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假裝在對自己目前的人生進行思考,但是我知道我壓根沒有思考任何問題。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當你要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些關於人生的問題時,你就會發現其實你已經喪失了關於這類問題的思考能力,所以你能做的就只有假裝自己正在進行著深刻的思考。
這三天我每天照常擠公交車上下班,在公司裡繼續和同事勾心鬥角,繼續進行著那沒完沒了的沒有硝煙的戰爭,在老闆面前偶爾拍一下不太肉麻的馬屁。
我和沈平仍然沒有講話。
沈平對於我整整三天多沒有理他這一反常的情況雖然有點意外,但仍然是一如既往地等待著我主動提出和好。
嘿嘿……您老人家就等著吧。
三天後一個美麗的早晨。
紅紅的朝霞映在我們家門口的樹上,讓人看得賞心悅目。偶爾還可以聽到樓下傳來的附近中學裡勤奮的學生的琅琅讀書聲。微甜的夏末的晨風輕輕地吹起我們房間裡的薄紗窗簾。
沈平不知道是因為無法忍耐我這麼長時間不去哄他的反常,還是無法忍耐我故意沒有洗乾淨牛奶杯。他老人家終於開了金口了。
他說:"方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個牛奶杯喝過牛奶以後一定要第一時間洗乾淨,不然牛奶會留在裡面很難洗乾淨,下次我喝水的時候就會喝到淡淡的牛奶味。"
在他的"味"字剛剛說完,我一揚手將牛奶杯砸向地上,牛奶杯應聲而碎。
"沈平,我要和你離婚。"我看著他大聲地說。
我不再瞻前顧後的假裝思考什麼人生意義人生價值。
老子現在就揭竿而起,我要造反了。
沈平望著地上的碎玻璃片發呆。
有一剎那我以為他會流淚,然後求我不要離開他,再給他一次機會,或是呆望著我深情地對我說,一切都是我的錯,請留下來。甚至他可能會撿起一塊玻璃片,瞄準自己的手腕說如果你走我就結束這沒有意義的生命之類的,這是電視劇裡常發生的情形。
在生活中我沒有什麼機會目睹夫妻中的一方提出來要離婚的場景,所以我所受到的相關的教育都來自於我母親。
什麼都沒有發生。
洗衣機嘀嘀地叫了起來,衣服洗完了。
"衣服洗完了。"沈平說。
然後他就進房間去收拾他上班的公文包去了。
我先將一地的玻璃碎片用掃帚掃起來倒掉,然後又將早上丟進去洗的床單從洗衣機裡拽了出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便將床單搭在長竹竿上,然後奮力將竹竿撐出窗外。
早上的風吹過,已經被甩幹得差不多了的床單在風中啪啪地抖動著。
我握著竹竿的底部,將床單高高挑起。
我高舉革命大旗了!
就在我高舉革命大旗的時候,我聽見門哐啷一響,沈平出門了。
他竟然在我跟他說了我要離婚之後,只說了一句衣服洗完了,去哪裡?
然後就揚長而去上他的班去了。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已經決定起義造反了,我決定要換個頻道,我要換掉沈平這個頻道,我氣呼呼地想。
既然已經揭竿而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來個乾脆點
我收拾了一些我平常穿用的東西,離開了家。
清晨的微風徐徐拂在我身上,讓我感覺十分舒服。周圍上班的人群神色匆匆。
享受著清風的我緩慢的行走著。
今天不去上班了吧。我心裡想著,一年有365天,公司規定每年最多可以請15天的病假,進了這家公司1460天,我可是連一天的病假都沒有請過,結果換來的是什麼?
哼!我冷笑了一聲然後拿出手機打電話去公司請了假。
掛上電話之後我面對著清風微笑起來,這種逃班的感覺,翹家的感覺讓我十分愉快。
我的腳底下又出現了消失已久的彈性。
我朝氣蓬勃地向前走去。
這朝氣蓬勃至小區大門的時候便戛然而止。
站在小區大門口面對著外面車水馬龍的馬路,揹著大大的旅行包,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清清楚楚地擺在我的面前,去哪裡?
我的愉快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去哪裡呢?我將笨重的揹包放在地上思考著。
我現在只適於思考這類的問題了。
最後我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令人更不愉快的答案,除了回到我父母家之外我就別無地方可以去了。
於是我拖著旅行包和沉重的步伐向我父母家走去。
以前我和沈平吵架的時候也曾經回過一次家。
那次是星期天,我們在沈平的父母家吃飯。
飯桌上沈平為了討好他媽,連連誇他媽炒的青椒炒肉絲好吃,肉絲是按照肌理的生長方向切割下來的,大小均勻厚薄正好,所以特別好吃。
於是我說了一句你愛吃這個菜那以後我也常炒給你吃吧。
沈平輕蔑地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地說,你會切嗎你?
接下來我就坐在那裡賠著笑和打著哈哈。
後來我越想越氣,這個沒有良心的傢伙,一筆抹殺掉了我多少次炒菜時被油煙嗆到,切菜時被刀割到,放菜入鍋時被滾燙的熱油濺到,炒辣椒時被辣椒籽濺到……還有多少個夏天酷熱的傍晚我那些一頭一臉的汗水。
那次我氣得回家住了一個禮拜。
在進家門的時候我聽見我家的電視機響。
我父親應該是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從他提前退休以來,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心。
有一剎那,我有一種想快快開啟門進入房間裡面對著我的父母訴說一番的衝動。
如果他們可以幫著我罵罵沈平,沈平再來哄一鬨我接我回家、那麼我就會忘記今天早上從我嘴裡說出來的離婚兩個字,也會將所有這一切的造反通通拋到腦後面去。
我開啟門。
有了上次的打底,這次我父母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意外的神情。我父親照常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母親則忙著打電話聯絡牌搭子。
"吵架啦?"我父親一邊看電視一邊問。"早就說了要你趕快生個孩子,孩子是夫妻之間的潤滑劑,有了孩子就不會再吵架了。而且你看沈平的父母現在也急著要快點抱孫子,你都已經二十五了,還不生你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你媽當年二十一歲就生了你了,你現在已經足足晚了四年了,上次和他們家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看你婆婆對於你不生孩子這件事情已經很不高興了,我說過多少次了,婆媳之間的關係一開始就要好好的,不要因為這種什麼時候生孩子這樣的小事情而鬧的不愉快,我就是搞不明白,你說你怎麼就這麼固執,這麼不聽話呢?四個大人都想讓你生……"
我將旅行揹包放在我以前住的小屋裡,然後說我還要上班,拿著我隨身的小包包離開了家。
走在街上的時候我看見天逐漸陰沉了下來。糟糕,我想起了我晾的床單,那床單還是我和沈平剛結婚的頭一個星期鋪的。
我又想起了沈平。
離婚?
我沒有想到離婚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離了婚以後要怎樣?會怎樣?
我不愛他嗎?
我愛他嗎?
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
我父母結婚快三十年了,他們現在彼此相愛嗎?
我周圍的那些人,公司裡的洋老頭,他愛他在中國包養的二奶嗎?還是愛他那和他的狗一起住在美國加州的老婆?
小李,小吳,他們的愛情又是怎麼樣的?
我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想著身邊的人和事,那些平日裡忙著打交道打個不停的人和事,現在忽然和感情牽扯上了關係,感覺十分的怪異。
我想著平日裡和他們勾心鬥角的種種,我每天上班又是為了什麼呢?
又想到上班去了,我忽然對我的優柔寡斷左右為難煩了起來。
今天我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離婚辭職一起全辦了算了。
"我現在就去辭職。"我對著自己咕噥了一句。
我攔了輛計程車到了公司。
公司裡的秘書看見我便笑著說:"咦,你今天不是請病假了嗎?"
這時小王正好出來,看見我,聽見了秘書的話,忙不迭地說:"好哇,方霆你裝病,呵呵……老闆剛進辦公室,你是回來拿東西的吧,放心我絕對不跟老闆說。"
雖然我明知道在我轉身離開公司之後他就會找個藉口進老闆辦公室,然後說我看見方霆回來拿東西,不,他也許會說他看見我嘻嘻哈哈的從公司門口走過。這是他的老把戲了,但我還是笑笑說:"呵呵……"
"呵呵……"我見到每個人都笑笑。
就這樣傻呵呵地走到我的辦公桌上,開啟電腦。
我竟然開始看並且回起Email 來了。
我根本忘了我來這裡是幹嘛的了。
習慣了,一切都習慣,多麼可怕的習慣,所有的時間、生命,就在這些習慣當中溜過去了。
我去公司裡的自動販賣機前要了一罐可樂出來。
走到公司樓梯上,喝完了一罐可樂,我還是覺得不夠膽量進去和老闆講我要辭職。
我決定到街上站站透透氣。
因為怕在電梯裡被老闆碰到逮個正著而不敢搭乘電梯,於是我順著八樓的樓梯往下走。
都什麼時候了,我還在怕碰見老闆,哼……方霆你可真出息。
我沿著標示著火患發生時的逃生樓梯向下走著,因每一層都有員工偶爾在樓梯上抽菸喝可樂聊天休息,所以也十分乾淨。
我向下走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開始緊張了。
我的緊張未免也太早了一點。
到了一樓緊急出口的地方,我推了推門,竟然發現救生門是鎖住的。
這塊寫著緊急出口的牌子,如果發生火患,這裡將是屍體堆積最多的地方。
我在空無一人的底層樓梯間裡小聲的和自己開著玩笑。於是我又上到二樓,二樓也是鎖住的。
我又上到三樓,三樓也是鎖住的。
當推四樓的緊急出口推不開的時候,我火了。
"方霆,你到底在幹什麼?"我表示對自己很憤怒和失望。
"你來這裡是幹什麼的?"我對著牆壁發脾氣,"你是來這裡辭職的還是來這裡喝一瓶可樂然後再在樓梯上爬上爬下的?"
我奮勇地蹬蹬蹬的走上八樓,回到了辦公室裡我自己的位置上。
我坐在電腦面前看著洋老頭辦公室掩著的門發呆。
進去還是不進去,辭職還是不辭職……
周圍公司裡的人並沒有對我留意多少。
今天我已經請了病假,按理說我現在應該是不在這裡的。
這公司裡沒有我照樣運轉得很好,這公司裡沒有誰都能夠運轉得很好。
即使沒有了那洋老闆,也能夠正常的好好的運轉下去,說不定運轉得更好,我的思路岔開了。
我又強行將思路拉回到進去還是不進去,辭職還是不辭職,四年了,我在這個公司做了四年,在這個始終有點硌屁股的轉椅上面坐了四年。
周遭的人像往常一樣的做著每天做的例行的公事。
我忽然有一點捨不得起來,我捨不得周遭帶給過我無限是非,也承受過我給他們的無限煩惱的同事,捨不得這無聊但已經成規律的生活,我可以想象明早我起來萬般無奈地想又要上班去了,可以想象明天下班時離開辦公桌前對自己說又一天了的樣子。
但是如果明天我沒有工作了,那明天會是什麼樣?想到這裡,我又再次打消了辭職的念頭。
我決定拿起我的手提袋,我想我可以一邊微笑著向同事解釋雖然我有病在身,但仍然不放心公司裡的一些事情,所以回來看一看,一邊向外走,然後明天再乖乖地回到這個辦公室裡這張辦公桌後面,將我的屁股老老實實地擱在這張轉椅上。
我開始準備關電腦了。
就在這時我桌上電話響了,嚇得我一哆嗦。
是一個同事,她看見我來了公司,所以問一下有關昨天的一個訂單的問題。
我詳細而小心翼翼的解釋給她聽。
因為如果我一不小心解釋出了什麼把柄,她那邊就會釀成各個不同版本,但中心思想都可以歸結成我工作上的失誤導致公司沒有接下這個訂單,或者是公司接下了這個本來可以讓公司賺取幾百個億,但卻只賺了幾十萬的結果。
掛了電話之後,就在我決定不再辭職的時候,我忽然想明天如果我照常來上班會怎麼樣,那就意味著明天的明天我也要照常來上班,意味著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也要照常來上班。
日子又會照樣過下去,我又會再消磨著我的青春我的時間,終日擠在一個大水泥建築的一個小辦公室裡,與人勾心鬥角,消磨著這一成不變飛快向前跑去的歲月。
四年已經過去了,四年過去了是這個樣子,四十年過去了,應該也是這個樣子,至少現在看起來四十年之後除了我的薪水和位置之外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
難道要這樣下去嗎?
我改變了主意,離開自己的位置,向洋老頭的辦公室走去。
站在洋老頭的辦公室門口,我呼吸急促心情緊張。
時至此刻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辭職,要不要進去。
已經開始有同事奇怪的看著站在老闆門口胸部起伏不定的我了。
最後一個閃過我腦中的念頭是我要造反,我要轉換頻道,我要過一種我喜歡的新的人生。
於是我的手敲了下去。
"進來。"洋老頭濃重鼻音的捲舌英語。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方霆。"洋老頭抬頭瞥了我一眼然後埋頭繼續做他的事情。 在膝上型電腦上劈里啪啦苦打,根本忘記了我今天請病假,這洋老頭平日裡作威作福,老闆架子十足,進來彙報請示的員工很少能夠坐下,一般都是站著將事情講完。只有外來的客戶或是投資商才有資格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和他講,"唔?"他從鼻腔裡哼了一聲。我沒有說話,我心跳的速度快得就像我會一下子露出大腿色誘這老頭,以期升官晉爵,又或者我將對他說如果你不給我加百分之五百的薪水我就喊非禮似的。
你只是來辭個職, OK ?方霆,你只是來辭個職。
我走到他面前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洋老頭略略有點驚奇地抬眼瞥了瞥我。
"你知道我一直在工作上表現的都不錯……呃,不錯。"我結結巴巴地開始了,還講錯了一個字。"唔?"洋老頭從鼻子裡擠出一個音,然後就繼續彷彿和電腦有仇一樣賣力地敲擊著電腦鍵盤。"我進來這個公司已經很久了。"我結結巴巴地繼續講著,因為和我對話的人一門心思專注地想打爛鍵盤,我只有盯著他粉紅的頭皮說話。
"而且一直以來我表現的怎麼樣,相信你也看得到,因為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我確實是一直很賣力地希望能夠在公司裡面做出一番成就來的。"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上班的時候的工作就不用說了。
去,"我幾乎天天都加班,而且你看,如果有客戶需要出去喝酒什麼的,只要你說我必然是去的,雖然這是下班以後的事情,但是這也是為你公司,而且我加班是很有誠意的,你知道我們公司是沒有加班費的。"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其實我一直很喜歡這個公司,因為這個公司最開始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進來,讓我開始第一份工作,積累經驗,而且公司的規模很大薪水很高,並且還有完善的茶水間……"
我開始語無倫次,至少我覺得我是語無倫次,我險些忘了我是來辭職的。
我真懷疑我在說完了這一段話之後就會在噼裡啪啦聲中走出去回到我的辦公桌開始辦公。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而且我一直很謝謝你在這一段時間內照顧我教導我。在這裡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而且和你的相處也很愉快……"
我不僅僅是語無倫次,我甚至開始厚顏無恥的謊話連篇起來了。
"我真的很慶幸能夠進入這樣的公司,遇上你這樣的……"
就在這時洋老頭打完了 Email ,往後一靠,吁了一口氣,他打了個響指對著電腦螢幕。他根本就沒有在聽我講話!
我一下子漲紅了臉。
然後他瞥了我一眼說:"方霆,有什麼事?"
我的臉更紅了,死洋老頭。
我火起來了。
這時他才看了我一眼。"我要辭職,我不幹了。"我看著洋老頭堅定地說。
"我進來跟你說一聲,等一下我就出去打了辭職信交給你,你再交給人事部吧。"我的言語漸漸流暢起來。
"方霆?"洋老頭意外地盯著我。
他剛才根本就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為什麼要辭職?"洋老頭開始緊張,"我知道上次我升了趙沒有升你,可是你也犯不著辭職呀。更何況你知道趙的學歷比你高一點,所以我也沒有生錯啊。"
"幾個月前也許我還稀罕趙現在坐的位置,但是現在我不稀罕了。我要辭職。"我堅定的說。
我說的是真心話。
即使坐上那個位置又怎麼樣?又不是月薪八萬的位置。
"方霆你一定是因為升趙沒有升你的事情而生氣,你考慮好了嗎?人不要在生氣的時候下決定。"
洋老頭開始給我上人生理論課。
"我不是因為那件事生氣,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小心眼。
我的氣勢開始凌駕於他之上了。
管他呢,以前甚至一直到幾分鐘之前我會看他的臉色,是因為他是我的老闆。
而現在,現在老子不幹了,他算什麼,他只不過是一個禿頭凸肚的洋老頭罷了。
"我很快就會升你的,呃……雖然不一定和趙坐同樣的位置,但是薪水方面,地位方面會有很大的提高。"洋老頭緊張了,開始猛開空頭支票。
呵呵,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幹嘛去了。對不起,現在老孃不甩你這一套。
" I don ' t give a fucking shit !"
我開始講髒話,我要報剛才的一箭之仇。
"方霆!"
"現在知道方霆啦!"
我開始報這四年來的仇。
我看著洋老頭微笑著說:"你現在知道方霆啦?上次升職加薪的時候你怎麼想不起我方霆來啦?我為了公司出去應酬,那些日本佬用手碰我的手時你怎麼想不起我方霆?我為了公司加班加點拼命苦幹的時候你怎麼想不起我方霆?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其他事面前是怎麼講我的,你以為我完全不知道是吧?你怎麼現在想起我方霆來啦?哦,真對不起,我方霆現在要走了。"
"方霆,你見好就收吧,留下來吧。"哦,洋老頭低頭了。
"你有什麼好條件讓我留下來?"我眯著眼睛看著洋老頭,我受足這洋老頭四年的氣,看足他四年的臉色,今天我全都都要討回來。
我壓根不相信他是真心留我,只因為他知道我對公司的貢獻,他知道我走了他賠上了將一個新人訓練出來的代價。
就在我從開始的愣頭青到現在稜角逐漸磨平,變得油光水滑的時候,我卻要離開了。而且他一時也很難找到人接替,他在用緩兵之計。
如果我現在不辭職,一旦他找到接替我的新人,那時就不是今天這樣我坐在這裡威風八面要辭職的景象了,到時將是輪到他一腳踢我走了。
如果我連這點問題都想不通,我方霆也不會在這競爭激烈的外企裡呆到今天了。
以前洋老頭是貓玩老鼠,將我們這些員工,捏在手上一個一個的玩著,看著我們自相殘殺,他則從中獲利,再不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趁機做好人收買人心。
今天我這隻被玩的老鼠要造反了,我拼著崩了一口牙也要咬掉這老貓身上的一塊肉。
"你要什麼?"洋老頭以為緩兵之計生效,"我可以開給你很高的薪水,可以升你。"
嚓嚓,空頭支票又兩張。
"你開這些空頭支票幹什麼?"我看著他說。"你不相信我?我可以在今天下午召開會議宣佈。沒問題。"洋老頭急著表示他的誠意。
"你可以開給我多高的薪水?"我笑了起來,"你可以升我到什麼位子?你以為我不相信你要升我,我相信,我當然相信你會給我加官晉爵,我也相信你馬上就可以召開會議,向全公司表示你要升我方霆。但是你也可以在不久的將來召開會議向全公司表示要降我的職減我的薪,這公司裡你最大,這些還不都是你一句話。 對了 ,我忘記了,其實你也不過是一個高階打工仔,和我們一樣,你上面自然還有你的老闆,你也有可能隨時被人炒掉。"
這一拳打得痛快。
洋老頭嚥了一口唾沫,抽搐了一下右邊臉部的神經,然後做最後一次努力。"要怎麼樣你才會留下來?"
"我要……"我歪起頭看著遠方緩緩地說:"我要月薪八萬,而且還是美金,一年長度為六個月的年假。"
"方霆!"
"好,如果做不到也沒關係,或者你可以幫我在北歐某個國家的郊區小森林裡買一套房子,那種三層樓的小洋房,房子後面對著森林前面對著湖泊,那裡的風景要美。空氣中還要瀰漫著檸檬的香氣。湖的一邊隱秘的地方停著我的私人飛機。房子裡的裝修也不用太奢侈,就按照時尚雜誌上的別墅照片佈置吧。"洋老頭半張著嘴,直勾勾地盯著我,陶醉在我編造的故事當中。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被我氣爆了腦血管。
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能給得了我就留下來,你能給得了嗎你?"我仰起頭來。
也許這不像是洋老頭一向的反應,他大概是被我這個平日裡聽話無比任他剝削的小人物的突然轉變弄得有點回不過神來。
他仍然半張著嘴,緩慢而呆滯地看著我,搖了搖頭,然後回答我說:"給不了。""給不了就算了。"我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哈哈……真爽!
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以最快的速度最簡潔的文字打好了一封辭職報告,我,方霆,辭職,即日生效。
然後我收拾東西。
有同事開始看向這邊。但是他們不敢過來,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臉色還是因為我剛才出洋老頭辦公室的摔門聲。
在這四年的工作當中,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我都想用力摔洋老頭的門,但是我一次也沒有。
這是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
我收拾著零零碎碎的小東西,茶杯、筆筒、餐巾紙、訂書機、資料夾等等,清理著電腦裡面的一些資料和郵件……
當我一次又一次地按下 Delete 鍵,刪除一份又一份我花過無數心血的有的執行了有的被槍斃了的企劃書,和那些一份份和同事之間為了推卸責任或是找茬而儲存的 Email 時,我忽然有些捨不得。
我沒有想到我會捨不得,但是我是真的捨不得,畢竟我在這裡工作了這麼久,哭過笑過生氣過,得意過失意過。
我看得見每一份檔案每一封 Email 厚摸自己的臉。
我甚至想起了一些我以為我早已忘記的事情。
我想起大學剛剛畢業我剛剛進入這家公司時,雄心壯志滿懷抱負的情形,我想起我第一次躲在衛生間裡哭泣的情形,我想起我加班至晚上十一點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獨自吃餅乾的情形,我想起我偶爾偷懶躲在電腦後面玩一些小小的遊戲的情形……
我辦公桌旁邊有一個大窗戶。從我第一天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真好,我的桌子旁邊有扇大窗戶。
我們公司高,所以坐在我的位置上透過窗戶只能看見外面幾棵樹的樹頂,我就這樣坐在這裡看著這幾棵樹的樹頂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我一次又一次地按下 Delete 鍵,那一張張不同表情的臉龐和當時的心情卻在我的眼前重新鮮明。
在我清除完我的電腦,清理好了我的東西之後,我將辭職報告放在空蕩蕩的辦公桌上,然後離開那張我用了四年的辦公桌。
此時,所有的同事都看著我。
我沒有任何表情,一言不發地向門口走去。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抱著我的東西轉了頭,回頭看著那些站在那兒的望著我的同事們。
這些同事有的才來不久,有的曾經暗鬥,有的關係疏遠,有的是死敵。
我換做單手抱著我的東西,騰出一隻手來,我舉起手,豎起中指。
我的同事們還是站在原地看著我,紋絲不動,連表情也沒有變。
我看著他們,心裡忽然湧出一種親切感和熟悉感。
親愛的同事們啊,你們和我一樣都是小人物,在這裡打一份受老闆氣被同事欺的工,賺一份賺一輩子也不可能讓我們成為有錢人的錢。
我們都是小人物,終日忙忙碌碌的過日子。
我們相互為難,共同經歷著這由我們一起營造起來的公司,共同努力,共同過著這一天一天的日子……
我把中指比作這些日子,這些我們大家一起度過的日子。
也許以後的某個場合,在我們不存在利害衝突的時候,希望我們能夠再次重逢並且成為朋友然後彼此體諒。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捨不得這些同事,老馬,小楊,老張,小王,小李……
但是此時此刻我真的捨不得他們。我想過去給他們每個人一個擁抱。
但我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固執而堅定地豎著我的中指,我就這樣用這種方式和我的同事們道了別。
出門上了計程車的時候,打雷了,雨迅速地下了下來。
紅燈。
我坐在車後座上轉頭看著那幢灰色的大廈,那幢我四年間每個星期一至星期五早上八點進去,晚上八點離開的大廈在雨中變得模糊。
我用力的轉頭望著靜靜站在雨中的它。
綠燈了,車向前開去。
那幢灰色的大廈向後退去,然後被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