬畏,誰都不敢上前敲門,一起都看著洪帶妹。
洪帶妹不高興道:“人命關天儘管敲門,如果榮叔在有我擔當。”“馬騮泰平時與寶芝林的弟子常有來往,見洪帶妹有命就上前隔著趟櫳門敲起大門。靜夜之際,敲門聲特別刺耳。敲了良久才聽有人在裡面罵罵咧咧地來開門。大門很快就開啟,聽到有人大聲罵道:“丟那媽,這麼晚了還來敲門,還讓不讓人睡呀?”
開門之人剛剛罵完,睡眼蒙松就看到門口站了這麼多人愣了一下,看到面前的馬騮泰雖是不滿,但仍舊笑道:“原來系泰哥呀,這麼晚來有何貴幹呀。?”開門此人系黃師傅的再傳弟子叫劉勝刀,因以前打鐵為生故綽號“打鐵勝”後拜豬肉榮為師且精通醫理,在寶芝林分鋪坐診平時和馬騮泰十分熟絡。
馬騮泰滿臉賠笑道:“勝刀哥,深夜打攪真是不好意思。本山武執事帶妹哥也來了。”說完就讓開身子。劉勝刀一見原來系洪帶妹,急忙開門,邊道:“原來是洪執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快快請進。”說完就引領眾人進了屋,來到待客用的花廳。劉勝刀看到滿臉死白的火麻仁,吃驚道:“是卓仁哥呀,他何以受了這麼重的傷? 哪一路的人馬能把他傷成這樣?”
洪帶妹道:“說來話長,他是傷在西洋槍之下,這裡還有慶和班的水老闆,麻煩劉兄給醫治。”劉勝刀知道事情重大,面色沉重,仔細察看了兩名傷者,道:“這位水老闆不過是讓煙火燻到,沒什麼要緊。”說完再看看火麻仁,道:“但是這裡也醫治不了鬼槍的槍傷呀。”洪帶妹點點頭,道:“我知道,還請勝刀哥稍微治理一下,明天一早我們就送他到方便醫院。”
劉勝刀搖搖頭道:“恐怕方便醫院也無辦法,除非是送去西洋人的醫院。”洪帶妹皺了皺眉頭,道:“西洋人的醫院?你說的是沙面租界?”劉勝刀臉有難色,點了點頭。洪帶妹道:“那你先幫火麻仁簡單處理一下傷勢,然後我再理會。”劉勝刀道:“寶芝林也沒有這些傷藥可以給他用的。”
洪帶妹因火麻仁傷重早就忍了一肚子氣,終於勃然大怒道:“挑那性,這個你說不行,那個說沒有,你是不是覺得洪某很好糊弄?”“洪山武二郎”威名鼎盛,劉勝刀雖是練武剛強之人也立時嚇得哆嗦了起來,口齒不清,頻頻抱歉。
突然有人在門口道:“是興順山的洪執事嗎,何事如此動怒呀?”洪帶妹和眾人一聽此人聲音都臉色一變,尤其是洪帶妹即時平靜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門口道:“榮叔,這麼晚你還未睡呀,怕是驚動您老人家了。”心下卻道,想不到這榮叔原來真的在此。
門口走入來一人,身材略胖約莫五十餘歲年紀,穿件涼衫背心精神抖擻,神色很是和藹地看著眾人。龔千石一聽洪帶妹稱呼他作“榮叔”,就知道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豬肉榮”是也了。
榮叔對著劉勝刀道:“阿勝,既然是聯順中人受傷我們就應該盡心醫治。你去拿些刀槍藥出來吧。”劉勝刀聽師父吩咐,連忙答應走了出去。
洪帶妹道:“榮叔,夤夜造訪多有冒昧,還請您不要見怪。”
榮叔看了看火麻仁傷勢,又看了看眾人,眼光最後在龔千石身上停留片刻,又對著洪帶妹道:“洪執事,這次你們弄了很大動靜呀。”
洪帶妹不置可否,並無回答。榮叔搖搖頭道:“自從黃其昌隱遁去南洋,你們‘聯順’和‘十三行’兩個山堂就越來越不像話搞到省城烏煙瘴氣不成體統。爾等興順山群龍無首,剩下個火麒麟只知道抽大煙,十分可笑。”
洪帶妹道:“多謝榮叔關心了,聽講您在香港地開館授徒多年,真是可喜可賀。洪拳一脈可以發揚光大了。”
榮叔哈哈笑了幾聲,道:“細侄,你不滿意我教訓興順山不過我說的都是實情。貴山尊主‘火麒麟’及‘十三行’‘神仙餘’唯利是圖不顧洪山忠義秉承,做得都是些包娼庇賭、魚肉鄉里行徑,還依附當權、毫無主骨。想當年黃其昌在廣州省城的時候是何等意氣風發真正洪山本色。黃其昌乃大丈夫、海內奇男子,我對他很是佩服。”
他一番話說的是慷慨激昂,在一旁的龔千石看得是目瞪口呆,劉勝刀、馬騮泰此等江湖中人在洪帶妹面前小心謹慎、態度恭敬。但這位榮叔居然敢當面教訓堂堂“洪山武二郎”。就算水龍這等人物也未曾對洪帶妹如此大言不慚。不過龔千石有些意外,原以為榮叔與其昌先生不和但聽他語氣卻很是佩服其昌先生的氣魄。
眼前的榮叔看起來五十多歲且略顯發福,根本無法想象他就是一代赫赫有名的洪拳高手。其實黃師父為人十分謹慎低調,反而“豬肉榮”年少時橫行無忌、少年爭勝,所以名氣比黃師傅還要更大。從他現在一番語氣神態,能領略到他當年的幾分風采。
洪帶妹被榮叔一番訓詞弄得有些尷尬心知都是實情,“聯順”和“十三行”確實早非百年前開山的忠義洪山,早就淪落為唯利是圖的堂口。但他自幼投身“聯順”門檻,豈能容忍別人對本山說三道四,但又不想和榮叔起衝突,只好苦笑兩聲遮掩過去。
榮叔見洪帶妹不作聲,就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要相告於你,是關於黃其昌得的。”
洪帶妹一聽是關於其昌先生,連忙道:“還請榮叔見示。”
榮叔看了看眾人,洪帶妹就對眾人道:“你們先出正廳等候。”眾人連忙答應,洪帶妹卻指著龔千石道:“這個細路且留下來。”龔千石愕然,不知究竟,但只好遵從。
洪帶妹帶眾人離開,道:“榮叔你就請講吧。”
榮叔道:“我這次從香港回來,除了因為我師父年事已高又染疾在身,我上來省城照顧之外。其實是因為從香港得到一個訊息,所以特意前來相告於你或者是‘火麒麟’的。現在想來,還是隻告訴你一個,比較穩妥。”
洪帶妹聽到榮叔連火麒麟也不願告知,面色更發凝重。
榮叔繼續道:“我在香港都收了不少徒弟,門路自然也不小所得訊息也多。打聽到英吉利那邊有一個番鬼華文名叫“馬文仙”,聽講還是個爵士,會派來省城沙面租界出任顧問參事。”這個馬文仙是一箇中國通,通曉北平官話和廣府話,精明強幹,長於亞洲諸國事務,尤其是印度和中國。他還為自已起了個非常地道的漢名叫馬文仙,字五倫。
這位馬文仙爵士已經到達香港不日就要起程坐船到省城沙面。本來英人調動跟“聯順”也無多大聯絡,偏偏這個馬文仙在香港下榻酒店時,身邊有一個酒店華人僕伺是榮叔的再傳弟子無意中聽到了此人和港島、九龍區的華人探長多番打聽粵東洪山的底細,尤其是主要詳細詢問關於其昌先生在南洋的下落。
其昌先生“細眼皇帝”的大名威震兩粵連帶香港地,這位榮叔再傳弟子自然也聽過,所以立即告知榮叔。
洪帶妹道:“那榮叔可曾打探到為何這個鬼子佬要打聽其昌先生?”
前清之末已風雨飄搖,各地革命風潮此起彼伏,暗湧波濤,而省城地方一向更是得風氣之先,自然令清廷倍感擔心。當年“ 聯順”被視為兩粵洪山宗首,全因為“其昌先生”這個金字招牌。他大名為黃鎮龍,因表字其昌,沙基年輕一輩弟子都尊稱他為“其昌”先生。洪山中年輕兄弟凡見過其昌先生本人,無不為其風采氣度折服,欽慕拜服。一二而傳百千,就有越來越多兩粵洪山忠義後進均欲拜其昌先生門下,是故江湖中有云:“拜得其昌先生,千萬熱血門生”。
其昌先生當年起事時約莫是三十歲但已威望崇尊,在洪山年輕後進中可謂一呼百諾、雲隨影從,追隨弟子直可是一言而傾生死,正因為如此頗遭省城四大洪山的元老一輩的嫉恨。他欲趁清廷風雨飄搖之際,發動四大洪山中人刺殺廣州將軍,謀求光復省城,還可藉此機會而使兩粵七山連旗,自成一路氣數。
但省城四大洪山元老們持重為主覺得刺殺將軍於大局無助,不欲犯大險。況且廣州省城中駐有重兵,若貿然行刺殺之舉以區區四大洪山力量無異以卵擊石為取死之道,紛紛要其昌先生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會令省城四大洪山遭受滅頂之災。“神仙餘”會同四山元老意欲逼其離開省城。年輕一輩的洪山弟子卻對其昌先生死心追隨,在他一聲號令之下抽生死籤選出過百死士孤注一擲,欲於東較場閱兵發難,刺殺將軍。
在此千鈞一髮緊要關頭,從沙面英租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叫史提方賓的鬼子佬,是沙面英軍駐軍少將參議,居然提出要依洪門之儀拜見其昌先生。這個史提方賓依洪山之禮與其昌先生會面,一口應承可以為他提供英方協助,甚至包括可以出動皇家海軍炮艦封鎖珠江口;聯絡及提供槍炮予駐省城進步新軍、一同起事等匪夷所思的條件。而他提出了兩個條件,第一就是為沙面的英軍解決一件棘手怪事,第二件就是要其昌先生交出一份他珍藏在身多年的物事。
龔千石一聽,道:“我聽全叔也提到過,沙面的英國人不但想侵佔沙基、擴大租界,而且還想從‘其昌先生’身上得到一樣東西。究竟是什麼重要物件,莫非東洋人也是為了此事?”
榮叔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後來我去了香港所以之後發生的事情也不甚了了。這個馬文仙已經不是第一個要找黃其昌的洋人,十幾年前就有這個史提方賓。”
洪帶妹道:“榮叔,這個史提方賓提提到為沙面英軍解決一件怪事,那是怎麼回事?”
榮叔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神色,道:“聽講是沙面英吉利在白鵝潭邊上的軍營鬧了些怪事,沙面租界領事束手無策,也不敢回報老家總部,只好求助新調任而來的這個參議史提方賓。豈知道這個史提方賓番鬼佬居然馬上就來拜會黃其昌,還提出可以幫助他起事。搞到黃其昌手下兄弟門生都莫名其妙,覺得這個鬼佬是失心瘋了。”
洪帶妹突然恍然大悟一般,道:“這件事我也有聽過!那時候我還是年少,當年的沙面英軍營確實聽說發生了不少怪事,連對岸沙基這邊都有耳聞,搞到沸沸揚揚。難道最後是其昌先生搞定的?”
榮叔道:“應該是了,因為後來沒過多久黃其昌就率領百名四大洪山後生抽生死籤,奔襲東較場,驚心動魄一場大戰,只是不知為何最後事機洩露、功虧一簣,被重兵圍剿,百名忠義後進大半死難,黃其昌還受了傷,被迫隱遁南洋。”
“當時省城傳聞‘細眼皇帝’折在東較場,但是後來就知道他已經逃去了南洋。其實以黃其昌的本事,又怎麼這麼容易讓人埋單了呢?”
洪帶妹道:“可惜當時我年紀尚輕未有資格追隨先生起事,究竟當年英軍營發生了什麼怪事,要搞到番鬼佬親自來請其昌先生?還有他是否有答應史提方賓的第二個條件呢?”
榮叔笑道:“你認識黃其昌這麼多年,覺得他是這樣的蠢人嗎?如果他交了出來,現在怎麼又有個馬文仙來打聽他?”
洪帶妹和龔千石都點點頭。
榮叔忽然又神秘地道:“既然現在英吉利番鬼已經派人來接替史提方賓,由開始打聽黃其昌下落,我看這位‘細眼皇帝’可能也快回來省城了。”
洪帶妹道:“此事當真?”
榮叔道:“雖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物事這麼神秘和緊要,但是既然英吉利番鬼來了,黃其昌斷不會再留在南洋,坐視不理。現在省城的情況這麼微妙,他再不回來,誰知道那個‘火麒麟’和‘神仙餘’還會弄出什麼大頭佛來?況且興順山中還有那個居心叵測、城府甚深的王叔達,此人一直猜忌黃其昌,心生不滿。總之現在省城是風起雲湧,錯綜複雜。唉,看來是我老了,比不上後生那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了。”說完,一臉滄桑、英雄遲暮。
洪帶妹知榮叔當年和其昌先生多有交情,既然他如此說,那麼其昌先生真的很大可能會重回省城,不由得歡喜非常,連忙賠笑道:“榮叔怎麼會老,等其昌先生回來,您二位又可以重新威震省城一方了。”
榮叔搖搖頭,道:“我確實是老了,也不想管這麼多雜事。反正我傳話已畢,你們好好在這裡歇息一晚,明天儘快將火麻仁送去方便醫院為緊。”
只是火麻仁的傷勢不容樂觀,劉勝刀為他包紮了其餘的傷口,流血雖多還不算致命,棘手的是他手臂上的槍傷開始發炎,火麻仁渾身火燙,還開始說起胡話來。
榮叔、洪帶妹和龔千石一起看著躺在床上的火麻仁都束手無策,憂心忡忡。
劉勝刀道:“其實洋槍的子彈已經不在手臂內,只是傷口開始發炎,寶芝林都是些刀傷跌打的藥物,不管用的呀。就算是方便醫院也沒有這些貴重西藥。”
洪帶妹道:“連方便醫院都沒有西藥,就算明天一早送過,他還不是要完蛋?”劉勝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
洪帶妹一聽又想要發火,榮叔連忙制止他道:“洪執事,你不要心急,其實還有個地方有治療洋槍槍傷的消炎藥。”
眾人聽到榮叔說有辦法,都面有喜色,須知這位“豬肉榮”是當年名震羊城的大人物,既然他說有辦法,必定是有一線生機。
陳久如突然道:“榮叔,難道你是說的是沙面的西藥房。”眾人都嚇了一跳,沙面是英租界,只有少數華人能夠入內,深夜之下如何可以去對岸的西藥房買藥?
榮叔搖搖頭道:“沒用的,沙面的西藥房是專門比沙面裡面的鬼子佬,要有西醫的處方才可以買到。就算你們能潛過去現在都關了門,你們也不知道是哪種藥呀?”
洪帶妹急道:“榮叔,你就不要再賣關子了,趕快說個法子出來吧。”
榮叔沉吟了一會兒,道:“沙面法租界內有間聖母堂,裡面的馬些路神父跟我是舊相識,聖母堂裡面會有消炎藥,如果你們能潛過去沙面,我親手寫一封信他一定會賣這個人情與我。”
洪帶妹大喜道:“這個什麼馬神父靠得住嗎?他真的有槍傷消炎藥?”
榮叔點點頭,道:“這個馬些路神父是個大好人,他那裡一定有這些消炎藥,只要你們能過去沙面,他買我的面子就一定會給你們。唉,只是。”說完他就嘆了口氣。洪帶妹知道他的意思,沙面分為英租界和法租界,警衛森嚴,沙基這邊的華人一向是嚴禁進入,當下就道:“榮叔,難道你還擔心我的身手?廣州城之內還沒有我洪帶妹不能去的地方。”
榮叔道:“我曉得你洪山武二郎本領高強,但是你從來未到過沙面,那裡都是鬼子佬的地盤,不是你‘聯順’沙基的地方,你在沙基可以橫行無忌,但是鬼子佬的地方未必就可以了。”
洪帶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旁的陳久如道:“榮叔,我可以陪洪執事前去,我懂法語和英語,可以和神父溝通。而且萬一有什麼事,起碼我對鬼子佬都知曉底細。”洪帶妹之前已經向榮叔約略介紹過眾人,所以榮叔點點贊同,道:“你去也好,起碼你留過洋,浸過鹹水懂鬼子佬的風俗習慣。”
龔千石道:“帶妹哥,我也要跟你去!”洪帶妹搖搖頭道:“你受了傷,況且這種事,人越多手腳越亂。”龔千石急道:“仁哥系我保家大哥,若然我這樣都不去,我就是衰仔,如何有有顏面在沙基立足。”
榮叔讚賞地看了看龔千石,道:“好,後生仔夠義氣。現在的三點水裡面已經很少有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了。洪執事,你就且龔千石仔同去吧!”說完很有深意地看了洪帶妹一眼。
洪帶妹心下十分奇怪,知道榮叔這一下眼神必定有意思,也不再反對。這個時候,那個湯姐帶卻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大聲嚷道:“我也要去!”眾人對他呵斥道:“小孩子又來搗亂,哪輪到你去的份!”湯姐帶怒道:“丟那媽,你們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你們,你們打算怎麼去沙面?走過橋去?還是游水過去?”
當年的沙面和沙基隔著一條沙基湧,河面比現在要稍寬,西面一條石橋,稱為“西橋”,可不像現在這樣四通八達,而這條石橋現在還儲存了下來,從沙面連通到現在的六二三路。六二三路就是當年的沙基大街,所以要從沙基潛入沙面除了走那條石橋就只有鳧水過去,但是鳧水過去必然會被巡邏的英軍及印度或安南巡捕發現,確實是個大難題。
洪帶妹笑道:“姐帶哥,你有什麼好辦法?”
湯姐帶見堂堂打仔洪居然不恥下問於他,還稱呼聲“哥”字,他一向就奉“洪山武二郎”為偶像,當時就神氣百倍,飄飄然於天外,看了看滿臉怒容的龔千石,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道:“我的辦法就是叫‘鵪鶉榮’用艇仔載著我們饒過沙面西,然後在白鵝潭的英軍營外圍上岸,那裡十分荒僻,沒什麼人去,神不知鬼不覺。”
陳久如笑道:“白鵝潭那邊的英軍營全是英鬼軍人,從那邊上岸豈不是自投羅網?”
湯姐帶“嘖嘖”了兩聲,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情,道:“這個陳少爺你就外行了。鵪鶉榮就是這樣上過去沙面的。英軍營那裡現在鬼影都沒一個,那有什麼英鬼佬?”
眾人都很驚奇,忙問究竟。湯姐帶卻不肯說,道:“叫鵪鶉榮過來問一下就知道了。”“鵪鶉榮”原來還留在寶芝林鋪頭外頭,等著湯姐帶。打仔洪立刻吩咐馬騮泰請鵪鶉榮進來。“鵪鶉榮”人如其名,天生就膽小怕事、善良柔弱,現在突然見沙基有名的馬騮泰來請,戰戰兢兢地就走了進來。
洪帶妹看到鵪鶉榮這個樣子,有點過意不去,道:“鵪鶉榮你不要害怕。我請你進來是有件事請你幫忙。”
“鵪鶉榮”口吃道:“不知道洪,洪,洪大爺有什麼吩咐?”他因著洪山武二郎的威名,但是今晚才頭一次看到本尊,心情緊張到差點尿了褲子。
洪帶妹溫言道:“湯姐帶說你有辦法可以帶我們去到沙面,此事當真?”
鵪鶉榮道:“姐帶哥說的沒錯,以前我都試過幾次送花艇阿姑上沙面去招呼那些英鬼佬。”
洪帶妹驚喜道:“原來你真的上過沙面?那白鵝潭那邊的情形是怎樣的?”
鵪鶉榮道:“白鵝潭那邊的英軍營早就空了,那幫英鬼大兵都遷到了沙面最西那邊。”
陳久如奇怪道:“為什麼軍營會空掉?”鵪鶉榮看了看眾人,想了一會兒,才像下定很大決心道:“聽說,聽說,聽說以前軍營鬧那些東西,搞到所有兵都不肯的待下去,所以就空了。”洪帶妹、龔千石對望一眼,知道正是榮叔之前提到過的事。榮叔沉吟了一會,道:“看來這個是個好機會,你們或許真的能混上去也說不準。洪執事,你就儘管坐鵪鶉榮的艇仔去吧。”
湯姐帶見榮叔也這樣說,那真是好像拿了御賜金牌一樣,哈哈笑道:“怎麼樣,我說是吧?你們現在相信我了吧?還讓不讓我去?”
洪帶妹對著“鵪鶉榮”道:“榮仔,我不會虧待你的,此行兇險萬分,我給你銀元作為船資。”湯姐帶大聲道:“不行,多少錢也不行。如果不帶我去,鵪鶉榮就不帶你們去。”
龔千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實在想不通這個湯姐帶為何天生這樣愛冒險,居然不知道個“怕”字是怎麼寫的。爭論了好一番,還是榮叔作了決斷,怕時間拖延太久,只好叫洪帶妹也帶上湯姐帶。洪帶妹迫於榮叔的面子,唯有應承,心下暗暗叫苦。四個人稍作準備,龔千石雖然之前在廣利大舞臺受了傷,但是經過短暫醫治也沒有大礙,出於義氣,無論如何也要咬牙頂著上。
榮叔寫好一封親筆信,上面只有寥寥數字,交待洪帶妹和陳久如道:“馬些路神父認得我的筆跡,只要他見到此信,必定會全力相助。你們記住,若然事有不諧,千萬不要魯莽,儲存性命要緊?”說完又看了看龔千石一眼。龔千石不明所以,只好唯唯諾諾。
當下鵪鶉榮就帶著洪帶妹四人靜靜回到沙基碼頭,卻沒有上那條疍家艇,而是上了他家裡的另外一條小艇,順著沙基湧向西而去。
沙面其實是江中一個小小沙洲由流沙淤積而成,前清時期割讓與英、法兩國為租界,經過多年經營早就成了省城中的外國城。東面一小部分靠近今天的沿江路是法租界,西邊大部分地方包括今天的白天鵝賓館都是英租界。而聖母堂是紀念法國聖母神蹟而建立的教堂,榮叔的老朋友馬些路神父(Marcelo)是一位葡、法國混血,精通歐洲各國語言,為人善良正直,尤其對中國人十分友善,早年在西關傳教時不慎得罪了堂口中人,為榮叔所解圍,兩人居然就此結交為好友。
馬些路神父領會甚深教義,主張平等博愛精神,華洋一體,同情中國革命,而且還支援交還沙面租界於中國政府,為洋人中的一大另類。
這個聖母堂就是位於沙面大街的東端,今天已經是沙面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建築。而今晚深夜,洪帶妹、龔千石幾個人卻要冒著天大危險潛入沙面到達聖母堂,為火麻仁取得救命之藥。
我外公萬想不到,此番奇遇居然比在長堤大舞臺行刺柳生葉還要兇險萬倍,儘管有神威無敵的“洪山武二郎”壓陣,五個人差點就把小命交待在沙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