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令。”
吳阿三悄無聲息的離開,正如來時一樣。
陸缺最欣賞吳阿三的一點,就是他從不多問,哪怕自已的命令再匪夷所思,吳阿三也一絲不苟的照做。
有時候她覺得自已都有些看不透這孩子了,明明和圖西格一樣的年紀,卻好像比圖西格還心事重重。
她望著吳阿三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若非亂世至此,怎會讓區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家破人亡,顛沛流離至此。
“主子,新進了乳酪,可要嚐嚐?”
七端著碗,進來的時機分毫不差。
陸缺見那綴著果脯蜜餞的乳酪,不由問:“軍中怎麼忽然有這樣精緻的吃食。”
七將乳酪放在桌案上,笑道:“都要兵丁們去賣命了,豈能虧待了他們的肚子。”
乳酪嫩生生的,陸缺吃著,倒很像冰淇淋。
她驟然想起,自已被迫進入遊戲之前,冰淇淋還沒吃完。
“主子,這兩日跟在九皇子身邊的奴隸,可是有些僭越了。”
七的聲音又柔又緩,比陸缺這個貨真價實的女子還像女子。
陸缺知道他說的是魏闔如,擺擺手道:“由他去吧,他原是散漫慣了的。”
七撇撇唇:“不會……又是你的哪個老相好吧。”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小心我告你誹謗。”
陸缺笑吟吟去撓七的肚子,二人笑鬧做一團。
洗漱罷,陸缺倚在榻上,望著明滅的燭光在黑暗中跳躍。
魏闔如偏偏這個節骨眼出現在自已身邊,還用著那麼蹩腳的理由。
她揉了揉眉心,只覺疲倦。
倘使說鐵勒汗王對自已確乎有殺心也不至於魯莽到派幾個奴隸來刺殺自已,這不是鐵勒汗王的行事風格。
況且,魏闔如一消失就是那麼久,他真的……還如從前一般嗎?
想到從前種種,陸缺慢慢的睡過去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
青綠色的藤蔓從高處的山崖垂下來,覆蓋住巖壁。
陸缺站在懸崖下方,沒有用什麼力氣,就察覺到這是一個夢。
她太容易做夢,哪怕只是小憩,也總會被拖入各種不知所謂的夢境。
巖壁圍成一個圈,除了藉著藤蔓爬上去,陸缺別無他法。
她挑選了一根看起來最為結實的藤蔓,扯了扯,估摸著應該能承受自已的重量。
雙手拽住藤蔓,陸缺正欲往上爬。
忽然手心觸覺變得柔軟,陸缺定睛一看,精挑細選的藤蔓竟然是一條粗壯的青蛇。
她尖叫一聲,鬆開手,卻失重般往下掉去。
“啊——”
陸缺尖叫著坐起身。
還沒來得及平復心情,就見七裹著外袍匆忙從外頭進來。
“怎麼了?”
陸缺劇烈的喘息著,她望著自已的雙手,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青蛇鱗片冰冷的觸感。
七輕輕拍著陸缺的背,又替她倒了杯茶水。
“我無事,只是做了個噩夢。”
陸缺拍拍胸脯,漸漸平息下來。
外面的天還呈現出一種漂亮的靛藍色,鍋爐已經燒起來了,依稀可以辨得外頭的人聲。
今天是北地第一次攻城。
依照陸缺從吳阿三那兒得來的情報,北地先讓餘嶂和陸域打頭陣。
作為南朝名將,這兩個降將打頭陣,能最大限度的動搖南朝的軍心。
就連南朝赫赫有名的定遠將軍都降了北地,可見南朝氣數已盡。
這便是北地想要達到的效果。
倘使能兵不血刃便拿下南朝皇都,那是再好不過。
但陸缺知道魏泓嗣絕不會將皇都拱手讓人,所以,即便北地一開始就祭出兩個王炸,南朝也絕無不戰而勝的可能。
她悠悠嘆了口氣,慢吞吞的披上外袍:“我們出去看看吧。”
七勸道:“外頭全是髒兮兮計程車兵,有什麼好看的。”
雖然這麼說,但七還是不情不願的扶著陸缺往外去。
薄薄的晨霧籠罩著這一片營地,士兵們皆傾巢而出,還未列隊,只是到處走動。
或呼朋喚友,相互祝福,或央求巫薩為自已的家人帶句話,更多的,是在馬廄前犒勞安撫自已性命一般重要的戰馬。
陸缺立在原地,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她驟然有種衝動,她想要衝他們大喊:“別去,去了也只是送命。”
但終究,她只是低聲問七:“你說,這些士兵倘若不是士兵,會不會是某個牧民、鐵匠、木匠?”
七沉默片刻,輕聲道:“主子,這些可都是南朝的仇人。”
“仇人?南朝的仇人從來不是這些作為戰爭消耗品的普通士兵,而是野心勃勃的貴族、汗王。”
陸缺沉下眉眼,神情驟然冷下來。
一將功成萬骨枯,所謂戰爭,不過是上層爭權奪利的遊戲罷了,士兵們,在當權者看來,充其量不過是可以再生的消耗品。
回到營帳,案上端端正正擺著一個陌生的信封。
陸缺神色微變,誰會用這麼冒險的傳信方式呢?
她小心翼翼的拆開信封,信封裡薄薄一張紙箋滑落。
“明晚子時見——白”
陸缺看著紙箋上短短一行字,百思不得其解。
白,自然就是白將軍,大戰在即,白將軍竟然還有閒心當面商議。
她猶疑著將紙箋放到已經即將熄滅的燭燈上,紙箋頃刻之間在她的手上化為灰燼。
白將軍在她看來,算不得什麼堅不可摧的盟友,此人是流民出身,頗有些雷霆手段。
南朝流民少說上百支,他竟然能一一收攏麾下,可見手段不俗。
但此人兩頭通吃,根據上次與平安王對峙得來的訊息,白將軍既與魏泓嗣通訊,又和平安王互通有無,這樣的人,讓自已怎麼相信他。
而且奇怪的是,自已分明一直用假身份與白將軍聯絡,白將軍是如何將信送到此處的。
她猶疑之際,忽覺一陣風吹過。
抬頭,陸域正站在門口。
陸缺慌忙碾散手上的灰燼:“陸將軍有何貴幹。”
陸域沒有往前走,他放下手中的簾子,只望著陸缺。
因為隔得太遠,陸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我來辭行。”陸域一如既往的乾脆利落。
陸缺敲了敲桌子:“陸將軍找我來辭行?”
她夾槍帶棒的話,並不能觸怒陸域一點,陸域依舊平靜如許。
“是,此戰至關重要,我想再見你一面。”
陸缺諷刺的話堵在嗓子眼裡,不上不下。
無錯書吧直球果然能克一切陰陽怪氣。
見陸缺不言語,陸域繼續道:“我可能會死,死了也會遺臭萬年。”
陸缺翻了翻白眼:“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陸將軍難道認為北地沒什麼勝算?”
陸域沉默著。
“放心吧,北地若勝了,你豈止不會遺臭萬年,反而會流芳百世呢。”
陸缺簡直藏不住自已話語間的冷嘲熱諷。
她自動忽略了陸域說的“我可能會死”,有意或者無意。
陸域終於又開口了:“保重。”
說完,他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掀開簾子的那一刻,有一陣晨風鑽進來,陸缺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她站起身:“等等!”
陸域果然停下。
“這一戰,你是去求死的?”陸缺問。
陸域仍舊沉默著,他的背影就好像某種篤定地回答。
陸缺雖然對於陸域有怨懟,但是親兄妹哪有隔夜仇,她和陸域歷經生死,倒也沒恨到想要他去死的地步。
“別犯傻,你最好活著回來,你若死了,我會怨恨你一生。”
陸域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回答陸缺的,是消失在簾子後頭的背影。
陸缺沒穿鞋,便追上去,可是等她掀開簾子的時候,外頭的陸域早已翻身上馬,馳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