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波悠悠,映出熊熊大火之下亭臺樓閣。
青衣女子緩步走向水邊,走向一個身著甲冑風塵僕僕的男人。
女子在男人身後半步站定,籍由著火光,方能看清男人身上黑色的甲冑原本應當是瑩白如雪,只是蒙了太多血塵,竟似深黑。
女子望著悠悠綠波池塘,池塘上飄著零星的屍體、雜物。
“你殺了這麼多僧人,燒了城中所有的寺廟,不怕報應嗎?”
男人輕笑。
難得的,男人的笑聲並不如他的衣著那樣粗獷可怖。
“若我怕報應,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他沒有回頭,女子向前再邁半步,側頭看向他的側臉,
那不該是出現在叛軍中的一張臉,除卻些許塵灰和胡茬,他神情姿態裡都是世家貴族幾世百年才能教養出的矜貴。
女子微微垂下眼睫:“你救我,是為了皇都的情報網,還是因為是我。”
男人默然,良久,他抬眼看向被火光映紅的天邊。
“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我希望你也是。”
說完,他轉身離開。
女子搶步跟上,抓住他時刻不離佩刀的那隻胳膊。
“逍……不,將軍,從前種種,俱是幻夢一場嗎?”
男人輕拂開女子的手,沒有回頭:“是真是假,誰說得清呢。”
他繼續往前,直到身影即將湮沒黑暗。
青衣女子望著他的背影愴然一笑:“我不叫輕蕊,我叫青蓮。”
男人的步伐一怔,卻沒有停留,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天亮了,火勢也小了許多。
婢女上前,為立在池邊一夜的青蓮添上一件大氅。
“姐姐,春寒料峭,當心著涼。”
青蓮恍惚終於回過神似的,她緊了緊肩上的大氅,才發覺自已的手腳冷的已經沒有知覺了。
叛軍軍營。
軍旗迎著晨風招展,藉由微曦晨光,方能看清,軍旗上的“白”字。
誰也沒有想到,更無法想象,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這支原本因天災人禍四處逃竄的叛軍,此時竟然與正規軍無異。
“白將軍,北方送信來了。”傳令兵跪在主帳前,恭恭敬敬奉上的,不是竹簡書帛,而是一枚戒指。
戒指形狀古樸,其間中空,上面鏨刻著早已成為飯後閒談的世家——餘氏的徽紋。
親衛兵接過戒指,奉給主帥帳裡昨夜一夜未眠的魏闔如。
魏闔如正皺眉看著軍報。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身旁文人模樣的軍師:“蝗災在即,當真要與他們合作嗎?”
軍師接過戒指,看完後,露出一個揶揄的笑:“不合作,你捨得?”
他揚了揚手中的紙條。
魏闔如的一挑眉:“你失心瘋了?”
他搶過軍師手中密密寫滿簪花小楷的密信,只一眼,便沉下眸子。
“是她?”
“是她。”軍師微笑點頭。
“你早就知道?”魏闔如的臉色驟然冷下來。
軍師淡然點頭:“‘王與我,共天下’,她開的條件,你不心動嗎?逍王殿下。”
魏闔如冷眸掃過軍師:“你找死?”
軍師臉上笑意僵在原地,他似乎忘了,眼前的逍王,是實實在在一步步從叛軍中走到這個地步的。
魏闔如大馬金刀坐下,面無表情的看完密信,抬眼看向軍師:
“她為什麼在北地,與北蠻混在一處?”
軍師喏喏:“她被叛逃北地的陸域獻給北人,嫁與北朝九皇子為閼氏……”
話音未落,只聽“咔嚓”一聲,魏闔如手中杯盞被捏的粉碎。
軍師繼續道:“後餘嶂獻城降北,方與她一同謀事。”
魏闔如片刻後,冷聲一笑:“‘王與我,共天下’,這樣的漂亮話,她到底跟多少個人說過。”
與此同時,在馬車裡的陸缺狠狠打了個噴嚏。
她揉了揉鼻子:“怎麼感覺有人罵我呢?”
七取來狐裘,披在陸缺肩上,似有嗔怪:“說了不要早早換了春衫。”
餘嶂默不作聲,眼睛緊盯著案前的地圖。
這地圖將南朝北地兩國的地圖合為一處,其中山巒地勢、州郡關隘一目瞭然。
陸缺挪到餘嶂身邊:“你是怎麼認識叛軍頭頭的?我聽說他姓白,人稱白將軍,能在亂世之中順勢而起兵,倒也算個梟雄。”
餘嶂沒有抬眼:“故人而已。”
陸缺更好奇了:“故人?不會是餘氏的門生故吏吧?餘將軍還真是人脈遍佈天下。”
餘嶂沒有接話。
陸缺不依不饒:“你倒是跟我講講這位白將軍啊,和沒見過的人合作,我心裡發怵。”
餘嶂忽然轉頭,幽黑的眸子直直望向陸缺的眼:“你認識。”
認識?陸缺撓了撓腦袋,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自已什麼時候認識姓白的人。
難道是在明月樓的時候?她冥思苦想半晌,了無結果。
“奇了怪了,我怎麼不記得我認識這樣一位梟雄。”陸缺笑笑,期望餘嶂能多透露點有效資訊。
可惜餘嶂已經扭過頭,專心研究那張地圖。
陸缺知道他十有八九就是做做樣子,餘嶂年幼從軍,百年將門,南朝的地圖恐怕早已爛熟於心,還需要現在臨時抱佛腳?
是夜,陸缺披了衣裳,緩步走向帳外。
吳阿三身著女侍裙裝,貓著腰走過來。
自開始習武后,他的個子就像春筍一樣,每次陸缺見他,都覺他長高不少。
“我讓你調查的事情調查的怎麼樣了?”
陸缺把玩著一簇含苞待放的花枝,問道。
吳阿三悄聲道:“主子,我實在沒查到叛軍首領白將軍的底細。”
陸缺嘆氣:“總該查到他的名姓。”
吳阿三搖搖頭。
陸缺輕輕敲了一下吳阿三的頭:“連名姓都查不到,難道數十萬叛軍,只叫他白將軍?”
吳阿三躊躇:“據我所查,正是如此。”
“奇了怪了,別的叛軍數千人之眾,便迫不及待要稱王,這白將軍數十萬之眾,居然甘心自稱將軍。”
吳阿三接話:“越是這樣的人,越心機深沉,我看這位白將軍,不似偏安一隅之人。”
陸缺沉默不言。
現下除了與這位不知底細的白將軍合作,似乎別無他法了。
“九皇子那兒,還有別的訊息嗎?”良久,陸缺發問。
吳阿三遞給陸缺一疊紙:“這是五部商議的進攻方略。”
陸缺接過,大略看了一眼:“這份方案未必是真,圖西格勢弱,朱裡真和鐵勒兩部分庭抗禮,乞顏部沒有什麼話語權。你還是隨侍圖西格左右,一有情況立馬與我聯絡。”
吳阿三點頭。
陸缺將那疊紙塞進袖裡,走進帳篷時,卻見帳內坐著一個不速之客。
陸域背對門口,端坐案前。
陸缺在帳篷前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走了進去。
無錯書吧她雖然不想和陸域打交道,但是有些事情,缺了陸域還真不行。
“將軍夜半來訪,可是有要事。”
陸缺的笑不達眼底。
七早奉了茶來,因為陸缺不願他在陸域面前暴露身份,所以他在陸域面前,一直都是當日美人模樣。
陸缺坐在陸域對面,望著相貌與自已幾分相似的男人。
陸域摩挲著手裡的茶杯,這樣細膩的瓷盞,在北地是不多見的。
“以戰止戰,你當真想好了嗎?”
他問。
陸缺面上笑容一滯。
當日陸域在場,七問她當如何,她答“以戰止戰”。
後來七追問何為以戰止戰,她不言,無非是忌憚陸域在場。
陸域不愧與她血脈相連之人,竟然能猜中她的心思。
陸缺幾乎是下意識譏諷:“將軍是為哪個主子來敲打我的?將軍放心,日後無論如何,以將軍一身本事,高官厚祿必是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