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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無知

遭到母親毆打只不過是家常便飯。

包括言語辱罵,以及被轟出家門。

他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對自身處境的怒火,直接轉化成暴力傾瀉在他人身上。因此他從小就被自衛隊逮過無數次。

母親很漂亮。如果穿戴整齊再化妝,看起來就像正經的娼妓。可是她的情緒不穩定,始終找不到好的恩客,才會在兒子身上發洩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

他既蔑視又厭惡母親,認為母親是披著美麗女性外皮的醜陋生物。

同時他對艾麗黛也有相同看法。覺得這裡假惺惺地歌頌正統神話,重視傳統,卻以春色掩蓋人類的汙穢感情。明明思想扭曲,卻只有表面光鮮亮麗,私底下排斥異已。就像在尋芳客不為人知之處,斬殺吸收人類的想法產生的化生一樣。

少年毫不掩飾對這座城的厭惡與敵意,身邊的人自然疏離他,還故意大聲中傷他“誰叫他是那女人的小孩”、“他不配留在這座城裡”。

直到他學會臉上掛著笑容,才緩和來自他人的敵意。但他覺得連別人的變化都是傲慢。只有住在北邊青樓裡的少女,對他的態度始終如一。

在神話之城艾麗黛誕生、長大的他,從懂事以來到現在──始終痛恨這座城。

到底是誰覺得自已遭到了背叛?

至少薩莉醒來的時候不這麼想。雖然身處陌生的宅邸,但自已好端端躺在床上,埃德則盤腿坐在身旁。

他發現薩莉醒來後,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醒了嗎?覺得怎樣?”

“還好……我可能做了奇怪的夢。”

“什麼夢?”

“夢見你──”

薩莉說到這裡打住,坐起身體環顧房間。

“埃德,這裡是哪裡?”

──還以為這是一場夢。

因為埃德背叛自已實在太不真實了,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薩莉揹著手確認手鐲。確認兩隻手鐲都還在自已左手上,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目前的情況不容樂觀。見到薩莉露出提防的表情,埃德出言安慰。

“這裡是主屋的客房,畢竟別館的空氣很糟。”

“……為什麼?”

“嗯?什麼為什麼?難道將你丟在那裡比較好?”

“不是!你為什麼要幫助布楠侯啊?”

“因為有血緣關係。那男人大概會用這種藉口吧。”

埃德說這句話的聲音簡直就像唾棄。見到薩莉差點嚇得一縮,埃德面露微笑。

“你知道我前一陣子去過南方的城吧?”

“……知道。”

“當時那男人找我去,還宣稱他是我父親。真是噁心到讓我想吐。”

“埃德……”

薩莉知道他從小沒有父親。也知道這是他少年時期惹是生非的原因。

埃德的金髮碧眼在南方十分常見。忿忿不平的他表情扭曲。

“怪不得這時候才跑來認我這個兒子,原來他似乎看上我成為化生獵人。他說他想扳倒艾麗黛的正統三大家,叫我和他合作。”

“那你接受了嗎?”

“當然拒絕,我沒理由接受。可是他卻向拒絕的我開出報酬。”

“報酬?”

“就是你,薩莉。”

埃德朝薩莉伸手,猛然抓住薩莉的手腕,連同身體拉向自已。薩莉被迫坐在盤坐的埃德雙腿間,雙手遭到反扣。他對待自已簡直像玩物,薩莉忍不住開口抗議。

“我是報酬?怎麼會有這種事……”

“難道你沒有自覺嗎?薩莉。只要得到月白樓主,在這座城裡就形同人上人。這是我一直追求的地位。那些曾經侮蔑、疏遠、瞧不起我的人,我要狠狠打他們的臉。”

“埃、埃德……”

“得知你這一號人物後,我就一直思考。身為娼妓,一生卻只選擇一位恩客。如果我就是那位恩客,城裡的人會露出什麼表情?畢竟我可是公認的問題兒童。那些尊重艾麗黛的由來與正統的人看到這一幕,肯定會顏面掃地。神供的聖妓選擇的恩客,竟然是遭到這座城排擠的人,足以讓他們臉上無光了。”

昏暗的復仇心似乎在藍色眼眸中搖晃。童年陰影在以前的冷淡少年身上,留下揮之不去的傷痕。薩莉面對抓住自已的埃德,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埃德粗魯地拔掉薩莉的髮簪,然後一把抓起失去支撐後滑落的銀髮。

“薩莉,我是為了接近你才當化生獵人的──結果所謂的巫女和娼妓也沒兩樣。只要任何化生獵人指名,你就跟在對方身邊。知道這件事情後,我很失望。”

而且埃德邊說邊親吻手裡抓住的銀髮。他的眼神帶有難以抹滅的侮蔑,讓薩莉忍不住緊咬嘴唇。發現薩莉的反應後,埃德露出平穩的微笑。

“總之我打算靜靜等待,等待你選擇我之後。”

“……之後你想怎樣?”

“誰曉得。我原本沒打算留下自已的種,丟下你和這座城離開。喔,在那之前我要先趕走另外兩大家族。看我將這座城搞得天翻地覆。”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就算了。我只想看到那些拘泥於傳統的人氣得臉紅脖子粗而已。”

──簡直像小孩子耍賴打鬧。

而且他說的可能是實話。埃德的精神還停留在少年時期,絲毫沒有成長。只不過因為冷漠的旁人對他抱持敵意,才讓他假裝成熟。

自已在他的眼中,就是用來報復的完美工具。怪不得他以前對自已如此執著,如今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可是比起輕視,薩莉更有種強烈的悵然若失。

“……如果你想報復艾麗黛,針對我一人不就好了。何必搞出這麼大的事件呢。”

“你要知道,每個人的價值觀都不一樣,薩莉。而且這一次有個好機會。有個麻煩人物妨礙我得到你,我早就想除掉了。”

“麻煩人物?”

“就是托馬·勒迪。他是唯一對你另眼相看的人……不過只要在月白買過春,就不能再碰其他娼妓。所以以你的立場,無法再選擇他了吧。但礙眼就是礙眼,他三不五時就讓你疏遠我。我就算問你,你也從不回答。在你的眼裡,他始終比我更重要。”

“托馬他……”

是自已的親哥哥,當然比埃德重要。對自已而言,還是唯一能無話不談的家人。可是埃德不知道這件事。只見他笑得一臉開心,撥開自已的頭髮,順著耳朵撫摸。

“是你不好,薩莉。你早點選擇我就沒事了。否則我就能殺了我父親,幫你的忙。”

“埃德……”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

只有這句充滿疲憊的嘀咕,聽起來像是他真正的心裡話。

他的表情看起來像受傷的少年。薩莉朝失去笑容的埃德臉龐伸出手。碰到他的臉頰後,他並未甩開薩莉的手。薩莉凝視映照在他藍色眼眸中的自已。

孩提時期,第一次抬頭仰望他。難道他當時就討厭艾麗黛這座城市了嗎?

薩莉想起少年手中的溫暖。自已始終被矇在鼓裡,感受他的手。

“埃德,我──”

此時埃德身後的紙門無聲無息開啟,宛如人偶的咒術師站在該處。一身黑色和服的他,低頭看著依偎在一起的兩人,面露微笑。

“準備就緒了。方便帶她來嗎?”

“嗯。”

“什麼準備好了……”

薩莉正待質問,埃德卻一把抱起她。然後在咒術師的帶路下,走在走廊上。不知道究竟要去哪裡,心中感到不妙的薩莉敲了敲埃德的胸膛。

“放我下來,埃德。”

“不行,我已經受夠了和你玩捉迷藏的遊戲。”

“你要殺我嗎?”

“你去問咒術師吧。”

埃德將話題拋向咒術師。但他僅回頭一笑,一句話也不說。

不久後咒術師在長長的走廊中途停下腳步,此處有一扇很不自然的木門。

“在這裡。”

咒術師開啟門後,出現一條通往地下的階梯。然後他像滑溜般,迅速走下在陡坡鋪設木板的簡陋階梯,並且邊前進邊點亮插在牆上的幾根蠟燭,片刻後埃德也跟在他後頭。

“請小心腳邊,畢竟搭得有些倉促。”

“我知道。”

“你要去哪裡?”

“就在前面。看,已經到了。”

咒術師說得沒錯,沒多久就來到階梯的盡頭。前方是相當寬廣的地下室,與別館相同,土壤地表裸露在外。

牆壁與天花板似乎還呈現剛挖好的模樣。四處架起柱子,撐住搖搖欲墜的泥土。總共將近上百根蠟燭,以不規則的間隔釘在支柱上。在朦朧的燭光照耀下,見到房間中央有個大洞穴,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這裡充滿讓人作嘔的屍臭。薩莉環視陰暗的大空間,看見化生蹲在四處。這些化生有成人有小孩,沒戴面具。而且一如席修的描述,臉上浮現咒印。他們發出細微呻吟聲,抱腿屈膝,絲毫沒有抬頭的跡象,簡直就像精巧的泥偶。

“第一次見到這種化生……”

“因為這是我製作的。而且它們會聽我的命令。”

“怎麼製作的?”

“你應該已經察覺了吧?”

意思是在別館殺人後製作的。氣得薩莉緊咬牙根。

“你這邪魔歪道……給我記著,我一定會讓你嚐到報應。”

“請便,我很期待──不過你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然後咒術師拿下掛在牆上的東西,丟向埃德。依然抱著薩莉的埃德靈巧地接住。仔細一瞧,是收納在黑色刀鞘裡的匕首。

“這是?”

“這是注入詛咒製作的匕首。請用匕首傷害她,再丟進洞穴裡。”

“將匕首丟進去嗎?”

“是將她丟下去。其實原本要由你的父親執行,但他怕得不敢動手。”

話說的確沒看到布楠侯的蹤影。埃德對父親的膽小嗤之以鼻後,望向咒術師。

“那你為何不動手,是在測試我嗎?”

“當然不是。我何嘗不想親自動手,可是我擔心碰到她之後,對『現在的我』產生奇怪的影響。之前她躲在水渠底部時,我也說明過。當時她的力量已經顯現,不可隨意碰觸,所以才會置之不理。”

“我影響你……?”

薩莉反而對這句話感到疑問。碰到自已會受到奇怪影響究竟是什麼意思?即使是化生,只要有實體都可以碰觸自已。

──那麼這名咒術師究竟是什麼來頭?

薩莉正待思考,卻被埃德放下來而打斷。埃德一隻手依然抓著薩莉的手臂,另一隻手從刀鞘中拔出匕首。見到匕首的薩莉內心一驚。

“毒匕首?”

“其實不是,但是對你而言有類似的功用。”

根據他的說法,注入了詛咒的刀刃呈現藍黑色。見到埃德舉向微弱的燭光確認,咒術師再度開口提醒。

“請不要用刺的,不然反而更麻煩。只要切開薄嫩的肌膚,讓她流血就夠了。”

“知道了。”

“別這樣,埃德!”

“不要亂動,否則會受皮肉之苦。”

接著埃德抓起薩莉的右手,在手背上劃一刀。

幾乎沒有任何痛楚。薩莉顫抖著注視白皙肌膚上浮現血痕,然後埃德直接拉著她的手走向洞穴。

“過來。”

“不、不要。”

“別再給我找麻煩了,薩莉。”

埃德毫不留情拖著試圖逃跑的薩莉。薩莉腳撐著地面反抗,但完全不敵化生獵人的力量。沒多久她就被拖到洞穴邊緣。

巨大的洞穴深度遠超過高個子的男性。

底部什麼都見不到。可是瀰漫在洞穴中的空氣,讓薩莉厭惡地全身發抖。如今薩莉才直覺到,接下來可能要發生某些壞事。

“埃德……別這樣。”

“難道你害怕了嗎?”

“不是的!不能這樣!這是──”

“動作請快一點。你不是想報復這座城嗎?”

咒術師的聲音如毒藥般甜美。誘惑人心的聲響聽得埃德不悅地皺眉。

“不要命令我。”

“埃德!”

薩莉以左手抓住埃德的胸膛。

──如今自已陷入十分危險的絕境。但是就算開口,他肯定也聽不進去。何況向他解釋艾麗黛居民的義務也毫無意義,因此薩莉只能懇求他。

“別這樣,埃德。我們一起回去吧。”

“回去?要我回去哪裡,薩莉。我根本沒有家。”

“可是總有地方能回去吧。現在還來得及,我一直這麼認為。”

或許當年真正迷路的人是他才對。少年埃德送年幼的薩莉回到月白後,略為沮喪地轉身離去。當時他可能一直在尋找可以回去的家。薩莉拉了拉埃德的衣服。

“我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薩莉。”

埃德的眼睛一瞬間感慨良多地眯起,像是在注視失落的事物,看得出他眼神中帶有難以按捺的鄉愁。薩莉選擇面對他的情感。

他伸手觸碰自已的臉頰,修長的手指順著眼瞼上方撫摸。他的手指由於握刀而僵硬,但在這一刻顯得特別溫柔。自已撥出的氣息,落在他搭著自已嘴唇的指尖。

“薩莉……那你能和我一起拋棄這座城,遠走高飛嗎?”

“咦?”

面對出乎意料的問題,薩莉瞬間屏息以對,露出誠摯的眼神仰望埃德。

──就在這短暫鬆懈的瞬間。

咒術師趁隙輕輕一抬手,從洞穴中衝出的黑色繩索立刻纏住了薩莉的身體。

有東西在碰觸右手的傷口,還傳來吸吮滲出血液的聲音。見到黑色繩索的真面目後,薩莉放聲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瞠目結舌的埃德朝她伸出手。

但是在埃德的手碰到之前,一股不祥的飄浮感籠罩薩莉全身。黑色繩索拉住飄在空中的她,拽到洞穴底部。

流竄全身的疼痛與衝擊讓薩莉忍不住一喊,但卻不只這樣。照理說空無一物的洞穴卻接連湧出黑蛇。這些黑蛇和化生一樣眼睛發出紅光,迅速聚集在薩莉的右手與擦傷的腳邊。

糾纏身體的大量黑蛇,讓薩莉放聲尖叫。

“討厭……!不要……”

左手抬不起來,眼看黑蛇一口咬住自已露出的喉嚨,剛才吸了血的黑蛇現在想吞掉她。薩莉感到頭暈,十分噁心,完全不明就裡。

“薩莉!”

轉眼間薩莉的身體就埋在無數黑蛇中,不見蹤影。

聽不見她的尖叫與哭聲。大批蠕動的黑蛇中,勉強見到一隻嬌小白皙的手。可是彷佛在求助的她,指尖早已失去力氣。

“……薩莉?”

“哎呀,竟然這麼簡單啊。想不到她如此容易遭到吞噬。原本以為過了上弦月後,她無法使用力量的傳聞不可信,原來是真的。之前一直提防這一點,看來是我多慮了。”

聽著咒術師帶有幾分掃興的聲音,埃德茫然低頭,望向黑蛇蠕動的洞穴。他發現自已下意識朝洞穴伸出手後,看著自已空蕩蕩的手掌。咒術師跟著微笑。

“已經太遲了,那可不是普通的蛇。如果你跳下去,也會當場沒命。”

“怎麼可能……”

──原以為既然得不到,那麼失去也無妨,結果竟然成真。

簡單到讓人錯愕,而且毫無猶豫的餘地。

不,自已從一開始就不曾猶豫。當初就設想過,如果薩莉選擇托馬而不是自已,就毫不留情拋棄她。而且就算她選擇自已,早晚也會有相同的結果。

薩莉是這座城裡最受重視的女性。所以如果要報復艾麗黛,傷害她是唯一的選擇。自已很早就有這種打算,意思是她只是單純的復仇工具。

可是也只有自已眼裡的復仇工具,從一開始到最後……始終如一地照顧自已。

“你究竟想回哪裡啊,薩莉……”

想起小時候的她牽著自已的手,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刻。黃昏的路上,送迷路的她回到月白。唯有回答她的閒聊,同時與她牽手的那一刻,才覺得自已也有家可歸。

剛才同樣一瞬間有這種感覺。彷佛可以牽著她的手,回到某個地方。

如今已經失去了她,自已也跟著失去容身之處。唯一的結局就是離開這座城。

即使心中這麼想,埃德卻覺得“乾脆就此與她殉情吧”……受到一股自已也不明所以的虛脫感打擊。

就在黑狗破窗的同時,傳來少女的尖叫聲。

席修從破裂的窗戶闖進宅邸,毫無顧忌地穿鞋奔跑在擦得蹭光發亮的走廊上。

“你剛才不是說薩莉留在月白嗎!”

“沒錯啊!之後我哪知道發生了什麼啊!”

“睜大眼睛仔細找!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就是你的責任!”

聽起來完全就是藉口,但現在沒時間與他爭論。

帶領兩人的黑狗突然在走廊中途停下腳步,然後朝開啟的門吠叫。追至此處的席修窺看門的另一側。

“在地下室?”

漆黑的下樓階梯不知道通往哪裡。小心謹慎的席修一瞬間停下腳步。不過托馬卻輕輕推開他,然後不以為意地衝下階梯。

席修與黑狗跟在他身後。在看到階梯底端的時候,席修突然犀利一吼。

“快趴下!”

這句話是提醒走在前頭的托馬。但托馬並未照做,反而拔刀一砍。沉鈍的刀光一晃,一刀砍掉飛撲而來的化生腦袋。踩在倒地的屍體上,托馬來到陰暗的地下室。趕到他身旁的席修忍不住驚愕地開口。

“你這麼厲害啊。”

“以前我本來想當化生獵人。”

“為了薩莉蒂嗎?”

說著,席修環顧寬廣的地下室。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逐漸接近兩人的大批化生。總共有十幾人,兩眼發出紅光縮短距離。沒有戴面具的臉上都浮現清晰的咒印,而且手裡拿著武器。見到之前遍尋不著的事件犯人就在這裡,席修很乾脆地點頭。

“看來有機會搞定了。”

“不過似乎無法輕易過去。”

可能因為看到化生後方的人,托馬才會這麼說。

席修見到老面孔咒術師站在該處,忍不住皺眉。

“好像……感覺不太一樣。”

“難道並非你所知的咒術師?”

“不,應該是同一人。容貌一模一樣。”

但不知是不是自已多心,他和以前在南方遇見時的印象完全不一樣。該說毫無人性可言嗎?彷佛整個內在都變了調,有種討厭的感覺。

不過席修搖搖頭,覺得這股異樣純粹是自已想太多。然後再次提高警覺盯著咒術師。他身旁似乎開了一個很大的洞穴,有名男性蹲在邊緣盯著裡面瞧。

──沒見到薩莉。

確認這一點後,席修頓時相當焦躁。托馬似乎也一樣,火氣十足地質問咒術師。

“你在那裡做什麼?你就是幕後黑手嗎?”

“沒錯,你能主動送上門讓我省了不少功夫呢,托馬·勒迪。”

“你對薩莉做了什麼?”

咒術師沒有回答。僅抬起袖子指向托馬。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還需要你的血。你妹妹身為巫女的力量實在太弱了。該不會是你這個哥哥繼承了原本的力量吧。”

“──哥哥?”

剛才窺看洞穴的男性茫然自語,站起身來。

席修這才發現他的身分。與自已同為化生獵人,對薩莉十分執著的他,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注視托馬。

“哥哥?你是薩莉的哥哥?”

“我還想問你這個局外人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還有……你在那裡做什麼,埃德?”

托馬殺氣騰騰的視線,彷佛瞬間分辨出敵我。席修想起他剛才提到,化生獵人之中有叛徒。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沒有通緝咒術師。”

而且埃德應該能輕易帶薩莉離開月白。對於他剛才窺視的洞穴裡究竟有什麼,心生不祥預感的席修皺起眉頭,然後向身旁的托馬使了個眼色。

“動作快點。”

“也對──等一下你們如果還活著再問話。”

“哦,誰會活下來還很難說呢。”

咒術師輕輕一抬手,接到號令的所有化生頓時撲向兩人。

席修與托馬往後跳躲避攻擊,但也有往前跳的。白眼黑狗一口咬住女性化生的喉嚨。

“呀!”

女性化生試圖甩掉,但是黑狗死咬不放。沒理會喉嚨被咬掉一塊後倒地的化生,席修揮舞手中的軍刀橫砍。

另一隻伸手撲向席修的化生腹部中刀,倒在地上。對飛濺的腐敗血肉不為所動,席修接著以刀刃彈開劈下的鐮刀,再以刀尖牽制試圖繞到自已身後的第三隻化生。

托馬似乎默默與化生對砍,不時傳來刺耳的尖叫聲。

席修一邊聽,同時看準化生舉起鐮刀的破綻,切入懷中。

敵人的動作很遲鈍,席修一刀砍倒身軀巨大的化生。躲過噴出的血,迅速往旁邊一跳後,再一刀砍倒手握剪刀的幼童化生。

兩人的闖入導致化生轉眼間損失一半。見到化生的身體瀰漫異樣臭味消失,席修估計情況。

──這樣應該有機會壓制敵人。想趕快確認洞穴裡有什麼。

可是卻響起咒術師的笑聲,彷佛給心急如焚的席修潑冷水。

“真是傷腦筋啊,得請你加入戰局幫忙呢。”

像人偶一樣的咒術師望向站在洞穴邊緣,一動也不動的埃德。化生獵人當中的內應眼神帶有怒意,回瞪咒術師。

“……你居然一直瞞著我托馬的身分。”

“因為你沒問,我才沒回答。而且無論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你看看那人的刀就明白了。”

“刀?”

埃德的視線停留在席修的軍刀,上頭綁著黑白兩弦月垂掛的飾繩。

見到象徵巫女恩客的飾繩,埃德的表情像受傷一樣扭曲,嘴角閃過一抹悽慘的笑容。

“原來……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嗎?”

“別誤會,這是借來的。之後還要還給她。”

“還不了了。”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席修朝埃德與他身後的洞穴跨出一步。

似乎折服於席修的氣勢,眾多化生反而後退半步。埃德笑著拔出刀來。他的笑容雖然俊美,卻只有眼神極度疲憊,彷佛即將崩潰。

“和你無關。等一下由我還給她。”

“我不信任你。薩莉她怎麼了?”

埃德沒有回答。眼神一瞬間閃過類似少年時期,無處容身的焦躁。不過這抹眼神也隨即消失,埃德輕輕聳了聳肩。

“那我就用搶的。”

話音剛落,埃德的刀便切入席修的間距。

席修下意識一側身,躲過以驚人速度刺向自已的刀。眼看席修差點重心不穩,埃德的刀跟著從下往上砍。這一刀掠過鼻尖,要是正面挨刀肯定腦袋搬家。席修再次體會到化生獵人的實力。

“看來沒辦法用言語解決。”

雖然時間寶貴,但是心急只會害死自已。

席修往旁邊縱身一跳,橫掃該處的化生腿部。剛才即將撲向席修的化生頓時往前踉蹌。席修跟著踹化生背部,一腳將化生踢向埃德。

眼看化生快撞到自已,埃德厭煩地一砍。席修瞧准此一破綻,追過化生往前衝,朝埃德的手揮刀。

“……!”

在刀砍中前一刻發現,埃德急忙縮回手腕,但是沒有完全躲過。席修的刀尖砍中袖子,留下一道直達手肘的口子。埃德咂了一聲舌,看著裂開的衣袖。

“要砍怎麼不連肉一起砍。”

仔細一瞧,埃德毫不遮掩的右手上有幾道陳舊的燒傷。像是強按火鉗留下的燒傷痕跡,看得席修一瞬間瞠目結舌。但他的表情沒有進一步變化。

然後席修迅速將刀收回手邊。

“你將薩莉弄到哪裡去了?”

“誰曉得?告訴你有點沒意思。畢竟她直到最後都沒有選擇我。”

“她只是還沒選擇吧。”

──薩莉說過,她對此一無所知,所以無法選擇。

原因其實很簡單,現在還太早。薩莉還沒完全長大,才難以決定。這種情況下還要強迫她選擇,代表埃德同樣還沒長大。像他這種小孩子的愛情觀,只知道強行要求對方同意,就像哭喊母親的迷路孩童一樣,下手不知輕重。

席修揮舞綁著飾繩的刀。

兩人的刀刃交鋒。勢均力敵的兩人,手中的刀發出刺耳的嘰嘎聲。席修使勁架住埃德的刀,同時觀察他的破綻。

埃德露出空洞的眼神,低頭注視年輕的席修。

“可是……對我而言已經太遲了。”

埃德以蠻力硬推。席修敗在這股力量下,往後踉蹌了幾步。眼看埃德迅速舉刀,朝席修頭上逼近。

──來不及了。

一刀劈中腦袋的幻影在席修腦海中浮現。這一刀退無可退,也無法招架。

所以席修當機立斷,朝埃德揮出自已的軍刀。

此時狗影跳進兩人之間。

黑色與白色的弦月搖晃。

飛濺的硃紅色血液,鮮明地勾起人類的愚蠢。

“唔……”

擦過臉的刀讓埃德腳步踉蹌。原本這一刀該砍中席修,卻因為黑狗身體一撞而偏離。席修迅速以軍刀撥開埃德的刀。脫離持有者的手後,刀滾落在冰涼的土地上。

可是埃德沒有要撿刀的跡象。他捂住被砍中的右眼,呆站在原地。

“……”

剩下的左眼茫然失去目標,從指縫流下的鮮血證明傷口的深淺。席修看了一眼黑狗。

“得救了,感謝。”

如果沒有黑狗相助,剛才只能拼個兩敗俱傷。實際上埃德的劍術相當了得。不過就算剛才這一刀不致命,失去一隻眼睛和手中的刀也無力迴天。

席修接近埃德彈飛的刀,一腳踢向更遠的地方。順便回頭一瞧托馬,發現他已經幾乎砍倒所有化生。見到他的實力更勝於普通化生獵人,比起佩服,席修更感到錯愕。

“他是什麼來頭啊……”

總之接下來就只剩下擊敗咒術師,尋找薩莉了。

但是席修先望向洞穴,確認裡面有什麼。結果發現某些黑色的事物在洞穴邊緣蠕動。緩緩扭動的黑影還有紅色眼睛,以前見過這玩意的席修頓時背脊發涼。

“那是……之前在水渠旁的黑蛇嗎?”

薩莉失蹤的時候,這些蛇趴在水渠邊緣窺視。如今這些從洞穴探出頭的黑蛇比上次那些大了一圈。可怕的想像頓時讓席修臉色發青,同時跨出一步確認洞穴。

但是埃德卻搶先一步行動。他一轉身,朝洞穴走去。

“薩莉……!”

呼喊薩莉名字的他,縱身朝巨大洞穴一跳。隨後從中傳來短暫的呻吟聲,黑蛇如沸騰般晃動。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席修一臉茫然,此時傳來咒術師高亢的笑聲。

“選擇與她殉情嗎?虛假的執著如果堅持到底,就和真的無異呢。不過他自願充當祭品,我倒是十分感激。”

“──對我而言,只要砍了你就結束了。”

托馬砍下最後一隻化生的首級後,口出惡言。可是面對持刀接近的托馬,咒術師依然笑得一臉從容。

“當然,等一下就換你進入那個洞穴。雖然鮮血愈多愈好,可是普通的人類鮮血效果不佳。所以為了唯一的初始巨蛇,需要你這種人的血。”

──唯一的初始巨蛇。

這句話光聽就覺得很不吉利,托馬端正的容貌頓時露出嚴峻之色。

“初始巨蛇?難道你中了蛇毒?”

“中了蛇毒?”

不明白這句話的席修反覆回味。托馬露出試探的眼神一瞥咒術師與洞穴,然後向席修招手。

“你應該也知道這座城的來歷吧。”

“知道,是遠古的國王回應神明的要求所建。”

“為何神明會提出要求?”

“因為神明斬殺了試圖吞噬太陽的巨蛇──”

說到這裡,席修頓時打住。然後看向人偶般的咒術師與黑蛇蠕動的洞穴。

“巨蛇?”

“就是那條蛇,神明斬成數段的巨蛇。那名咒術師來到艾麗黛後,多半受到了巨蛇的瘴氣侵蝕。這裡偶爾會出現這種人,如果過度接觸詛咒,會被巨蛇的瘴氣吞噬。”

“原來如此……”

剛才在地下室見到咒術師時,席修的確感覺“他與以前在南方見到時不一樣”。如果他是來到艾麗黛後才變異,就解釋得通了。不過──

“巨蛇不是早就死了嗎?所以才建立艾麗黛做為回禮吧?”

對於席修理所當然的疑問,咒術師面露微笑。

“唯一的初始巨蛇即使死了,也絕對不會消失。只要這片大陸存在,巨蛇就永遠不滅。因為初始巨蛇才是這片大陸真正的主人。”

“好了,別再說了。”

托馬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咒術師,然後朝席修的方向後退。

“先別管什麼真正主人的瘋話。巨蛇即使死亡也未消滅倒是真的。所以艾麗黛的另一項任務,就是將巨蛇的瘴氣封印在地底。”

“封印巨蛇的瘴氣?”

“因為蛇頭掉落在這裡。流出的大量蛇血滲入土地,所以這裡的化生才會化為實體。”

──濃厚的氣足以讓化生呈現實體。薩莉以前說過,“艾麗黛還留有當時的力量”。但是她並未明言究竟是什麼力量。

即使死於神明之手,巨蛇的瘴氣如今依然充滿整座城。聽起來很荒謬,可是此地的化生具備實體,或許也有幾分道理。這座城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席修吁了一口氣,試圖整理即將亂成一團的思緒。回應召喚來到托馬身邊後,席修提出對洞穴的疑問。

“如果在洞穴裡注入鮮血會怎樣?”

“侍奉神明的人,他們的血液會化為巨蛇的力量。持續下去──你能想像到結果吧,巨蛇將會復活。”

托馬氣憤地搖搖頭。雖然早就料到,但是真希望結果不是如此。

“換句話說……巨蛇這次真的會吞噬太陽?”

“畢竟曾經被斬成好幾段,應該不至於。不過國家可能會因此毀滅。”

“這就麻煩了。”

“很麻煩吧。”

“可是唯一的初始巨蛇再度降臨,只是時間問題。”

咒術師如舞動般舉起右手,在洞穴邊緣蠕動的黑蛇便傾巢而出。只見黑蛇全部擠在咒術師身邊,而且愈來愈厚。無數黑蛇接連爬出巨大的洞穴。

眼前的光景彷佛黑色的波浪逼近。轉眼間寬廣的地下室便爬滿了黑蛇,兩人也陷入重重包圍。看得讓人懷疑自已是不是瘋了,但席修依然注視蛇爬出的洞穴。

“那個洞穴裡……”

“沒辦法,我們已經無計可施。”

聽到托馬的反應出乎意料,席修感到焦躁而非驚訝。無法發揮力量的薩莉究竟有何下場,不好的預感讓席修更加焦急。

“薩莉不是在那裡面嗎?”

“應該是,但這麼一來就太遲了。如果剛才米蒂利多斯族長有跟來就好了。”

“感謝兩位如此輕易放棄。”

咒術師嘹亮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更高亢。他的模樣讓席修吃了一驚。前一刻還是普通人的他,如今蛇卻不斷鑽入他的體內。

黑蛇宛如融為一體般,隔著黑衣鑽進他的身體。咒術師的身體也等比例膨脹成奇怪的模樣。面板變成黑色,眼睛跟著發出紅光。

看起來很像化生,可是比化生更充滿邪氣,詭異外型讓人看了既絕望又作嘔。席修略微眯起眼睛,仔細注視。只見咒術師的嘴裂到耳際,大放厥詞。

“已經不需要向神明回禮了。你們就充當供品,獻給唯一的初始巨蛇吧。”

高亢的一聲令下,其他黑蛇都露出尖牙。

眼看無路可退,席修低頭望向不知何時回到腳邊的黑狗。見到黑狗的白眼,席修想起可能在視線彼端的御前巫女與國王,然後輕輕吁了一口氣,重新握緊軍刀。

“……畢竟陛下叫我幫助她。”

不可以就此認輸。如果連一名少女都救不了,也無法達成聖旨,那麼來到艾麗黛就沒有意義。席修往前走一步,保護托馬。

“總之你最好別待在這裡,快點趁機逃走。我會負責帶薩莉蒂回來。”

“等一下,別亂跑,跟在我身邊。”

托馬從後方伸手按住席修的右手臂。見到他制止自已上前拼命的手勢,席修露出厭煩的眼神。

“搞什麼啊,別弄得更復雜好嗎?”

“難道你沒有調查過月白樓主的家名嗎?”

“這個──”

調查過,應該說曾經聽過。這是王城的古老家族,比國家更古老的家族名叫“威立洛希亞”。據說這個家族繼承了遠古國王的血脈。

“威立洛希亞家又怎麼了?”

“所以叫你仔細思考啊。為何遠古國王的家族要保護月白。”

“因為是奉國王之命建立的青樓吧?”

總覺得國王家族繼承青樓有點不對盤,但的確沒有其他家族繼承月白。席修如此解釋其中的些許違和感。

可是托馬盯著緩緩逼近的黑蛇,同時搖搖頭。

“錯了,月白原本不是青樓。那是奉獻給神明的國王寢宮。”

“國王寢宮?”

不知道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席修即將混亂之際,卻發現冒出黑蛇的洞穴出現異狀。不知何時漆黑的洞穴洩漏出幾道白光。托馬似乎也察覺到,話音中帶有幾分諷刺。

“提到艾麗黛,就是美酒、藝樂與聖妓。不過其實聖妓根本不存在。”

“啊?”

“其實──國王請來剿滅大蛇的是女神。月白的娼妓則是女神的侍女……回應女神的索求,提供聖體的則是國王自已。所以月白的樓主繼承了兩者的血脈。”

光線愈來愈強。

眼看刺眼的白光逐漸充滿地下室,連眼睛都快睜不開。席修舉起左手試圖擋住白光。

可是白光貫穿一切,燒灼席修的眼睛深處。只聽到托馬的聲音近在咫尺。

“現在明白了吧?艾麗黛的巫女……真面目其實是古神。”

第一卷 6.顯臨

好寒冷。

獨自身處在寒冷之中。

又黑暗,又孤獨。

石室內沒有其他人。因為這裡是神之間。

“好冷……”

說出口反而感到更加孤獨。薩莉摟著赤裸的自已,環顧四周。

“因為你的力量太強了。”

小時候祖母這樣提醒過自已。

當時薩莉還不明白自已的力量究竟是什麼。所以即使過了上弦月,依然試圖打破禁忌,縫合化生。

她的祖先是月神,太陽神的妹妹。因此月亮愈接近滿月,她的力量就愈強。

不知道這件事的薩莉,差點害死一名化生獵人。因為化生獵人承受不了她接近完全的力量。

心臟受損的獵人離開艾麗黛,她也被迫回到王城的宅邸。

然後祖母告誡自已“力量太強”。從這一天開始,薩莉就隨時配戴壓制力量的手鐲,以及過了上弦月之後絕對不使用力量。

月白的巫女就是艾麗黛的核心。女神透過巫女代代繼承,這座城則是女神坐鎮之處。可是負責封印巨蛇,保護眾人的自已不應該傷人,否則就本末倒置。艾麗黛是為了答謝神明而建立的城。然而繼承國王血脈的女性,同時也繼承了維護和平的義務。

薩莉同樣也肩負了這種義務,所以一直努力扮演巫女與樓主的角色。

──那麼自已究竟又做錯了什麼呢?

想見到家人,想碰觸他人。

即使如此心想,薩莉卻沒見到任何人。神之間裡只有她一人。

只覺得寒冷。薩莉屈膝蹲在地上。

既然寂寞,乾脆沉眠吧。

薩莉低下頭去。可是冷不防聽到好像有人呼喊自已,抬起頭來。

究竟有誰在呢。薩莉站起身,尋找呼喊的人。

……就在此時,有某種溫暖的事物輕輕碰觸她的手。

“啊──!”

尖叫聽起來既是熟悉的少女,卻又像完全不同的人。

一名女性飄浮在洞穴上方。她手中牽著失去意識的埃德,站在空無一物的半空中。

剛才可能遭到黑蛇的猛烈撕咬,白色和服已經四分五裂,胸口與纖細的腳都露在外頭。手腳沾了泥土與鮮血──可是模樣讓人不忍卒睹的她,看起來卻有種異樣的美感。

明明沒有風,修長的銀髮卻飄逸晃動,彷佛聖光就在她的體內。纖細的肢體比起妖豔,更散發出不可碰觸的清冽。強烈的吸引力足以讓人目不轉睛。

銀色睫毛的陰影落在眼眸上。不知望向何方的雙眼端正肅然,花瓣般的嘴唇同樣緊閉。

感覺與原本無憂無慮的少女完全不一樣──更甚者,席修一眼就直覺感受到“她不是人”。眼看即將被控制全場的氣氛吞噬,席修吁了一口氣。一旁的托馬則壓低聲音嘀咕。

“千萬別失禮。雖然她是薩莉,卻又不是薩莉。”

“意思是神明附在她身上嗎?”

“不,她本身就是神明。只不過意識層級不一樣,現在的她是更高位階的神。”

薩莉斜眼一瞥地下室的混亂,在空中緩緩邁開腳步。

仰望她的大批黑蛇就像退潮一樣紛紛逃竄,洞穴邊緣出現空隙。她降落在該處後,將埃德的身體放在地上。非人的湛藍雙眸注視已經化為異形的咒術師。

“哦……真是懷念的氣息啊。”

清脆的聲音比平時的薩莉略為低沉,而且嬌豔。

聽到神明的聲音,咒術師膨脹的容貌頓時抽筋。

“想不到那樣居然還沒死。”

“你還真是瞧不起我啊。原本在交合前不太穩定,我才一直壓抑力量。既然你用這種沒禮貌的手段喚醒我,那也沒必要束縛了。”

少女笑著丟掉左手的兩隻手鐲,然後一腳踩在壓抑力量的手鐲上。嘴唇嫣然一笑,伸出白皙的手。

額頭被手指指著的咒術師,鮮紅眼睛閃爍著恨意,惡狠狠瞪著她。

“那我就親手撕裂你,當成獻給主人的供品吧。”

“有本事就來啊。”

一聽到這句話,咒術師立刻使勁蹬地,縱身一跳並揮舞膨脹的手臂。

即使見到手臂即將砸向自已,薩莉依然不為所動。白皙的手指僅僅向上一抬。

“縛。”

咒語只有一個字。

咒術師的身體立刻摔在地上。他發出苦悶的聲音,眼看快要被壓扁。然後薩莉輕飄飄飛到他背上,動作彷佛沒有體重。隨後傳出沉悶的破裂聲,咒術師的背部爆開一個大洞。

她呵呵一笑,低頭看著地上四處飛濺的黑色內臟。

但是咒術師仍然沒死,代表他已經不是人類。他試圖從薩莉的腳下逃脫,薩莉白皙的腳趾尖卻踩住咒術師的肩膀。

“你想去哪裡?”

“可惡……”

“喔,空氣真糟。快喘不過氣了。”

腳踩咒術師的薩莉,左手直接一揮。跟著和剛才一樣迸發白光,掃蕩在地上蠕動的黑蛇。黑蛇立刻試圖四散奔逃,但光芒隨即化為小顆粒,追上每一條黑蛇。被追到的黑蛇頓時接連消散。

席修啞口無言,看著剛才多如潮水的黑蛇轉眼間消失,然後忍不住與托馬交頭接耳。

“一開始讓她出來不就得了嗎?”

“哪有這麼簡單啊,而且善後才可怕。你也得負起責任。”

“什麼責任?”

話剛講完,剛才淹沒整間地下室的黑蛇已經消失無蹤。

薩莉蹲在咒術師身上,笑著注視他的表情。

“沒把戲了嗎?”

“你、你這……”

“沒啦,是嗎?”

少女緩緩朝咒術師的頭伸手。

美麗白皙的手指抓住咒術師的碩大頭顱──下一瞬間發出噁心的『啪嘰』一聲。

黑色的頭顱爆掉一大半,碎成醜陋的肉塊。從飛濺的血肉洩漏的巨蛇之氣,化為黑色液體滲入地面。眼看要染黑薩莉的腳底,不過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只剩下乾枯的肉塊與七零八落的骨頭。

薩莉咯咯一笑。

“下地後去告訴巨蛇,它休想回到這個世界。”

少女神明低聲宣告,然後伸手一甩。

在艾麗黛發生的變異,就這樣輕易地結束了。

剛才托馬說『善後比較可怕』,席修完全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

席修注視徹底變了個人的薩莉。結果發現她盯著自已,差點嚇得一縮。薩莉露出乍看之下十分可愛的微笑,歪頭表示。

“為了這種無聊小事叫醒我,意思是人類已經不需要我了嗎?”

“萬萬不敢。”

托馬單膝跪地,低下頭去。然後他從懷裡掏出小瓶,獻給薩莉。

“美酒一如既往,已經為您備妥。”

“藝樂呢?”

“小的在此。”

米蒂利多斯的族長邊回答邊走下階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她來到托馬身旁,同樣跪地行禮。

“隨時都能演奏您想聽的歌曲。”

“那真是太好了。最後一項呢?”

“敬請慢用。”

“等一下。”

發現托馬指著自已,會意過來的席修頓時愣住。

──神明要求的最後一項報酬,就是侍寢的男性。

為什麼自已得充當神明的玩物啊。席修正想抗議,結果托馬輕輕踢他的腳,然後以薩莉聽不見的小聲嘀咕。

“剛才不是叫你負起責任嗎?如果現在無法備妥神明的三項要求,國家可就完蛋了。”

“啊?”

“叫你趕快跪下就對了,不想活了嗎?”

突如其來的情勢實在難以接受,席修環顧四周。發現連米蒂利多斯的女族長都揮手,示意自已跪下。甚至黑狗都咬住自已衣襬拉扯,讓席修好想大喊。

薩莉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試圖趕走黑狗的席修。

“你討厭我嗎?”

“不是這個問題……”

“意思是不願意下跪嗎?”

她的弦外之音是,自已不肯下跪另有原因,這也是事實。下定決心的席修,端正姿勢面對薩莉。

“我的主公只有一人,就是當今陛下。就算你是神明,我也不能向你下跪。”

“當今陛下?意思是要我以你為代價,保護這個國家?”

(0010)

“這──”

席修望向自已的腳邊,見到黑狗居然點頭,頓時啞口無言。想起喜歡惡作劇,但是才能出眾的國王面露的笑容。

“……我中計了。”

既然御前巫女擅長預知,多半也能看到如今這一幕。怪不得國王派自已來到艾麗黛。可是就算明白國王真正的意圖,自已也頭疼不已。

見到席修沒回答,薩莉天真一笑。

“怎麼啦?不願意的話站著也無妨。反正我要的不是你的忠誠。”

光著腳的薩莉走在泥土地上,站在席修面前。優美的站姿,幾乎裸露在外的肌膚看起來極為煽情。甜美的香氣直衝席修鼻腔,妖豔的視線示意席修屈服。

可是接近壓力的強大魅力,卻只讓席修皺起眉頭,無法向她伸出手。或許是因為面前的女性感覺與自已所知的少女完全不一樣。

面對不為所動的席修,薩莉舉起白皙的手臂。

可是她的手碰到席修的臉頰前,突然停在半空中。湛藍瞳眸的眼神略為搖晃。

“啊……好……好冷。”

“薩莉蒂?”

原本微笑的薩莉表情僵硬。即將舉起的手指發抖,轉眼間全身跟著顫抖。彷佛隨時要倒下的她,摟住自已的身體。

“好、好冰……好寒冷……”

“糟糕,撐不住了嗎?”

托馬猛然抬頭。但可能答謝神明尚未完畢,他不敢站起身。

獨自面對薩莉的席修,猶豫是否該向顫抖的她伸出手。

薩莉的眼神遊移,同時抬頭仰望他。小小的嘴唇略為顫動。

“席修──”

她呼喚自已的名字。

席修注視她朦朧不清的湛藍眼眸。

不安的眼神毫無疑問是屬於她的。她知道自已的無知,依然害羞地勇敢向前。

席修覺得她很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容易拼命的模樣也十分可愛。她不是什麼神明,只是努力達成自已使命的普通少女。

見到她害怕孤獨的眼神,席修輕輕伸出手。碰觸她冰冷至極的臉頰,摟住她的身體。

過程中始終不發一語。纖細得彷佛要折斷的身體在席修的懷抱中。薩莉閉起眼睛,依偎在席修懷中,身體跟著不再顫抖,放心地吁了一口氣。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衣服。

席修摟著薩莉的手臂使勁。

“薩莉蒂。”

這並非讓人焦急難耐的熱情。

些許的溫度傳到身上,薩莉微微點點頭。

緊緊摟著薩莉的席修,聽到懷裡的她小聲表示:“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