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缺以為陸域會動怒,再不濟也會拂袖離去。
可是他沒有,他仍舊那樣的神情,平淡的眼裡藏著些許擔憂,就好像一個為妹妹擔憂的兄長一樣。
陸缺差一點就被騙了。
但好在,被騙得多了,她已經學會不相信了。
“夜深了,將軍還是養精蓄銳,好好休息吧。”
陸缺下了逐客令。
七上前,收走案上的茶盞杯碟。
他微微躬身在案前,燭火映著他白膩的後頸。
他微微抬眼,長睫映在眼睫,一派楚楚可憐。
七奪過陸域手中茶盞,指尖劃過陸域掌心,嗔道:
“我家主子發話了,將軍不走,是想留宿?”
陸域“騰”得一下站起身,遠離七。
“我先走了,你若有需要,隨時來找我。”
說完,他邁著大步,飛也似的離開了帳篷。
七見狀,放下手裡的杯盞,望向陸缺:
“你這兄長倒不像奸猾之人。”
陸缺沒有抬頭:“怎麼,不好女色就不是奸猾之人,萬一……他好男色呢?”
七動作一頓:“當真?”
陸缺沒想到七居然真信,忍俊不禁:“假的!”
南朝,嶺南。
魏闔如坐在中軍帳裡,眼底浮起幾縷紅血絲。
“大旱二載,必有蝗災,先生可有解法?”
軍師打了個哈欠,搖搖頭:“無數先賢皆無法,某一落榜書生,豈有良策?”
魏闔如重重把手中書冊往案上一擱:“穀雨前後,便是種稻植麥的時候,今春好容易下了一點雨,若是蝗災,南方哪裡還有糧?”
軍師著手沾了一點杯中茶水,在案上寫下一個字,面上一絲微笑。
魏闔如往案上看去,卻是“天命”二字。
軍師指著二字,笑容愈深。
“將軍,天下越亂,於您來說,豈不越好,向來亂世出梟雄,南朝的天,也該變了!”
魏闔如雙眸沉沉,猶如濃墨。
他沉默良久,驟然發問:“你跟我多久了。”
軍師似是沒料到這一問,臉上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恭敬。
“在下跟隨殿下,已逾十年。”
魏闔如閉上眼:“是十三年了。”
軍師不解,恭順如前。
魏闔如驟然睜開眼:“你跟了我十三年,不會不懂,無論南朝的天如何變,南朝也只能姓魏!”
“是。”軍師跪下身,喏喏道。
“我再看重她,她也不過是女子,於她,我可以養在內宅,卻絕不會放任她攪動天下!”魏闔如說著,眸子沉沉。
軍師沉吟:“殿下的意思是?”
“握著數十萬叛軍,我難道還沒有和皇兄談判的籌碼嗎?”魏闔如站起身,身上不知多久未曾離身的盔甲叮噹作響。
“是,北地餘嶂和她那邊……”
“按原計劃行事,外姓謀我南朝,他們也配?”
……
好一場春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
陸缺坐在馬車裡,覺得四處都溼漉漉的,讓她坐也不是、臥也不是。
在嘆了第十三聲氣後,一直端坐車內閉目養神的餘嶂張開眼。
“你不喜歡雨天?”
“也不是,就是覺得心裡不安,你有這種感覺嗎?”
陸缺扭頭看向餘嶂。
餘嶂搖搖頭。
“你說,真的會一切順利嗎?”陸缺把玩著衣襟上精美的刺繡。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沒有任何事會一帆風順,尤其是……亂世中。”
餘嶂望向窗外,馬車外冒雨前進的騎兵整齊劃一,天地之間,除了雨聲,便只剩馬蹄聲。
陸缺揪著衣襟,心緒煩亂。
她疲倦的眨眨眼,想睡,卻睡不著,想騎馬,因舊傷未愈,餘嶂也不許她騎馬。
……
皇宮,御書房。
魏泓嗣緊攥著手中薄薄一張紙,臉色隱在黑暗中,教人看不清楚。
良久,他抬頭:“掌燈!”
太監魚貫而入,霎時,御書房燈火通明。
他展開手中被揉皺的紙,看著紙張在燭火上一點點燃盡,化作灰燼。
太監們紛紛退下,偌大一個御書房,又只剩魏泓嗣一人。
一暗衛悄無聲息在他身前出現,暗衛單膝跪下:
“陛下,已經查清了。”
魏泓嗣指尖碾著紙燃盡後的灰燼:“講。”
“逍王殿下正是叛軍首領白將軍。”
“好!好!好!”魏泓嗣擊掌大笑,笑聲迴盪在空蕩蕩的殿裡,竟有幾分悲愴。
“我魏氏,果然不出庸才。”魏泓嗣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朕的好弟弟,當真沒讓朕失望!”
他一手撐住書案,奏摺軍報被掃落一地。
“他想要什麼?皇位,還是朕的命?”
暗衛的低下頭:“陛下,逍王殿下說,他要這天下,永遠都是魏氏的天下。”
魏泓嗣動作緩下一瞬。
暗衛趕忙補充:“逍王殿下說,北蠻南攻在即,他願意助陛下一臂之力。”
“哼,養數十萬叛軍,攻佔我南朝數郡,現在示好,莫不是想勾結北人,把朕殺了,與北蠻劃地而治。”
暗衛不敢再說話。
魏泓嗣揮揮手,御書房裡又只剩他一個人。
他好似一瞬恢復了鎮定,剛才的不甘癲狂都從臉上抹去,剩下的,便只有冷。
那是身居高位者才有的冷,好像一切都事不關已的冷。
他掃淨桌案上的一切,玉璽和硯臺一樣重重墜地。
攤開地圖,地圖佔滿了書案。
天下局勢,在帝王手中,不過棋局而已。
無論是百姓還是世家,哪怕連自已,都不過是天下棋局中的一子。
魏泓嗣就在這幅員遼闊的地圖前,靜立一整夜。
……
皇都,風月樓,抱月閣。
姑娘倚在平安王懷裡,絲竹聲聲,美酒珍饈,數不勝數。
這樣太平歌舞,誰能想到,天下已是戰火四起。
一小侍悄無聲息走到平安王身後,耳語一句。
假寐的平安王推開懷裡的姑娘,站起身,臉上竟然沒有半分酒色氣。
絲竹聲漸遠,平安王隨著小侍穿過小築長廊,一直到一棵樹下。
樹極大,雖然還沒到枝繁葉茂的地步,但已經可堪遮天蔽日。
他展開手中摺扇,不疾不徐坐在樹下的石桌前。
“七又傳訊息來了?”
“是,七現臥底北營,在陸缺身邊為一女侍,很受器重。”不知哪裡傳來的聲音道。
平安王不耐的揮揮手:“說些我不知道的。”
“七說,北人缺糧,恐怕等不了那些時日,不出半個月,便要兵臨城下。”
平安王收起摺扇:“很好,一切照舊,你知道,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聽這些我早就知道的事。”
“殿下息怒,七雖有變換相貌之能,奈何人微力小,要想帶回陸缺,絕非易事。”
“哼,算了,一個丫頭片子,用處也不大,讓七不要輕舉妄動,後面,他還有大用。”
平安王撫弄著雕花扇脊,嘴角勾起一個淡然的笑。
他的眼裡好像只有眼前精美的摺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好像整個世界,在他眼裡都無趣透頂。
無錯書吧“對了,繼續抬高糧價,國師說今年南方必有蝗災,我倒要看看,沒了糧,魏泓嗣怎麼穩坐皇位。”
在南朝無數百姓為了一口飯拼盡全力,為了活下來不擇手段的時候,位高權重眼裡,一切都不過是爭權奪利的手段罷了。
聲音有些猶疑:“可是僅僅皇都,便已餓死上萬人……”
“……是啊,才餓死上萬人,怎麼能讓他們心甘情願攪動這天下呢?看來,你們還是辦事不力啊!”平安王溫文的聲音驟然變得冷厲。
“殿下恕罪!”樹後走出一人,跪在平安王身前。
“行了,”平安王來回欣賞著價值不菲的扇面,“百姓是死不完的,你說,父皇又沒留給我幾十萬大軍,不把天下這潭水攪渾,我可怎麼把天下,踩在腳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