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北地的鐵騎猶如呼嘯而來的山洪,帶著天崩地裂的姿態,列兵城下。
這是南朝最巍峨的城闕,也是幾百年前魏氏祖先打下基業後,亙古未變的都城。
陸缺遠遠望著陰沉天空下的皇都,忽然生出一絲悲哀。
以戰止戰,真的對嗎?
在戰爭中,是沒有真正的贏家的。
殘雪堆積,顯出些頹敗之勢。
魏泓嗣身披戰甲,手握長劍,立在城樓之上。
他身後的披風隨風翻飛,像一簇火焰。
太監立在他的側後方,苦口婆心的勸慰:“陛下,此處兇險萬分,北蠻狡詐,若是使詐,傷了龍體可怎麼好?”
魏泓嗣風雨不動安如山,他的目光落在城外,密密麻麻的騎兵列陣以待。
這就是北蠻,這就是南朝的對手嗎?
無錯書吧他閉上眼,恍惚回到了年少時,父皇征戰一生,也殺伐一生,將北蠻趕到極北之地,父皇活著的時候,北蠻莫不敢犯。
他睜開眼,父皇能做到的,他未必做不到。
但他又無比的明白,南朝確實是在他的手中一日日敗落的。
這當然不是他的錯,是那些死死把住國之命脈的世家的錯!若非他們任人唯親,勾結攀聯,他又怎會急迫的將這些世家分崩離析。
在父皇、在先祖手中,南朝其實已經不是魏氏的天下了,南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是門閥的天下,他怎麼能容忍有人與他共享這天下。
暗衛悄無聲息的出現在角落。
“陛下,逍王殿下的軍隊已行至城外二百里。”
魏泓嗣點頭,他沒把希望放在魏闔如的流寇身上,但是這些流寇,拖延一二,未必不行。
他現在只能賭,賭他的好弟弟,沒有與北地勾結,前後夾擊。
小院,碎瓊堆玉。
平安王端起桌前精巧的茶杯,卻似無心賞玩,只望著跪在眼前之人。
“死到臨頭了,魏泓嗣還在蹦躂什麼?還不如早點退位,免得當了亡國之君。”
侍衛恍若未聞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殿下,北地願意遣使商議。”
平安王眯起雙眼,嘴角勾起一個莫測的笑:“很好,安排下去,切莫怠慢。”
……
七坐在帳篷裡,看著陸缺不安的來回踱步,不緊不慢的斟一杯熱茶。
“主子難不成是害怕平安王認出你來?”
陸缺搖搖頭,終於停下步子:“我早知平安王有反心,可如今國難當頭,他不思唇亡齒寒,反倒一心賣國。”
“只要能坐上那個位置,我相信平安王還會更加不擇手段。”七的眸中閃過一抹冷色,自已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可一半都要拜平安王所賜。
“不行、不行、不行……”陸缺呢喃著。
“我絕對不能讓他得逞!”
陸缺深吸兩口氣,坐下。
七望著她的眼睛:“不是說以戰止戰,為何不行,大不了,事成之後,殺了平安王就是。”
陸缺垂下眉眼:“我本以為我能狠下心的,可若是狠心是我要視百姓性命如草芥,我做不到。一朝城破,不知皇都多少百姓要慘遭屠戮,我做不到……”
七的手輕輕搭在陸缺肩上:“主子要如何做,七,生死相隨。”
陸缺的臉上滿是掙扎,她一閉眼,便是士兵屠城時的殘暴,百姓逃命時的哭喊。
片刻後,她下定決心道:“即便與我一道,萬劫不復,你也願意嗎?”
七握住她的手:“任憑差遣。”
陸缺重重的嘆了口氣,自嘲道:“做人做到我這個份上,當真是失敗至極。”
她揉了揉眉心,才緩緩道:“雖然我與魏泓嗣有深仇大恨,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無辜之人慘死。”
七沉默片刻:“你要幫魏泓嗣?”
陸缺微不可聞的點了一下頭,不敢去看七的眼睛。
從前陸缺只是一心想要幫圖西格,讓他成為草原霸主,可如今當活生生的百姓死在自已面前,她忽然覺得自已錯了,如果一定要死,死的也不該是這些無辜的百姓。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陸缺抬眼,看向七。
七輕輕的搖搖頭:“正因你如此,你才是你,若你不是這樣,你便不再是你了。”
是夜,魏泓嗣收到一封暗信。
他沒有回宮,而是在中軍軍帳。
自上次處決主帥,他沒在任命主帥,這生死存亡一戰,他便是主帥。
魏泓嗣開啟暗信,藉由燈火,只見暗信上書:“平安王通敵”五字。
他指尖微動,暗信便在火燭上燃燒殆盡,頃刻只剩灰燼。
“哼,大兵壓境,還敢挑撥,當真的膽大包天。”
魏泓嗣沒有認錯,這張暗信所用的紙張,乃是北地特有的花草紙。
魏泓嗣揮揮手,身前的暗衛退下了。
中軍帳裡,除了燭光,再無其他。
他眸光如鐵,一掃剛才的輕蔑,轉而變作冷。
平安王不老實,他一早就知道,而且,平安王種種小動作,他都看在眼裡。
只因平安王手中沒有兵權,掌兵的餘氏也已死盡了。
在他眼裡算是死盡了。
可是與大軍壓境的敵國暗通款曲這種事,魏泓嗣相信平安王是做的出來的。
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再瞭解不過。
手下的紙不經意被越攥越緊,一直到揉皺成一團。
魏泓嗣反應過來的時候,指尖已經抓破了四五張上好的貢紙。
他鬆開緊握的手,疲憊的按了按眉心。
偌大一個南朝,竟連一個可以信任之人也無。
從前他也相信過一個人,只是那被他視為左膀右臂的人,卻在最緊要的關頭反咬他一口,成了敵人掣肘他的利刃。
父皇曾道:高處不勝寒。
年幼時他不以為意,而今方以為然。
他抓住身後的錦被,錦被涼滑如水,恍惚間,魏泓嗣驟然想起,從前也曾有一個人不設防的蜷縮在自已懷裡,又暖又軟。
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時他,只當天下朝局,是一場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棋局。
可為什麼現在卻覺得好冷?原來帝王,也是會冷的嗎?
魏泓嗣緊攥著柔軟的錦被,沒由來的想起陸缺。
她瞋痴怒笑,從沒這樣明晰的出現在眼前。
為什麼不多給他一點時間呢?
那騰出來的後位,本該是留給她的……
他無意識的蜷縮起來,像個脆弱的孩子,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這萬不該出現在一個端方的帝王身上。
“噼啪”一聲,燭芯微響,魏泓嗣好像如夢初醒般坐起身。
他狠狠揉了揉眉心,頃刻之間,便又成了那彷彿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帝王。
“陛下!大事不好了!”
太監慌慌張張跪在帳外,險些摔一跤。
魏泓嗣收起眼中的疲憊,依舊是那樣威嚴:“說。”
“城內權貴百姓,堵在南門,據要南逃。”
良久的沉默,讓太監的心裡也忐忑不安。
燭芯又輕輕響了一聲,魏泓嗣聲音威嚴依然。
“讓他們去吧,將士們的家眷優先護送。”
“這……這恐怕不利於軍心啊。”
太監擦著汗,心裡卻盤算著如何將自已幾房妻妾和乾兒子們送出皇都。
“就按我說的辦。”
魏泓嗣的聲音不容置疑。
“是。”
太監退下了,魏泓嗣的身邊又恢復靜謐。
他有些厭惡這樣的靜謐,帳外有士兵巡夜走動的聲響,可這些離他好像很遠很遠。
於是他乾脆走出中軍帳。
夜涼如水,被溫暖的火把火盆照亮。
他的心好像漂浮在空中,居無定所。
從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他好像便再無一刻靈魂的安寧。
“陛……陛下?”巡夜計程車兵撞見他,連舌頭都僵住了般。
等到魏泓嗣朝他微笑頷首,他才慌慌張張跪下行禮。
魏泓嗣親自扶起這看起來愣頭青一樣計程車兵,他從來不吝在這樣的事情上展示一個帝王的胸懷。
“謝陛下……謝陛下。”士兵起身後,連手腳都忘了怎麼擺放。
魏泓嗣伸手,捏了捏士兵的衣領,發現是厚實的棉衣後,滿意的點了點頭。
“你繼續巡夜吧。”他拍了拍士兵的肩。
可身前計程車兵卻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