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好冷。”陸缺趴在馬車窗沿,伸手去接窗外的瓊雪。
七緊盯著窗外飛花片片:“真是奇怪,前兩日分明入春的模樣,怎麼今日還落起雪來了。”
陸缺看著雪花在手掌一點點融化,心中不安愈篤。
“也不知道這一場雪,又有多少百姓……唉。”
陸缺話音未落,忽覺背上一沉,厚厚的狐裘落在肩上。
“主子想這些,不過是徒增煩惱。”
陸缺默然,確乎如此,她一直到現在,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之人,即便在多方勢力裡斡旋,也不過是隨便一方能輕而易舉殺滅的不確定因素而已。
她望向自已的雙手,好像什麼也握不住。
七伸手關上車窗:“主子小心經風著涼。”
無錯書吧就連自已的身體,也是如此孱弱。
陸缺微微閉上眼:“七,倘若我身死,你一定要逃,逃得遠遠的。”
七為陸缺整理衣襟的手一頓:“主子何出此言,你可是九皇子心尖尖上的人,誰敢動你。”
“連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附庸高位者的菟絲子,離了他們,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七輕輕嘆息,他捧住陸缺的臉:“誰讓主子生在這個世道,還是個女子呢,若為男兒郎,未必不能縱橫天下。”
陸缺展顏一笑,反手抓住七的手:“我為女子,未必就不能縱橫天下。”
七乖順的伏在陸缺膝上:“主子只要心狠一點、硬一點,把一切都當作梯子,即便菟絲花,也能高上天穹。”
陸缺撫著七的長髮:“可我偏不想當菟絲花,怎麼辦?”
雪還在下,越來越大,世間沾染上白。
剛剛冒出嫩尖的樹木花草被凍得蜷縮在土裡,無精打采。
陸缺碾著指尖的花苞,一點血紅的顏色從指尖逸開。
這已經的第三天了。
馬車的軲轆壓過雪泥,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離下一個城池,還有半日路程。
一路之上,北軍所過之處,無不望風而降,稍有抵抗者,皆北地鐵騎踏碎。
陸缺從沒這麼清晰的感受過,何為一往無前。
北地的鐵騎,踏平了南朝多少城闕,踏碎了南朝多少百姓屍骨。
她站在車轅上,眺望著前方白雪覆蓋的城池冒出滾滾濃煙,百姓的屍體堆疊成山,新的奴隸被鎖鏈捆在一起,排著隊等待斷髮。
餘嶂朝著陸缺伸出手:“你已經站了一個時辰了,不冷嗎?”
陸缺垂眸:“百姓屍骨寒,我一個活人,怎麼會冷。”
餘嶂抓住她的手,分明已經寒意透骨。
湯婆子和手爐都被冷落,餘嶂只好將她的手攏在自已的掌心。
“從前,你沾了一點血,塗在我的掌心,我到現在,仍記得那血的溫度。”
餘嶂輕輕用另一隻手蓋住陸缺的眼睛。
陸缺的眼前霎時一片黑暗,只聽得此起彼伏的裂帛和咒罵哭喊。
不遠處,被擄掠而來的城中女子,被粗暴的撕碎衣裳。
“你不用遮掩,我五感俱在,豈因遮目而不知發生了什麼。”
伴隨著陸缺聲音的,是一陣哀嘆。
陸缺忽然感覺迎面而來的風雪消失了,餘嶂站在她身前,將她攬進懷裡。
於是眼前只有玄色的盔甲,耳畔只剩風聲、呼吸聲和心跳聲。
餘嶂輕聲:“別看,別聽。”
陸缺攥住他的手指:“你覺得我會怕?”
她沒有等餘嶂回答,繼續道:“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在軍隊裡,當是司空見慣。若是攻下城池,卻不許兵卒燒殺搶掠,縱主帥也難以平息兵變。”
餘嶂幾乎是預設了。
他自小混跡軍營,破城之後縱兵燒殺搶掠,已是約定俗成。
“正因如此,才顯定遠軍不俗。”陸缺推開餘嶂,車轅窄小,這軟綿綿的一推,若非餘嶂武功高強,恐怕要直接跌下去。
定遠軍,即便陸域歸順北地,北地士兵聽到這三個字,還是會不寒而慄。
沒人知道陸域是如何訓練軍隊的,無論怎樣的兵丁,只要到了他手裡,不出三個月,俱是精銳,而且,是能以死搏敵的精銳。
陸域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用兵,也天生就明白如何殺敵。
風雪撲面而來,陸缺瑟縮了一下。
她抬眼,目之所及,俱是張皇失措的女子。
“別看!”餘嶂要攔,卻已經晚了。
陸缺出乎意料的平靜,她低垂眼眸:“我不怕這些,我只會銘記,銘記百姓所受的這一切,我會一點點,全部替他們討回來。”
南朝皇都,城外。
舉國之力調動計程車兵被攔在皇都城闕之外。
劉老四站在軍營門口,不住的搓手跺腳。
“他媽的,倒春寒把老子耳朵都要凍掉了,上頭的棉衣還沒發下來嗎?”
“切,棉衣?連每日的飯菜都要剋扣,你還想著棉衣呢?早進了上頭人的腰包了!”
宋尚啐了一口,和劉老四一樣凍得說話都哆嗦。
“得了吧,能吃飽飯咱就少抱怨兩句,省點力氣,等北蠻來了,也能逃得快些。”
……
魏泓嗣站在高聳城樓之上,止不住的皺眉。
“已經半日了,為什麼僅僅是紮營這種小事都還沒做好?”
侍立一旁的太監唯唯諾諾道:“陛下息怒,定是這些兵丁懈怠,老奴這就差人去催促。”
“罷,”魏泓嗣一抬手,“備馬,朕親自去看看。”
“這……”
太監還沒來得及為難,便見魏泓嗣一甩袖子,離開城樓,只得也忙不迭的跟上去。
帝王的甲冑流動著鎏金色的光澤,即便是陰沉沉的天空,也分毫不能掩蓋魏泓嗣帝王的威儀。
雖然不似先帝南征北戰,但魏泓嗣畢竟是先帝教養出來的守成之君。
他身後繡著“魏”字的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所行之處,士兵莫不叩首跪拜。
這些地方兵,無數人第一次面見帝王,也是第一次來到皇都。
魏泓嗣下馬,扶起地上的宋尚:“天寒,你為何仍著夾衣。”
宋尚兩股戰戰,只覺一陣從未聞過的香氣拂來,帝王的聲音威嚴緩慢,讓他連舌頭都恍惚僵直了。
“發……沒發棉……棉衣。”
他不敢抬頭,甚至於連呼吸都不敢。
魏泓嗣鬆開宋尚的胳膊,扭頭環視四下軍官。
“陛下,軍中事務繁多,諸位將軍舟車勞頓,一時疏忽也是難免的。”
太監上前,躬身道。
魏泓嗣沒有答話,他一把拎起跪在身前,剛剛任命的主帥。
他揪住他盔甲下的衣領:“脫下來!都讓大家看看,你穿的什麼!”
主帥雖然資歷乏善可陳,但畢竟已不惑之年,眾目睽睽之下,他抖著花白鬍子,一件件解開甲冑。
甲冑裡,比雪還白的絲綢衫子,狐狸毛做裡,又暖和又輕巧。
魏泓嗣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你穿的什麼?士兵們穿的什麼?這就是你做主帥的愛兵如子?!”
“嘩啦”一聲,魏泓嗣抽出腰間佩劍,下一瞬,血染枯草。
主帥還沒來得及為自已伸冤,便成了魏泓嗣刀下亡魂。
……
宋尚裹著嶄新的棉衣,抬起頭,望向軍營門口掛著的屍體。
他把手攏進袖子裡,撞了撞身邊的劉老四:
“‘再有苛待士兵者,當如是’嘖嘖嘖,真他媽解氣!”
老四翻了個白眼:“眼下是大兵壓境,放在平時,咱們在陛下眼中,和草芥有什麼區別。”
宋尚仍舊呲著牙笑:“那老子也願意,有個願意為老子出頭的皇帝,老子死而無憾。”
“呸!”劉老四摸了摸身上嶄新厚實的棉衣,還是啐道,“沒出息。”
他心裡琢磨的卻是,就連老孃給他做的棉衣也沒這樣捨得用料,若是這一戰能活下來,他定要把棉衣寄回家給老孃穿。
這樣好的東西,留在軍營裡,真是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