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真是應了那句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半小時前他們還在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在不被村民發現的情況下前往小南村派出所,現在的他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方。讓他們四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們從平寧開過來的汽車就完好無損地停在派出所的門外。經歷了這一下午的分別,看到這輛白色的沾了些灰塵的小捷達,倒像是看著家了一樣。
村裡的廣播還在響著那條通告:“請《新世紀曲藝》雜誌社的姚遠老師前往村委會,如果有村民見到姚老師一行人的話,請及時告知村委會,謝謝大家。”
孫杰皺著眉,即便是不耐煩的表情也被他把控地剛剛好。翟行之忍不住想說這人又開始演戲了。要讓他說,這“河北曲藝第一村”的名號這位孫二哥是最擔得上的,他算是把“人生如戲”這個概念給實踐得明明白白。只見這孫主任拿起手機來,播了一個號碼,接通之後義正言辭道:“喂,小劉,不是說了不要再播了嗎?你讓廣播站這樣搞,好像咱們在通緝姚老師一行人似的,這讓人家怎麼想?我們小南村,明明應該好好招待客人,現在可好了,搞得人家東躲西藏,很不體面。”
他們四人跟在孫杰身後,相視無言,沉默得震耳欲聾。安琪甚至低下頭來憋笑,在孫杰回過身來賠不是的時候趕忙抹去了表情。
“各位老師,今天實在是對不住……”他說,“我們小南村最近也是手忙腳亂,在蘇瑾秀老師……”孫杰故意停頓了一下——恰到好處地,“出事之後。這陣子來我們這裡的媒體很多,我們難免照顧不周,真的要給各位老師道個歉。”
小南村派出所不大。進了大門,只有兩個接待視窗,此刻也是空著。右手邊一條走廊,走進去便是三間辦公室和一間看上去和他們印象中警匪片裡的審訊室差不多的房間,緊裡頭則是一扇很是封閉的鐵門,這讓他們無需過多猜測,就能想到那個房間的作用是什麼。
孫杰將他們帶進走廊口的第一間辦公室,把姚遠還有翟行之安頓在一側的小沙發上,又屁顛顛兒搬了兩把椅子,點頭哈腰地招呼小路和安琪坐下。他邊解釋,邊在旁邊拿暖壺給他們倒水:“各位老師,您看這一下午,給你們也折騰個遛兒夠。你們先歇歇——喝茶麼?哦,不喝……好,主要是這蘇瑾秀老師出這麼大事兒,隔三差五就來幾家媒體,我們的準備工作,做的實在不夠周全。”
安琪首當其衝地開口說了話,沒有理會孫杰遞過來的一次性水杯:“我們也是第一次來到小南村,也不知道你們這邊的習俗是不是所有來的媒體都要被沒收車輛。”
孫杰抬起手來擦了擦額頭:“您這話說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裡是汽車回收場吶。”小路幫腔道。
“不瞞您說,我們這村兒裡,人多口雜,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全盤接受,開誠佈公地面對媒體的來訪。”孫杰說,“之前!之前就鬧過一次亂子,就前些天,蘇瑾秀老師剛剛……離世的時候。保定那邊當地一家媒體來我們村採訪蘇瑾秀老師的事,結果車就不知道被誰砸了。自從那次之後,來小南村的媒體,我們全都幫他們把車開到派出所來。”
“您的顧慮我們理解。”姚遠趕忙說,“那麼現在是否可以把車還給我們了?”
“這件事兒呢,我也跟高齊正老團長碰過了,老人家特意囑咐我,一會兒讓我來把各位老師送回平寧,今晚在那邊的住宿也由高老團長親自安排好了,”孫杰繼續擺著一副笑臉回答,在此刻加重了語氣,“在平寧國際大飯店。這可是我們平寧最好的酒店,早年一直專門用於接待重要領導。各位老師今晚可以在那邊好好歇歇腳兒,四處轉轉。”
“不用、不用,我們自己走就好了。”姚遠擺擺手,作勢要站起來,“您把車鑰匙……”
“這事兒您不用跟我客氣,姚老師。”孫杰打斷了她的話,也跟著站了起來,幾乎就擋在了姚遠跟前,“畢竟今天實在是沒接待好各位老師,所以高團長囑咐我的事兒,我必須辦好了。您也知道,這幾年,我們和平寧曲藝團可是密切地合作關係……”
姚遠冷冷地回答:“您的意思是,和平寧曲藝團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孫杰那張五官標緻的臉上終於繃不住了表情。他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微笑說:“姚老師,瞧您這話說的。”
“孫主任,”姚遠的話擲地有聲,在狹窄的房間裡迴盪,“我不打算跟您拐彎抹角。我們這一下午也算是大費周章了,所以有些問題,我覺得還是直截了當地問了吧。”
所有人都沉默著,屏著呼吸等待著姚遠的下一句話。
“您對於當年高齊正在小南村上山下鄉的那些年有什麼瞭解嗎?”姚遠問。
孫杰的眉毛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但他很快露出平穩而困惑的表情,歪頭看她:“上山下鄉……?您是指什麼時候的事?”
姚遠抬起頭來煞有介事地思考了片刻,然後回答:“大概是……七十年代的時候。高齊正那時候是從平寧來小南村的知青,曾經在小南村呆過好幾年,是不是?”
“這我真的不清楚了,姚老師。您要是問這個可真的難住我了。”孫杰擺出為難的表情,扭扭捏捏地回答,“我是1972年生人,要說七十年代那會兒,我可只有幾歲,我想記著什麼事兒,也記不住呀。”
“您的父親孫鄉連村長呢?”姚遠追問道,“他應該認得高齊正吧?”
孫杰謙卑地說:“是,我父親確實和高齊正算是老相識,他九十年代初在平寧包下一家地毯廠,然後聽說因為曲藝團的孩子們沒地方住,他把一部分宿舍分給了高團長,算是在那時候幫了他點小忙。不過歸根結底,這些也都是為了孩子們,再之後,這地毯廠就被遷到了小南村,廠子原址也就變成了現在的平寧劇院。”
說罷,他又賠笑道:“不過這些資訊,各位老師應該是今天上午在曲藝團參觀的時候已經知道了。”
姚遠沒有答話。其他三人自然也保持著沉默。孫杰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他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邁出去的兩步都腳下帶風:“行,既然您這邊沒什麼問題了,我們現在就出發回平寧吧?”
姚遠抬起手來:“哎?不是,怎麼就走了?不是說我們還要見一見蘇晉隆嗎?”
孫杰表情一滯,隨即又立刻擠出先前的笑臉:“嗨,您瞅我這記性。這不折騰一下午,把這事兒給忘了。行,我這就給您把蘇校長叫過來。”
“怎麼,我們還得一直在派出所待著嗎?”安琪尖著嗓子問道。
“那我們……”
“孫主任,不然這樣,”姚遠打斷了他的話,“其實我主要是隻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一下蘇校長,不過我認為,這件事兒問您也一樣。”她稍作停頓,在這個檔口兒觀察著孫杰愈發緊繃的姿態,“我想了解一下一九九六年您父親的地毯廠在小南村落成時那場落成演出的事兒。”還沒等孫杰開口,姚遠趕忙又補充了一句,“您總不能說九六年的時候您不記事兒吧。”
沉默繼續在這間狹小的辦公室裡蔓延開來。孫杰的雙手垂在身側,輪流拍打著褲線,緊接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磨蹭著摸到桌邊,從褲兜裡拿出什麼東西,輕輕放在桌上,慢慢推向了姚遠一行人的方向。
那是他們的車鑰匙。
“車鑰匙,”孫杰說,“還給您。”
這幾乎算是舉白旗的行為讓翟行之瞬間膽大了起來。他那一米八幾的身高蹭到最前面,擋在了孫杰和另外三人之間,大張旗鼓地把車鑰匙從桌上抓起來放進兜裡,又中氣十足地說:“問你話呢,九六年地毯廠的落成演出,孫主任,你給講講。”
姚遠在後面扯他的衣角,可這舉動非但沒勸住他,反而激起了他那拍案而起一般“必將誅之”的架勢。他就像是小時候在衚衕口遇到壞孩子欺負幼兒園小朋友挺身而出最後被全校表彰的小英雄,就像嘔心瀝血為民捐軀的白求恩。
他從來都是要做這樣的人。
“那天發生的事兒可不小,您如果硬說沒記住,我來提醒您一下。”翟行之盛氣凌人地說,“蘇瑾秀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是不是陷害了一個傻子,他是曾經的村派出所民警趙建國的兒子,現在的民警趙麗麗的弟弟,趙忠良?”
自此,他們的底牌露出來了。姚遠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畢竟,即便他們從蘇瑾秀留下來的信件中得知了一些曾經的故事,小南村對於他們來說就如同此刻的天氣,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
蘇瑾秀與她的家鄉的隔閡是從一九九六年的那個夏天開始的嗎?亦或是像他們來到小南村之前猜測的那樣,僅僅只是在閉塞的環境下,屬於人之常情的嫉妒之心作祟?有誰參與到了陷害趙忠良的事件之中?他們又為什麼會選擇包庇高衛國,是因為他的父親高齊正在背後指使了這一切?
而對於姚遠來說,最重要的——她的姥姥王秀蘭在這所有事件之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孫杰的表情此刻變得非常難看。他終於不再試圖去做什麼表情管理了。他的嘴角垮下來,眉眼塌著,在不著痕跡之中,姚遠也莫名覺得他不那麼帥氣了。霎時間,他邁開步子,似乎是準備在不予作答中突兀地離開,可惜年僅十九歲的大學生翟行之比他這個中年人的反應要快得多。他立刻湊上前,把孫杰走向門外的唯一通路擋得死死的。
“你們聽到誰說什麼了嗎?”終於把那些客套話拋之腦後,孫杰神態緊繃地問道,“是不是魏大豐跟你們說什麼了?”還沒等他們幾人回答,他便繼續迫切地接話,“是不是劉栩跟你們說什麼了?!我知道你們在來之前去採訪了她……呵,他們那時候還都是小孩子,早早就去城裡上學了,他們哪知道發生過什麼!你們不要聽風就是雨!”
他像是終於釋放了遮蓋在面具之下的內裡的怒意,臉頰漲紅著,手舞足蹈地說:“你們要是真想知道,就去問問高老團長,問問他,三年前蘇瑾秀被確診抑鬱症的時候我們是怎麼幫她渡過難關的!”
聲音在房間裡迴盪,合著窗外透進來的所剩無幾的晚霞。他們幾人發愣地看著大喘著氣的孫杰,後者即刻擺出一副勝者的姿態乘勝追擊:“對,你們沒聽錯,蘇瑾秀在三年前曾被確診為重度抑鬱。你們費盡心思非要到這裡來從頭尋找的‘自殺的真相’或許就只是單純地因為這個。”他點著頭,似是在說服自己,“你們可以去曲藝團問問,這都是記錄在案的事情,而不像你們隨便出去聽不知哪來的人隨口一講,口說無憑!”
“我們……!”
翟行之岔著雙臂,一股要上去大幹一場的架勢,他的衣角又被姚遠拽住了,她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記錄在案……
這四個字從孫杰的嘴裡飄出來,深深印刻在姚遠的腦海裡。
記錄在案……!
她開口道,把翟行之向後拖拽到自己身邊來——她不得不承認,這並不容易:“孫主任,您別激動。這樣吧,我們只和這裡的民警趙麗麗聊聊,然後就回平寧,您覺得可以麼?趙麗麗今天在派出所嗎?”
孫杰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一般,趕忙回應道:“當然可以,她今天不在,不過我立刻就能把她叫來!”
姚遠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們……在這兒等您。”
房門被關上的下一秒他們幾人同時鬆了口氣。小路一直在衣服上擦手,他連鼻尖上都滲出汗珠,眼鏡一直滑到了鼻樑中間,鏡片上面甚至因為燥熱而起了霧。
“天吶,他剛才感覺是兇相畢露了呀。”安琪驚魂未定地說,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來給小路擦汗,嘴裡唸叨著她男友這令人瞠目結舌的出汗體質,“不過,姚老師,您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蘇瑾秀自殺的原因會不會並不像我們的那麼複雜,需要追溯到她的過去……她會不會只是因為這幾年的心理壓力導致生病的緣故呢?感覺她們那個圈子裡,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娛樂著別人,卻自己走進死衚衕中。
姚遠搖搖頭道:“我不清楚他說的是真是假,但他有一件事說的對。”
另外三人紛紛看向她。
“記錄在案。”她說,抬起手來指了指他們的身後,“凡事都講究一個記錄在案。”
幾人一起朝著這間辦公室深處看去。房間裝潢簡單,入門之後右手邊一側小沙發挨著辦公桌,後面是一排擁有玻璃窗櫃門的書櫃,就在那書櫃後面,如果繞過去的話,一扇門就藏在它的後面。從姚遠的角度,剛好能看到那扇門的一半。門板上訂著一塊已經生鏽的門牌,那上面的字跡也被鐵鏽創作成了本不屬於它的模樣,可如果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到那上面寫著這扇門後的房間的用處。
“檔案室”。那上面寫著。
“那麼就讓我們看看當年的案件有沒有被記錄在案吧。”姚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