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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一場暴雨之中的夢

他們很快在檔案室展開了工作。走進這間明明有窗卻依舊昏暗的房室內他們就已經知道各自應該做些什麼,彷彿他們舟車勞頓輾轉到這個地方就是為了此刻。翟行之先是用一把椅子的椅背卡住了門把手,小路和安琪則直衝著一共三排、兩個一組的棕色書架走去。

姚遠則是去檢查了房間盡頭的窗戶。那上面佈滿了灰塵,絲毫沒有被觸控過的痕跡,應該是很久沒有人來過了——不如說,從這整個房間的狀況來看,這種紙質留檔的檔案室,也大概會慢慢逐漸被電腦上的檔案所取代。她嘗試掰開窗戶上的鎖片,所幸輕而易舉就開啟了窗戶,於是她就這樣留著空窗,把書架之間的凳子拿到窗戶下面,然後說:“一會兒他們萬一闖進來了,咱們就從窗戶爬出去。”

翟行之的眼神從書架之間一摞摞的檔案盒子之間望過來,姚遠能感受得到。即便他們才只認識了兩個禮拜不到……有十天嗎?似乎連十天都不到,但她莫名認為這個比她年少了整整一輪的孩子好像填補了一些她長久以來都無法找尋回來的東西。至於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她總也講不清,但她就覺得自己這在波瀾不驚中度過的前三十年的人生裡好像被破開了一些縫隙,被滲透進了什麼,讓她稍微能看清前方的路。

她想,或許來到小南村——來到這個她從十五年前就不敢再面對、再回想的地方,或許不是個壞主意……

找到那個寫有“1996”的標牌之後,姚遠開始在檔案盒裡翻過那些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的檔案。它們有些摸起來甚至已經像是被灰塵醃透了似的,拿起來傳到指腹的手感像捏著沙子。姚遠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檔案從盒子裡拿出來,然後放到桌上,招呼其他三人一起翻閱。所幸這一年的案宗比較少,大多是一些小偷小摸或是鄰里吵架的瑣事,鬧到派出所來,錄個筆錄籤個和解書就算了事。所以,他們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找到了記錄於1996年8月31日的案宗檔案。

“這當時記了不少筆錄呢!”小路小心翼翼地將每一頁檔案鋪展開在桌面上。

“這裡還有磁帶!”安琪從檔案盒裡拿出三盤放在盒子裡的磁帶,只可惜這裡並沒有收音機,他們無從考證這磁帶裡的錄音是什麼。話音落罷,小路又開啟錄影機開始拍攝起來。

“這裡面,全部是來自1996年的手寫檔案……”他將鏡頭一張一張對準了紙面拍攝過去,“還有和這個案子相關的磁帶,裡面應該錄有當時和案子的相關人員的筆錄。”

第一份資料上面寫道:

“我是這場演出的主要策劃人,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跑去地毯廠佈置場地。今天一早就有來鬧事的,不過這個可以後續再說。大概是下午兩點二十的時候,蘇瑾秀和高衛國的節目表演完了。他們演的是《誇住宅》,還是一如既往的精彩。人們的喝彩聲很大,就在那個時候我走到後臺。後臺是地毯廠門口和舞臺後面圍出來的一小塊兒露天的地方,我之所以記得那時是幾點,是因為我需要確認下一個節目的出場時間,所以我看了一下手錶。高衛國是先回到廠子傳達室裡換衣服的,然後是蘇瑾秀。他們向來是這樣有分寸的師兄妹關係,讓我不由得敬佩。差不多兩點半左右的時候我就看到趙忠良在後臺附近晃悠。我知道今天演出,他一定會來湊熱鬧,況且他爹也會在附近維持秩序,只是我沒想到他會這樣一時衝動。”

落款的名字是孫杰,他的簽名和手指印,以及當時的民警趙建國的簽字。姚遠有些難過地想,彼時的趙建國是否會想到,僅僅是幾個小時後,他的兒子就要被陷害成一個罪犯,而他往後的餘生也不得不揹負著強堅犯父親的汙名?

“這姓孫的,恐怕這時候已經知道他們要把這件事栽贓給趙忠良了吧?”翟行之咬牙切齒地罵道,在半空中揮了揮拳頭,“要不是打架犯法,我早晚把他揍一頓!”

“現在說這些沒用。”姚遠厲聲回答,“先小心別讓他把你揍一頓吧。”

翟行之帶著他那獨屬於十九歲男孩的桀驁不馴低下頭嘀咕了一句什麼,隨即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那一沓檔案上。在孫杰的筆錄之後,還有幾個他們不認識的名字,他們只能從姓氏和筆錄的內容來判斷這個人是不是劉栩的親戚、那個人是不是蘇家的孩子。

然後便是那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高衛國。

他的筆錄寫道:“我那天從早上十點多開始和師妹排練,一直排練到中午,我們在地毯廠的食堂吃了頓飯,我記得土豆燉白菜和我奶做的味道一模一樣。我們大概是在下午兩點二十左右結束表演的,然後我就直接回到廠子裡的傳達室換衣服。我換完之後是師妹,她進去之後,我就沒有看到她出來。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演出結束之後,我才聽說了師妹出事的訊息。”

和前面幾份筆錄一樣,高衛國依舊是在右下角簽了字,按了手指印,下方跟有趙建國的簽字。

此時,幾人已經不再對這些人堂而皇之的撒謊感到憤憤不平了。他們沉默著將高衛國的筆錄翻過篇去,出乎他們的意料,下面竟躺著高齊正的筆錄。與前面幾份筆錄不同,這上面記錄的內容很簡短,只有短短兩行字,上面描述了他一直待在平寧給曲藝團的孩子們授課,在下午演出結束後,高衛國便從小南村回到平寧,協助他上課。

“這不就是專門為了給高衛國不在場證明而做的筆錄?”安琪罵道,“這父子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彷彿有什麼東西擊中了姚遠。

——有其父必有其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姚遠突然覺得心跳加快了。視野莫名其妙變暗了,她不知道是外面天色黑下來所導致,還是有什麼東西真切地矇住了她的雙眼。她顫抖著奔向放在門邊椅子上的書包,將蘇瑾秀的第四封信扯開,視線飛快地在內容裡找尋著什麼。

“是高衛國,對吧?糟踐你的人是高衛國!我兒子那天只不過是想去湊個熱鬧,結果就被人冤枉到監獄裡去了……那姓高的,他們老子兒子一副德行!”

那趙建國瞪著那雙彷彿是被醃透了然後發了黴的皮蛋一樣的眼珠子,透過蘇瑾秀的文字,穿越了十五年的時間,正正地刺到了她的身上一樣。

“老子兒子一副德行……”姚遠默唸著。她按開了門邊的開關,檔案室裡的燈閃了幾下便亮了,隨之發出微弱的嗡嗡聲。緊接著她摸索著,順著書架上的年份標牌一年一年地找尋回去。她好像是搭上了穿越時空的列車……就像《神秘博士》裡的塔迪斯。她想要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他們所有人都還未出生的日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安琪恍然大悟地喊道,“快,我們得找找看這裡是不是還保留著高齊正在小南村生活的時候,七十年代的案宗。”

“更準確地來說,是1977年之後的案宗。”姚遠在蘇瑾秀的那幾封信裡快速地翻找著,她很快扯住一張紙,陳述著那上面的文字,聲音卻止不住地顫抖:“據說,高齊正在這兒糟蹋過一個姑娘,然後那姑娘了結了自己……”嗓子不知為什麼哽住了,她調整了呼吸,繼續念道,“還有這裡——他還可想考大學了呢!結果沒考上,只得在小南村又逗留了幾年,招搖過市、耀武揚威的,可也是留了不少孽……”

她從信件之中抬起頭來,看向另外三人:“1977年9月恢復高考,他沒考上大學,在小南村逗留了幾年……”

就在那個瞬間,她彷彿更加真切地看到了蘇瑾秀就站在她面前,她們彷彿中間隔著一面鏡子,而彼此正是鏡中的自己。此刻,蘇瑾秀就直勾勾地看著她說,姚遠,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了。讓我成為你吧,我想要上學,想成為五丫的外孫女,想要去北京呢。

“找到了!”她的思緒還未飄走的時候就聽安琪喊出聲來。小路嘴裡喊著“等一下、等一下”,手忙腳亂地給手持錄影機置換了一塊電池之後,便拿起來繼續進行拍攝。

書架上屬於一九七零年代的檔案很少,所以安琪基本沒花什麼功夫就找到了目標。檔案盒裡留存下來的,要麼是極其老舊的手抄卷宗,要麼一看便是前些年重新錄入的列印版本。再過幾年,姚遠想,可能連這些列印版本都要被再次錄入電腦,永遠以無形的狀態被封存在一個更加虛無縹緲的世界裡。

安琪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份被儲存在一個並不老舊的檔案袋裡的案宗從檔案盒裡拿了出來。這似乎是一份被翻新過的記錄,它裡面包含幾張看上去一碰即碎的紙片,還有薄薄兩張列印紙。安琪草草掃了一遍那上面的內容,就在小路湊上前去也想一探究竟的時候,她突然把這檔案撇下去,藏在了身後。

然後這個年輕的女孩抬起視線來,看向姚遠。

“這上面寫了什麼?”

“姚老師……”

姚遠緊張地問:“是關於高齊正的嗎?”

安琪那雙棗核形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也依舊閃閃發亮。它們閃爍著,陰晴不定,像是窗外已經看不清草木輪廓的風景。

“不光是關於高齊正。”最後,她只說了這一句話,語氣中帶著些刻意得輕描淡寫。

一股不可抑制的感覺從姚遠的身體裡慢慢湧上來。它先是在她的腹部形成,像是一個被惡魔詛咒過的胚胎,在她的身體裡瞬間長成了嬰兒的模樣,而後它抓撓著她的內臟,一股一股翻湧著,似是要硬生生從她的口中鑽出來。

那份卷宗,姚遠只掃了一眼。她看到那幾張新舊不一的檔案被曲別針夾在一起,最上面的一張字條是手寫的,質地像乾枯的樹皮,上面蔓延著彎彎曲曲的棕黃色汙漬的痕跡。文字已經很模糊了,但還是能分辨出那上面大概寫的是什麼。

它寫道:

“《悔過書》

針對本人與王秀蘭的不正當關係,本人深表悔意,經協商,本人賠償王秀蘭的丈夫魏榮三百元,系魏榮之精神損失費。魏榮同意和解,既往不咎。

高齊正”

*

很多事好像都解釋得通了。

姚遠感到頭暈目眩。她感到噁心,卻又覺得胃裡空空蕩蕩,嘔不出任何東西。在那個瞬間,她聯想到一些很可怕的東西,包括姥姥最愛唱的《野豬林》,蘇瑾秀留在酒店裡的“野竹林裡骨肉連”和她自殺前跟魏大豐說的奇怪的話,還有蘇瑾秀的家人從未給她舉辦的葬禮……

她並沒有證據。姚遠甚至對此感到慶幸,因為她可以輕易地說服自己這世界上很多事都不像是邏輯縝密的刑偵電影那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很多時候,事情就是發生了,它們沒什麼關聯,看似的巧合也都只是虛無縹緲的猜想。

思緒至此,姥姥那張臉又一次鑽進她的腦海裡……若是姥姥還活著,她如今就已經七十五歲了。七十五歲的王秀蘭會長什麼樣子?姚遠總覺得姥姥還很年輕呢,她臉上的皺紋好少,面板也滑溜溜的,她總喜歡把頭髮染得黑黑的,有時候,比姚遠媽媽的頭髮還要黑。可她在老話裡剛剛知天命的年紀死了。

她的天命是如此麼?在蘇瑾秀被高衛國強堅後針對這個女孩無法控制的流言蜚語中選擇了自我了結?

王秀蘭,你後半生的傷痛被人用三百塊錢打發了,你成了村裡的“怪女人”,你費盡心思討好正眼都不會瞧你的孫女,然後你為了蘇瑾秀而死。

你是這樣拋下我的嗎,姥姥?

淚水就在姚遠的眼眶邊懸著卻沒有落下來,那個身體裡的惡魔又爬上來,抓住了她的喉嚨。嗡鳴聲在她的耳邊響起的時候,她看向門的方向,幾秒後她才意識到,那是翟行之在喊她。

“姚老師……!”

有人在砸門。

這個大學生正用自己的身體頂住了一下下被外面的人撞擊的門板,緊接著小路也上前幫忙,他們嘀咕著門要被撞開了,卻望著她,好像在等待著她的思緒落回到現實之中。

門快要被撞開了。

翟行之頂著門,汗水溼透了他的T恤。他知道外面站著的是孫杰。他在心裡嘲諷地想,這姓孫的今兒一下午可是沒少幹砸門的活兒,真是村民的好領導。

他有點無助地看向姚遠。只可惜他這向來雷厲風行又沉著冷靜的姚老師此刻像是被剛才的資訊砸暈了似的,只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她那張原本有點厭世的臉終於露出一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知怎的,那讓翟行之意外而殘忍地有些珍惜這個……

那讓她看上去好像活過來了。

“你們先走……你們先走……”她的嘴裡又默唸著這句話,“去報警、你們先去報警。”

“姚老師,你還在說什麼胡話?如果我們打算離開的話,我們早就這麼幹了。”安琪厲聲反駁著,將他們剛才找到的這幾份檔案急匆匆地裝進檔案袋,然後塞進小路的揹包裡,“我們不會把你一個人落在這裡。我們四個人要麼都留在這裡,要麼一起離開。”

她的視線剛巧碰上了翟行之的。那男孩衝她眨了眨眼,飛挑著的眼角伸進鬢間的碎髮裡,好像和逐漸降臨的黑夜融為一體。翟行之抬起手來,對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嘴角微微上翹起來。

兩秒鐘之後,姚遠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麼。

在砸門的間隙,翟行之的手握在門把上,口型數著“三、二、一”。

“哐——!”

門被他開啟了,外面撞門的人猛地撲了進來,直接栽倒進書架的最底層,發出巨大的撞擊聲。他們四人抬起頭來,看到門外站著滿臉怒意的孫杰,那男人終於不再偽裝什麼,從他身旁那個穿著警服的女人——姚遠判斷那便是趙麗麗——的側腰上抽出警棍來。

“我操。”翟行之罵道,眼疾手快地將椅子扔向門外,緊接著他轉身在狹窄的檔案室裡推搡著他們往房間盡頭的窗戶跑去。

姚遠看不清門外站著幾個人,但她感覺人們就那樣源源不斷地湧進檔案室來,他們形態各異,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是生面孔。從檔案室翻出去的時候他們幾人都差點被風吹了一個跟頭。

那時他們才注意到外面早已變了天。霧霾已經被吹散,此刻半空卻聚滿了陰雲,搖搖欲墜地壓下來,像是拖不住沉甸甸的水,下一秒就要傾瀉到地球上。

翟行之是最後一個從窗戶裡爬出來的。姚遠覺得如果他再晚兩秒鐘的話,孫杰的手就要抓住他的腳腕了。不過所幸他那股十九歲的勁頭兒能抵過其他所有人加起來,於是他矯健地,像劉翔跨欄似的從窗戶裡一躍而出,幾乎撲到了在窗外接應他的另外三人身上,姚遠更是被他撞得差一點栽倒在地——這並沒有發生,依舊歸功於此刻彷彿是個戰神的大學生翟行之。他眼疾手快地穩住了她的重心,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翟行之又拽著她開始飛奔了。

“鑰、鑰匙呢?”姚遠喘著氣問。風灌進她的嘴裡。

他們得趕快離開……

翟行之跑在他前面,碎髮像是被水打溼了似的格外漆黑,凌亂地舞動在姚遠的視野裡。

翟行之搖搖晃晃又帶著點不可一世的少年氣地背過手來,車鑰匙就掛在他骨節分明而纖長的手指上。

雨點在這個時候砸了下來。

一滴雨剛巧落在她的眼鏡框上,濺起來的水花又打溼了她的睫毛。姚遠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迷了眼睛。

儘管他們這個四人團隊只組成了十二小時不到,此刻他們逃起命來依舊得心應手,配合得好像蟬聯運動會冠軍的接力跑組合。翟行之把車鑰匙隔空扔給小路,雙手一指,小路便一隻手將攝像機傳遞接力棒一樣遞給同樣跑在他身邊的安琪,另一隻手抬到半空中——如果仔細看的話,他這個動作在陰雨之下甩起了很多水花。姚遠覺得這個瞬間他們好像真的只存在於電影裡,好像這一切——

好像小南村,她死去的姥姥,她過往三十年對任何事都過於求而不得的人生,都是一場夢。

“上車!”小路嘶喊道,然後他最先跑到派出所前門的小空地處,那裡停著他們開來的捷達轎車。然而,讓他們四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那派出所門前也已經站了人。村裡鬧出了這麼大動靜,來看熱鬧的人不少。他們裡三層外三層把派出所門前狹小的空地堆滿了,當小路首當其衝地跑到那裡的時候,腳下猛地停住了。

安琪差一點撞到他的背上。

“我靠,咱們的車胎是不是被紮了?”小路嘟噥著,聲音裡充滿了恐懼。

錯愕的目光之中,四人呆立在原地。那捷達轎車外側的前後車輪已經扁下去,以至於它正以微微傾斜的角度歪停著,彷彿在訴說這一下午的等候還有車輪轂受到的虐待。

“媽的,這幫刁民,可真不是東西啊。”翟行之繼續爆粗口。他已經沒了先前那股子對什麼都畢恭畢敬的德行,取而代之的是面紅耳赤的怒意,可姚遠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她很需要看到一個這樣的翟行之,一個還沒有習慣於去壓抑自己的憤怒,還沒有忘記如何憤怒的孩子。

在那個瞬間她恍神一般地想,希望十幾年後,翟行之還能夠記得如何保持憤怒。

“他們在這兒嘞!”不知人群裡是誰喊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們身上。翟行之見狀把揹包舉到身前,推開小路,左右甩著書包奔襲過去。他喊道:“快跟上!”

他們跟著成功抵達了車邊。可惜,就在翟行之的手碰到車門把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派出所大門裡衝了出來。警棍像是黑色的鷹衝撞而下,剎那間就砸碎了翟行之下一秒就會碰上的門把手。如果他稍微快了那麼半秒鐘的話,碎掉的就將是他的手。

姚遠猛然抬起頭來。那梳著馬尾,硬硬的劉海斜向一邊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女人的臉很黃,像是曬多了太陽,她的鼻子尖尖的,棗核一樣形狀的眼睛,和她腦海中所想象的趙建國如出一轍。實際上,姚遠甚至把這個女人的臉直接按在了她想象中的趙建國的身上,違和感似乎也沒有那麼多。她哆哆嗦嗦地問,努力穩住自己的氣息:“請問你是趙麗麗嗎?”

女人深深皺著眉,回以他們沉默,周圍的村民則只是站著,好像他們是商場裡以不變應萬變的人體模特。“孫主任,他們在外邊兒嘞!”女人的臉微微扭到後面去,朝派出所內喊道。

孫杰跟了出來,面部肌肉像是整容失敗那般僵硬。

“你們拿走的那些檔案,都是小南村派出所的內部資料。”趙麗麗冷靜地說,“請把它們交回來吧。”

雨更大了,砸在車廂上劈啪作響。

“你知不知道我們能夠幫你弟弟翻案?!”隨著聲音抬高,姚遠的心跳也加快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大聲講話了,而翟行之就站在她身旁,小路和安琪——即便並沒有公務纏身也跟著她走到了小南村深處的兩人——他們站在她身後,即便是幾天前也與她幾乎是毫無關係的、如此臨時的組合,此刻卻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她更向前邁了一步,繼續確認道:“趙麗麗,如果你樂意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你可以和我們回北京,我一定盡全力幫你弟弟翻案。”

在某個瞬間姚遠發誓她在趙麗麗那雙漆黑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動搖,只可惜它轉瞬即逝了。趙麗麗依舊舉著警棍,此時另一名民警也走上前來了,他更加威武一些,即刻便鎮住了他們四人。直到這個時候,孫杰才走上前來,憋著一股怨氣似的說:“各位老師,要不然這樣,您把拿走的材料交給我,我們立刻靠邊站,給您派輛新車,把您一路送回到北京去,如何?”

安琪心直口快地罵道:“什麼意思?我們不把材料交給你,就不讓我們走了?是這個意思嗎?”

孫杰只是換了一種說法:“我的意思是,你們把材料留下來,今天的事,我們就既往不咎了。”

“我發現了,”姚遠安靜地評論道:“你們小南村人可真喜歡用既往不咎這個詞。”

趙麗麗的表情像是被打了一拳,她舉起警棍,這個動作讓所有人的身體隨之緊繃起來。小路更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架勢,高高舉起攝像機說:“你們可別亂來喔!不然我都給拍下來!”

話音還沒落下,另一個民警就舉起警棍來,一擊就打掉了小路手裡的攝像機。攝像機摔到地上,鏡頭破碎,電池倉蓋也從機身上掉落下來,在地面上彈起來,激盪起一些小小的水花,然後便落入雨坑裡了。小路嚎叫出來,罵罵咧咧地蹲下身去把攝像機撿起來,還沒站直身子的時候翟行之的拳頭就跟著飛了出去,精準地砸在那民警的側臉上。

這就像是開戰的號角。

派出所門前瞬間混亂了起來。打罵聲、踩水聲、撞擊聲摻雜在一起,姚遠覺得自己狠狠被推搡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不過她的身後跟著安琪,她們兩人勉強擠在一起才站穩了重心。下一秒她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攬住,手指隔著衣袖有力地陷入她的皮肉。姚遠驚慌失措地看過去,視野就被翟行之的側臉填滿了。

小路運用了剛才衝向轎車的策略,將登山包在身前瘋狂揮舞著。他們就這樣從混亂的、不分敵我的人群之中殺了出來,一路往下跑去。

“我們、我們找個避雨的地方,報……報警!”小路邊跑邊喊。他的眼鏡已經被打歪了,鏡框劃破了眼角,滲出一絲絲的血順著雨水流到臉頰上。

“順著這條路往前跑——”姚遠喘著氣喊,“我們可以去借一輛車……我們可以去我姥姥家。去……去王秀、秀蘭的家。”

翟行之的手還攥在她的胳膊上。這隻手因為剛才打了人而開始關節泛起深紅色的淤青,他回過頭來——臉上也同樣掛了彩——有點遲疑地問:“姚老師,您知道怎麼走嗎?”

姚遠沒有回答。

她記得的。順著派出所一路向西,路過小南村廣場——十五年前是地毯廠——和學校,她和表妹魏茜在那條彼時還是泥土的路上飛奔,路對面是一間小賣部還有幾戶人家的地方,便是她姥姥的家。從那院門裡出來的,是她穿著髒粉色棉衣拿著臉盆的姨姥姥,她招呼著她們進去吃飯。只見院子裡坐滿了人,大家吐沫橫飛,高談闊論,伴著濃重的草紙燃燒而成的煙霧。

天已經黑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