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宣文閣。
一聽到孫毅求見,秦元徵頓時眉眼舒展,唇角微微勾起。
不過,下一秒他便收起了眼中的笑意,臉上更是故作動怒,一副嚴肅冷峻的模樣。
語氣更是冷冰冰的開口說道:
“無詔入京,他好大的膽子……叫孫毅給寡人滾進來!”
“諾!”
“等等,這狼崽子素來不要命,想來此番回京定是又沒好好休息……賜轎。”
“……諾!”
白案始終彎腰低頭,一副謙卑恭敬的模樣,然後,他規規矩矩地退出去。
退出去後,白案才敢露出笑容。
自家王上當真是口是心非,不過,王上本就是很鮮活的人……至少,偶爾會是。
當然,平日裡一貫冷漠持重的王上也很好。
若非王上,像他這般本應爛死在淤泥裡的傢伙,怎會像現在這般活的人模人樣。
所以,王上歡喜,他便歡喜。
只是,他還是會羨慕……若是他未曾入宮,若是他也能馳騁沙場或是讀書入仕,呵……痴心妄想啊。
沒入宮,他早就餓死了。
現在,已經很好了。
……
宣文閣。
腳步聲尚未傳來,清脆的銀鈴聲倒是先響了起來。
小粉和颯颯今日不在,沒有他們倆吵吵鬧鬧,這鈴聲倒是顯得格外清晰。
秦元徵唇角一扯,有些無奈地抬眼看了過去。
毫不意外,進來的是孫毅。
只見孫毅今日束著高高的馬尾,垂落的髮絲間摻雜著七八根小巧精緻的辮子,髮尾處更是繫著小巧玲瓏的銀鈴。
十分的……花哨。
兇名滿天下的戰場殺器,都快而立之年了……卻好像從未變過,依舊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末將孫毅,私自出兵,又無詔入京,特來請罪。”
“……”
秦元徵的視線掃過孫毅的臉,總覺得有些違和。
正因如此,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好好地興師問罪並且藉機嚇唬對方一番的秦元徵,此刻卻改變了原本的計劃,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
“平身,身上的傷可康復了?”
“……有勞我王掛念,末將……末將已無大礙。”
“回來也好,正好養養……孫毅,你又不是小孩子,寡人連太醫都派過去了,你就不能聽點話,要是真的傷到本元可怎麼辦?你才二十七,就不能為以後想想?”
“王上……”
孫毅面露無措,腦袋直接垂了下去。
秦元徵依舊沒有直接問罪,反而推心置腹地說道:
“放眼當世,天下名將,唯卿最幼。寡人私心,只盼著寡人百年之後,卿能做國之棟樑,能夠護佑社稷。”
“王上!”
“小毅。”
孫毅一愣,眼裡忽然有些發酸。
“當然,功是功、過是過。你雖擅自出兵,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北境之事算有功。但無詔入京,罪不可免,別想著寡人會破例。”
秦元徵語氣剛冷下來,狠話還沒說出口,便瞧見了孫毅那紅了一圈的眼睛。
秦元徵:??
秦元徵的話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
“不過,也不急於一時,確定你傷好之後再治罪……寡人宣了太醫,一會給你好好瞧瞧。”
秦元徵鳳眼微眯,目光鎖在了孫毅臉上,自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神情之中所流露出的那不自然的細微變化。
秦元徵心中一沉,隱隱有了猜測。
秦元徵猛地站起身,孫毅卻搶先一步開了口,孫毅的語氣透著委屈。
“王上,臣將您的字弄丟了……”
“寡人說過,你人回來就行。”
“所以,末將回來了。”
“可寡人要的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孫決之!不說長命百歲,至少也要活過一半吧!你才二十七!你……”
二十七?
秦元徵瞳孔微睜,忽然想到了屬於孫毅的那份任務目標簡介。
這也太巧了吧?
明明都改變了,為何只有孫毅依舊留在了二十七歲!
是寡人疏忽了……
明明簡介上暗示了孫毅在二十七歲有死劫,寡人為何沒再謹慎些。
要是寡人早些將孫毅召回……
不,不會的。
秦元徵忽然有些想笑,笑自已實在虛偽。
若非是孫毅孤軍深入北疆,失蹤數月又疑似重傷,秦元徵絕不會將一位能鎮守邊疆的將領調回京師閒置的。
又或許說,為了邊疆穩固,為了百姓安穩,為了收服民心……哪怕知道孫毅會有一定危險,秦元徵依舊不會直接將人召回。
捫心自問,孫毅血洗北疆,秦元徵明面上一副震撼模樣、悲痛著有傷天和。
可實際上,秦元徵是認同孫毅的做法的。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對待百姓,哪怕是剛剛收復的土地上的,秦元徵都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可以一視同仁。
可在收復之前,那便是敵人。
對待敵人,那便是另一個態度。
所以,他才會若有若無的為孫毅開脫。
酈同總擔憂李實和孫毅殺心過重,可真論起心狠,這兩人加一起都比不過秦元徵。
一把鋒利的刀會不會沾血,追根到底,還是要看持刀人的意志。
秦元徵不禁笑出聲來,他笑自已果真天生涼薄、唯利是圖……真是糟糕透了!
沈瑀也好,孫毅也罷,又或許是其他人,甚至,就連他自已,只要能達成最終目的,全都可以算計進去……全都可以捨棄。
明明初來此間,他只是本能地想讓自已能活的安穩,如今卻是越陷越深……真是糟糕極了。
………………………………
孫毅只是喜歡在自家王上面前裝乖孩子,事實上,他是本性張揚,但也心思縝密。
哪怕是低著頭,他也聽出了自家王上笑中的苦澀。
孫毅生於邊關、長於戰火,從他還不能理解什麼是死亡的時候,他便學著開陽軍將士嚷嚷著要戰死沙場。
父母言傳身教,孫毅自幼接受的觀念便是忠君報國、萬死不辭。
十歲那年,眼前之人蹲在了他面前平視著他,從那一刻起,他其實便在心底做好了選擇。
士為知已者死,心甘情願,至死方休。
孫毅不怕死,他也從不後悔。
他這一生不算長,卻也是轟轟烈烈!
但,也是有遺憾的。
他每一仗都做好了戰死的準備,自是不能連累旁人,無妻無子,倒是不必掛念妻兒孤苦無依。
此生唯一憾事,便是未能在父母膝下盡孝,反倒讓爹孃白髮人送黑髮人。
當日意識模糊的那一刻,孫毅心中釋然:雖然最終還是沒有儲存好王上送的親筆承諾,但他幫王上除了隱患,應當也算對得起這份知遇之恩。
可當他一腳踏上奈何橋,卻恍惚聽到了他大哥的聲音。
具體說了什麼,孫毅沒聽清,他只聽到了‘爹’‘娘’這兩個字。
只這兩個字,便支撐著他從陰曹地府掙扎著回到了人間。
他撐著這口氣回到了定澤,他想盡最後一點孝心。
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想再見一面,所以,孫毅站到了秦元徵面前。
……
聽出自家王上笑中的苦澀,孫毅下意識地偷偷瞥了一眼。
可這一眼,便讓他慌了神。
王上……哭了?
王上這般人物,也會如此?
話說回來,王上落淚居然……有一丟丟好看。
咳咳,說實話,很驚豔。
孫毅忽然覺得,他這輩子更圓滿了一些。
孫毅當即連自已死期將至都拋在了腦後,只顧得胡言亂語:
“王王上您您……您別哭,是末將錯了,是臣輕狂任性,是臣自以為是,臣下輩子一定改!臣真的受了教訓,絕對沒有下次。”
秦元徵:!( ó╻ò)?!
哭?
誰哭了!!!
啊啊啊啊!朕的臉面!
幸虧小粉和颯颯現在不在!
還有,孫小毅你這是說的什麼鬼話?你哪有下次……更別說下輩子。
秦元徵淡定的拭去了臉上的生理鹽水,那叫一個面無表情。
……
正巧此時,太醫們趕到了。
聽著太醫們的話,哪怕已有準備,秦元徵還是有些情緒外露。
秦元徵見證過太多人離去,他本以為自已已經完全適應了。
可現在卻發現,並沒有。
又或許,他今日難得情緒有些失控,不僅僅是因為孫毅,更是因為自已。
一批批進來,幾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瞧過一遍,皆是束手無策。
在這個過程中,秦元徵那點悲痛已經完全壓了下去,他甚至有點想直接挖了孫毅那雙眼睛!
看看看!有什麼好看的!
這該……該活的孫小毅,賊眉鼠眼地一下一下瞥向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死期將至,孫毅那叫一個膽大包天,偷看那叫一個光明正大。
秦元徵都有點想提前滅口了。
當然,這是氣話。
秦元徵有些氣孫毅不把他自已的性命當回事。
他不確定,孫毅是真的看開了,還是故意擺出這副嬉皮笑臉模樣,故作輕鬆。
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這恐怕是最後一面,所以,秦元徵有些狠不下心說重話。
隨著太醫盡數退下,孫毅臉上並沒有流露出絲毫失望或者不甘的神色。相反,一抹如春日暖陽般燦爛的笑容在他的嘴角緩緩綻開,一如昔年。
“王上,您說末將的劍舞得好,可末將……末將現在不能為您再舞一次了……”
“……”
雖說知道現在的孫毅便跟風中燭火一般,說不準什麼時候便熄滅了。
由於孫毅表現出來的正常,秦元徵潛意識裡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但這一句話,忽然就有了實感。
十七歲便自創一套槍法,縱千軍萬馬亦不曾懼過半分的孫小毅,有朝一日居然連舞劍都舞不動……
明明已是強弩之末,幹嘛還非要強撐著!
秦元徵輕輕嘆了一口氣,看向孫毅笑著說道:
“無妨,寡人記住了。”
秦元徵閉眼猶豫了三秒,而後起身徑直拿起了架子上的寶劍。
按照記憶中的畫面舞了出來。
孫毅:!!
……
收劍那一刻,秦元徵真心覺得他自已真是瘋了!
平日哄著小粉和颯颯也就算了。
他今天居然哄上孫毅了!他居然給臣子舞劍,真是荒唐。
但做都做了,其實,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
秦元徵輕輕撥出一口氣,將劍擺回原處後,極為隨意地問了一句:
“還有嗎?寡人允你。”
“??”
“……雖不及那夜,但應當也算湊合吧?”不要得寸進尺!
“哪有!王上日月之輝,豈是臣所能及!早知道能有這般好處,縱是讓臣死上千次百次也值了!”
“胡言亂語。”
秦元徵看著孫毅那越發蒼白的唇色,下意識地抿了下唇,他又問了一遍:
“孫決之,你有何求?”
總不能,真的只為了和寡人說:你弄丟了那張紙條,亦或是不能舞劍吧?
孫毅卻好像還沒緩過來,莫名其妙地傻笑著。
秦元徵:……
“孫毅!”
“在!”
“……”
秦元徵忽然有點無語。
孫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然後,明顯是認真了起來,他說道:
“王上,末將沒讓您失望。”
“自然……寡人的大將軍。”
孫毅便又笑了。
誰能想到,這個都快被妖魔化的當世名將,私下裡卻是如此性情。
秦元徵心中有些感慨,卻見孫毅忽然跪在了他面前,語氣格外鄭重的說道:
“天下一統近在眼前,可惜臣大概是無緣見到了。”
無錯書吧“臣孫毅,提前恭賀吾皇。”
“惟願陛下,萬歲千秋!”
三拜九叩,極盡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