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凰初一襲青衣穿行於山林之中。
這一年來,她行過許多地方,從未覺得生命能這般鮮活。
盤纏不夠,便去某一城中尋個比武的場子。
一筆不菲的賞銀便又落入懷中。
或是摘野果,抓河魚,只要飽腹便又心滿意足地踏上行程。
說來也是十分幸運,那夜出逃她還以為祁王,哦不,現如今應稱作懷昀帝,必定不會放過她。
不曾想卻聽得坊間傳聞道,那夜新嫁娘葬身火海,想來應是哪處院子的婢女意外喪命,而懷昀帝錯認成了是她。
無論如何,他下的這盤棋大獲全勝。
懷昀帝……她初聞這個封號愣了半晌,懷昀,可是懷雲之意?
不過片刻便自嘲一笑,昀,是日光,這字拆開來看,便是日光均勻遍及四澤。
就如他對她的那些假意柔情,不過是將他溫柔的面具等同示之。
她居然有片刻的恍惚。
山風習習,流水在轉折處奏出一首首仙樂,日光如水,清澈又迷離地潑在四周。
凰初掂了掂背上的行囊,鼓鼓囊囊的全是遲璟那廝寫的流水文。
她居無定所,只得將這些雜物貼身放置,哪曉得積攢下來竟如此殷實!
那遲璟神神叨叨,每三月便託槐老給她捎上一封書信,卻從來不說相見。
怎地?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還學些文縐縐的把戲,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流韻事。
她跟著懷昀帝的那一月中,倒也學得些詩詞歌賦。
凰初腦補了一番遲璟在書案前搜腸刮肚的模樣就十分好笑。
槐老便是那夜他讓她去槐林坡所尋的老頭,是一位名揚四海的艄公,他撐船的技術可謂出神入化。
坐於船上,不覺水流激盪,倒像是與那江水渾然一體。
行至湍急處,只將竹竿往那水中輕巧一插,便毫無所感地隨著船身漂亮地打個彎,又靜靜地往前飄去。
天下名士最喜這般奇人,可遍尋諸國也不得其蹤跡。
也不知遲璟如何識得這番能人,竟還能讓槐老捎自已這麼長的路程。
凰初在衣襟上草草擦了擦野果,隨手便拋進嘴中咬的嘎嘣脆。
忽遠遠聽得前面傳來一男一女的聲音,凰初縱身隱於樹梢上。
“那……那你說我該如何報恩?”
男子面容清秀,背脊挺直,瞧著端正如硯,眉梢眼角卻滿是紅意,活像被人欺負了一通。
女子容顏清冷,本給人疏離嫻雅之感,開口卻帶著些輕佻之意。
“救命之恩,當以身相報!”
男子顯然被驚了一番,嗆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何時對我是救命之恩了!”
師父果然沒說錯,山下的女子都如猛虎!
女子瞪大雙眼,似是不敢相信男子不認賬:“表面上來看,本姑娘僅僅只是幫了你趕跑了一個騙子。實際上這可是救你於水深火熱之啊!
若本姑娘不出現,你鐵定被騙得身無分文,瞧你細皮嫩肉又年紀尚輕,定是會被拐子看上,這一拐可就是生死難料,你說,本姑娘是不是救了你的命?”
凰初沒忍住笑出聲,樹梢的葉子簌簌落下。
男子目光一凝,瞬間拔劍將女子護在身後。
“不知閣下是何人?”
凰初翻身靈巧落地:“過路人。”
“想來姑娘武藝定是十分高強,若不是你出聲,我和寧舟竟未感受到姑娘半分氣息。”
女子從寧舟身後探出腦袋,言笑晏晏,不知為何,她對凰初半分防備也無。
寧舟?
凰初的耳旁短暫地嗡鳴一聲,不知為何,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凰初搖搖頭,將不適感晃出去。
“無意聽到姑娘與公子的談話,不敬之處還望二位見諒。”
寧舟見凰初態度溫和,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慢慢散去。
一時想到凰初將方才的對話聽得明明白白,寧舟臉又紅了大半。
“我喚述月,不知姑娘芳名?”
述月笑得眉眼彎彎,不知為何,她對面前這面生的姑娘倒頗有好感。
“述月姑娘喚我凰初便好。”
“凰初,”述月低聲唸了一番,展顏笑道:“真好聽。”
凰初微微抿唇,杏眼中也帶了些真誠的笑意。
原來萍水相逢之人也會帶來這般柔軟的感覺。
“初初,你要去何處?說不定咱們順路呢!”
述月叫得順口,自顧自便給凰初找了個暱稱。
她清冷的面容早在這喋喋不休中融成一汪暖陽,讓人覺得初見那疏離之態都是假象。
“我往潯陽去。”
“潯陽……”述月淺淺唸了一番,笑道:“順路的。”
寧舟瞪大雙眼,順路?多繞了一座山也能稱作順路?
原來她天生熱情,對任何人都是一副熟稔模樣。
寧舟心中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的情緒,叫他整個人都黯淡不少。
獨行路上忽地就多出兩個人來,凰初起初十分不適,但耐不住與述月確實投緣,凰初只覺自已也話多了些。
從述月口中她得知,寧舟乃是清虛山掌門的六弟子,是個小道士。
下山歷練時被那赫赫有名的王半仙注意到了,正當那王半仙要行招搖撞騙之事時——
噹噹——
她述月挺身而出,挽救了這小道士的錢財性命。
述月面上得意,頗為驕傲地哼了一聲。
寧舟側過俊臉,掩飾面上的紅意。
他……僅僅是在規勸那王道長洗心革面,誠心向道。
怎會像述月說的那般上當受騙,他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初初,你去潯陽做甚?那裡正值水患,想來是民不聊生。”
“我本就四海為家,往來皆隨心意,若是能在那處盡些綿薄之力便更好。”
“初初果真是大善人!”
凰初無奈一笑,述月還真是隻會“揀重點”,她明明說了只是恰巧行至此處。
善人麼?
凰初看了看自已手上淡去的疤痕,她這雙手,沾的人命怕是更多些。
說來奇怪,在影閣的日子皆如夢似幻般越來越模糊,她好像慢慢融入了這個鮮活的世界。
遲璟……
她日日聽述月對寧舟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報。
唔,要不,她讓槐老傳個信?
凰初臉上莫名泛起熱意,神思已經想到日後柴米油鹽,相夫教子的畫面去了。
罪過罪過。
“寧舟,你和我們一道去潯陽吧!”
述月眨巴眨巴眼睛,一臉期待。
寧舟:?
不是他們二人才是同行嗎?怎麼這人就倒戈去了凰初的陣營?
這塵世複雜,他果真還要細細參悟一番。
以往師兄下山歷練皆選擇入仕,他對此實在沒什麼興趣,同她二人四處遊歷也好。
“嗯。”
述月眼睛更亮了些,看著寧舟微微泛紅的耳朵,忍住撲上去揉弄他頭頂的衝動。
她一定要將這麼可愛的小道士忽悠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