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和沈平結婚的時候,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婆婆就說過讓我趕快生孩子這樣的話。
有一度我甚至懷疑我婆婆是不是希望我大著肚子進他們家的門。
最近我的公婆和我的父親催我生孩子催得越來越緊了。在這場無休無止的戰役中,只有我母親是站在我這邊,我的母親總是暗地裡對我說,如果你現在不想這麼早生那就晚一點吧,只是也別太晚了,太晚了對身體不好。
其實我不是不喜歡小孩子,我也沒有不要孩子的打算。我對小孩的熱愛甚至在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開始了。我一直憧憬著能有自己的小孩,抱在懷裡,肉嘟嘟的小臉蛋上兩隻大大的黑黑的眼睛,轉啊轉的看著我,偶爾還呵呵一傻笑,流點晶瑩透亮的口水出來。
如果是個小男孩,我會給他買小汽車或各種各樣小男孩喜歡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玩具。
我甚至可以想象那個長得既像我又像沈平的小男孩勇敢地拿著玩具走來走去的樣子。
如果是個小女孩,我希望將市面上所有能夠買到的洋娃娃和小女孩子的頭繩,髮飾,衣服全部掃進我女兒的小房間裡。
我會一天給她梳一種髮型,讓其他的父母羨慕我們有這麼乖巧的女兒。
我在街上看見其他的孕婦或是小孩子總是會會心地笑起來,多麼幸福。
懷孕和有小孩子都是十分幸福的事。
但是,卻不是現在。
我說不清楚為什麼,但心裡總是有些不情不願的。我希望能夠再過幾年,能夠等到我心甘情願,完全準備好了的時候再一心一意迎接我的小寶貝的來臨。然而我卻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心不甘情不願。這種感覺在每次我公婆父母講到生孩子懷孕的問題上來時就總是在我的心頭。我在這個問題上很猶豫。
不是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
我的公婆和我的父母(我母親表面上是附和大流的)都堅持讓我早一點生孩子。
他們引經據典的列舉了一大堆早生孩子的好處,其中包括沈平的母親是多少歲生的沈平,我的母親又是多少歲生的我。
還包括各種科學雜誌醫學雜誌調查報告中所說的女人在多少多少歲以前的生育能力有多麼旺盛,但是一過了多少歲生育能力就一年不如一年,奇蹟般地迅速下降。
還有女人越早生身體恢復得就越快,生得晚了非但高齡產婦在生產的時候有危險,而且身體很難恢復,並且對小孩子也不好等等等等矛盾。因此可想而知,在生孩子的問題上我和周遭的人產生了分歧。
沈平在矛盾中保持中立,他彷彿一匹種馬一般根本不思考什麼時候需要傳宗接代的問題。而只是在我們決定了之後,再履行他應該做的事情。
我的公婆一有機會就在人前人後抱怨我的不孝,這個矛盾令我的公婆以及我父親十分的惱怒。
老人想抱孫子有什麼錯呢?真正是一點錯也沒有。
所以只有全是我的錯,是我不孝,在老人們想抱孫子的時候我還堅持用那一層薄薄的塑膠擋掉他們全部的希望。
我父親大發脾氣。
和他以往發脾氣時一樣,先是漫天髒話飛舞了一陣,然後他照例對我進行了長篇大論的教育性的訓話,不外乎引經據典說書上怎麼怎麼說,再然後他分析目前的形式認為我和我的公婆一向和平共處,這和平年代得來不易,因此如果在生孩子這種小事上和公婆發生了矛盾,那麼日後這個矛盾必然尖銳化,結果很有可能事事都會產生摩擦了。
最後他決斷性地說:"無論如何,你在二十七歲之前,必須生孩子。"
他的語氣和我上學時出去玩之前他對我所說的你在晚上七點鐘之前必須要到家如出一轍。
我不安地面對著所有這些日益尖銳的矛盾,不安地獨自面對著我內心的那份心不甘情不願的勉強,不安地努力說服自己消除這種感覺,不安地在那無可消除的感覺中和父母公婆的逼迫中捱著沒完沒了週而復始的日子。
在我強行壓下了心裡那不甘願的感覺,決定還是聽從長輩的話生個孩子之後。我抽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請了半天的假,去醫院做一個孕前檢查。
在婦幼保健醫院裡我排了很久很久的隊,終於輪到了我。
檢查完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叫我。
"方霆!"
"姜小蕾!"
中午我和姜小蕾在西門的頂樓餐廳吃飯。姜小蕾翹著塗著美麗的指甲油的手指,坐在我對面點著選單上的菜對服務生講著英文。
"別皺眉,你別皺眉。"她看了我一眼說,"我可不是故意要跟他講英文的,這些西餐,在國外點慣了,回國吃仍然是改不了口,所以講英文我覺得順當。"
"哼。"她冷笑了一聲,"倒是有些國內的美眉們,國門都沒出過,照樣中國人跟中國人拽英文,哈哈……"
姜小蕾撇著嘴角嘲弄地笑著。
“這年頭英文牛逼啊。在亞洲會講英文就會被人另眼看待。”
我笑,姜小蕾這傢伙一點沒變。
當初她初一談戀愛,差點被學校開除,初二她竟然還談,初三逃課,中考照樣考一流。
高一泡老外,找了幾個洋人做男朋友,練的一口口語特別溜。
高二考試不想背政治就翻牆偷考試卷子,結果政治考了個全校第一。
到了高三還率領全班逃了一次課。
最後考上了重點大學,離開了我居住的城市。
後來在一次同學會上聽說她在那個城市也是風光得很,大學畢業了就申請了獎學金出去唸書去了。
"吃,吃吧。"姜小蕾對著剛上來的菜一揮手。"你剛剛說你在外企工作,這些洋玩意應該吃得慣吧。"
我切了一塊難吃無比的三文魚放在口裡慢慢的嚼著。
那裡的用餐氛圍相當好,我們兩個人愉快的聊著,漸漸的聊到婚姻上來了。
"離了,早離了,都離了兩個了。"姜小蕾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後用手撫弄著自己的耳環,撇著嘴唇淡淡地笑著說,
"第一個是個美國人,大學教授,你知道國外的大學教授是十分有錢有地位的,我那時剛剛從他的大學畢業出來,在我上班了之後他就開始追我,漸漸的就這麼好上了,本來我是在紐約的一家公司裡做軟體設計的,日子單調重複的就好像我所編寫的程式一樣。但是和他談了戀愛以後就不一樣了,我一天裡快樂的時光不再是早上排了長隊買到咖啡的那一刻。"姜小蕾嘆了一口氣,用叉子攪了攪她面前的沙拉。
"他曾經離過一次婚,不過我也無所謂,在美國誰沒有離過幾次婚,就這樣就結婚了,婚後剛開始日子還行,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大的小的矛盾就全跑出來了。吵架吵個沒完沒了。"
姜小蕾停了一會兒,又微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們怎麼離婚的?說起來也好笑,兩個人去北歐度假,在丹麥郊區美麗的佛頓斯城堡附近吵了起來,他竟然當街就甩開我,自己一個人走開了。我坐在那個城堡外發了半天呆,然後我拿著揹包坐火車經過瑞典直到挪威北部的森林。經過那風光絕美的挪威森林和峽灣,我心裡一點美麗的感覺也沒有。"
"你知道我的生活一向是目標明確的。"姜小蕾看了我一眼,叉了一塊生菜進嘴裡,聳聳肩接著說:"離婚嘛,很平常的,我決定和他離婚。就在我回來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一個我在瑞典碰見的瑞典佬跑到美國去找我了。"
"哪裡又冒出來了一個瑞典佬?"我問。
"那次在北歐和我的前前那口子吵了架不是?我一個人揹著個揹包玩完了挪威又玩瑞典。在瑞典的時候碰見了一個人高馬大的瑞典人,那眼睛藍得和湖水一樣的瑞典人對我一見鍾情,說我是美麗的東方公主。"
"哼……"姜小蕾冷笑了一聲,"東方公主。"然後她又繼續說:"就在我回了美國以後他又專程跑到美國來找我,愛我愛得跟什麼似的。一開始我還沒有什麼感覺,反反覆覆告訴他我不是中國公主或是什麼神秘的唐朝古玉,他在北歐見到我穿的中國式紋龍繡鳳的衣服全是我在唐人街買的,也只有去歐洲才穿,平時上班穿的是 Gucci 。我在美國讀了大學,懂的不是風水易經而是軟體設計。但是他仍然是窮追不捨,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被他給感動了。覺得這蘊含了北歐大自然風味的男人也挺好,結果就嫁了,後來跟著他去了香港,在那裡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我當初以為是個熱愛大自然的瑞典人很瘋狂,發現他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而且他對所有的東方女人都一見鍾情。那些滿街的細眉小眼的東方女人都是他的中國公主,唐朝古玉。"
姜小蕾停下來喝了一口水。
多少年沒有見姜小蕾了,她還是那麼漂亮,或者說,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而且有了一種叫做韻味的東西。
她瘦多了,正是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兩頰凹了進去,黑黑的頭髮凌亂的散在白皙的臉頰旁邊。
她的身材在一套黑色的套裝裡被襯得錯落有致。
她看見我打量她,輕輕掀了掀衣領說:"怎麼樣,這件不錯吧?”
然後她又說:"算了,別說我了,你呢?你怎麼樣?"
"我的故事就遜色很多了,老土得很,大學時談的戀愛,畢業後結了婚,現在就那麼樣過日子,生活中最大的問題是我的公婆逼著我現在生小孩而我不想生。完了。”
姜小蕾笑了起來,"現在還有這樣的事嗎?現在還有公婆逼媳婦生小孩的嗎?都什麼年代了?"
我苦笑,"姜小蕾,你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受了西式教育,現在中國人的觀念還不像美國人那麼開放。"
"造反吧你。"姜小蕾牢牢的盯著我說,"不想生就不生唄,誰也逼不了你,連你老公也逼不了你。你的身體,你決定。"
你說的沒錯,身體是我的,然而決定卻不是我的。我心裡想著,苦笑了一下,低頭專心地吃著我盤子裡已經冷了的三文魚。
和姜小蕾的午餐匆匆的結束了,因為我下午還要上班。在付賬的時候我和她爭著買單。
姜小蕾輕輕推著我的手說:"你別跟我搶著付賬,這地方貴,國內人民幣不經花,我不是跟你擺闊,你也就別跟我假客氣。"
最後還是她拿出一張金燦燦的花旗銀行的卡,簽了字。
她留了電話號碼給我,說:"有什麼想不通的打給我。"然後我們就告別了。
我一個下午都在想姜小蕾最後的話,我有什麼想不通的呢?
姜小蕾的電話被我放在家裡的一個餅乾盒裡。
那還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別人送我的一大盒曲奇餅乾,餅乾盒非常漂亮,深藍色的底色,上面畫著風景畫,在池塘邊上的樹林,林子裡隱隱的小房子。
當時是我第一次看見曲奇餅乾,彎成各式各樣的花紋形狀,有的上面還灑著潔白晶瑩的糖粒,每一個都平躺在印有花紋的小圓紙上,散發著濃郁的奶油香味。
那一盒餅乾我一直沒捨得吃。
那時我還小,小到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過期這回事,最後整盒餅乾被我母親倒掉了,只留下這個美麗的餅乾盒子。
這個盒子一直被我用來存放一些某一段時間我覺得值得儲存的東西。
比如和沈平的結婚證書,我的大學畢業證,我第一次的工資單。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這個餅乾盒就想到了姜小蕾,於是我將她的電話號碼也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