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知道下一步應該去哪裡:小南村的派出所。他們需要去找趙建國,可其他三人都在等待姚遠的反應。此刻她呆在魏大豐家的二樓那間客房中,蘇瑾秀的第四篇日記已經被他們閱讀完畢,疊好了放在一邊。
姚遠卻也好像是被自己放在一邊了似的。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呆愣在原地,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把刀割開了喉管。
“姚老師……”翟行之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姥姥……在這兒自殺了。”
“姚老師,為什麼先前沒告訴我們?”安琪關切地湊上前來,一隻手搭在了姚遠的肩膀上。
姚遠的肩膀微微聳了一下,神態還有些恍惚:“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起。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因為蘇瑾秀而來,沒必要提起不相干的事。”
實際上,這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當她在高齊正的辦公室裡看到蘇瑾秀童年時期的相片時就應該意識到這一點。雖然上一次回到小南村的記憶已經在她的腦海裡破裂成了碎片,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片段的畫面,她仍舊依稀記得她老姥姥的床頭櫃上那張照片中女孩兒的模樣。當時,姨姥姥漠不關心地說那是她姥姥小時候的樣子,但她很確定那不是的。
那是蘇瑾秀。與平寧曲藝團合照裡的小蘇瑾秀的模樣如出一轍。
她不知道姥姥是怎麼會有蘇瑾秀的相片的。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便是蘇瑾秀自幼就和她姥姥相識。這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她們同在小南村,本來也應該是熟識的,只是有一件事刺痛了姚遠。
姥姥自死留在床邊的照片不是她的,甚至不是茜茜的,而是蘇瑾秀。
姚遠想,或許她這一下午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
“所以……蘇瑾秀口中的‘五丫’,實際上是你的外婆?”安琪的自言自語打亂了她的思緒。
“這和蘇瑾秀事件根本就是完全相干的事啊!”小路哭喪著臉說。
“我認為您不應該接這個選題。”
三人同時望向說出這句話的人。翟行之被他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抬起手撓了撓頭,繼續說:“我是說,姚老師,我覺得你不應該被強迫著面對這件事……我想了想,如果是我的話,我可不想被生拉硬拽著跑到一個有我的親人死去的地方。”他趕忙擺擺手,語無倫次地說,“當然,並不是說你和我一樣,我只是——”他的聲音消下去了,似乎並不知道如何讓他這套理論自圓其說。
姚遠抬起眼來看著他。那讓翟行之心裡發毛,此時此刻,即便是總跟他媽媽標榜會察言觀色的自己,也是在不知道姚老師的內心世界是怎樣一副光景。然而,姚遠卻朝他露出了一個很是勉強而疲憊的微笑:“工作嘛。”
“姚老師,那我們……”
“我就是突然在想,”姚遠打斷了安琪的問話,“如果當年我們堅持讓我姥姥住在北京的話,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安琪挨著姚遠坐了下來,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姚老師,你那時候只有十幾歲,你也做不了什麼。”
姚遠搖搖頭:“我們總說‘做不了什麼’,到底是我們真的做不了什麼,還是隻是事後諸葛亮一樣的自我安慰?我本來就應該做點什麼……那時候我姥姥經常去北京照顧我和我表妹,只要我稍微堅持一下,就只要堅持一下——”
姥姥就不會死去。
對嗎?
1996年那個夏天她剛剛中考結束,盡情享受著她人生中第二個沒有作業不需要補習的暑假。就在暑假即將結束的前幾天,姚遠的姥姥就住在她北京的家中。那個假期她制定了很多計劃,比如利用這兩個月學習如何寫相聲本子,要和她的好閨蜜王一琳去把西單裡裡外外逛個遍,然後在西單圖書大廈裡至少泡十天,在那裡好好看看相聲曲藝相關的書籍;她還要至少去她小學時最好的朋友朱小悅家玩兒五次。她要去看幾場電影、聽幾場相聲,然後跟著爸爸媽媽去周遊全國……這是一個多麼豐盛的暑假啊!
最後除了和爸爸媽媽出去旅遊這部分,其他的都沒有實現。
她媽媽給她在體校報了一個七月份每週去兩次的乒乓球興趣班,她哭天嗆地了一陣子卻還是不得不去了,班裡除她以外其他人都是小學生,那讓她幾乎只學了個乒乓球的皮毛,剩下的課堂時間都在因為自己年紀最大,身體最不靈活的羞愧中度過。她只去了朱小悅家一次,和她還有院子裡鄰居家的小孩跳了一下午皮筋兒,從腳踝一直跳到了脖頸兒,最後朱小悅鄰居家的小孩耍賴,抬手壓著皮筋兒也要跳,把姚遠的脖子勒出了一條鮮紅的印子。她哭著和鄰居家的小孩兒吵了一架,沒吵過,被朱小悅的媽媽面紅耳赤地送回了家。
她和王一琳去了兩次西單圖書大廈,其中一次遇上了音像廳放電影,放的是1956年版的《巴黎聖母院》。她倆坐在最後一排的板凳上雲裡霧裡地看完了全片,最後也只當它是恐怖片似的,記住了令人膽寒的卡西莫多。
他們一家人在八月初去了一趟上海、杭州還有南京,回到北京之後,已經是八月中旬,父母每天上班,姥姥來到她家,每天照顧她的做飯起居,又對她管東管西。那讓她更加不爽,一個難得沒有作業的假期卻像是在坐牢。
唯一能讓她舒心的,就是姥姥會陪著她在城裡四處逛逛,而姚遠只要稍微軟磨硬泡一番,姥姥就能把她媽媽給的零錢拿出來帶她一起去劇場聽相聲。開學日期臨近的時候,姥姥更是一個勁兒在她耳邊唸叨,小遠呀,跟姥姥會村兒裡吧?你還沒回去過,姥姥帶你去村兒裡看看,見見你幾個姨姥姥喂?
姚遠回答,我不!
姥姥說,你這孩子,怎麼回事兒?
姚遠回答,我們8月31號開學典禮,我報名了,我要上臺去說相聲了呢,得提前幾天排練。
姥姥說,我到時候再把你送回來哇。
姚遠回嘴道,你怎麼不讓茜茜回去?總是在我耳朵邊上唸叨這個,你跟茜茜唸叨去哇。
姥姥說,我這怎麼叫唸叨呢?
姚遠說,你不是更喜歡茜茜嗎?你帶她回去吧。
姥姥回答,誰告訴你我更喜歡茜茜?姥姥最喜歡小遠啦……
姚遠嘈道,你就是在我跟前這麼說,今年暑假還不是因為茜茜跟我舅媽回她老家去了,你才在這兒陪我。到時候我舅舅一個電話打給你,你麻溜兒地就又跑到他那兒去了。
姥姥似是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惡狠狠地問她:吃蘋果嗎?我給你削去,不吃就算了!
那是姚遠和她的姥姥共度的最後幾天。1996年8月25日,姥姥離開北京,回到了小南村。“她原本說要來看我開學典禮的彩排,最後也沒有來。”2011年,已經三十一歲的姚遠這樣講述道,“我想讓她看我在臺上說一次相聲。我總想讓她看看,就算我從小沒學過相聲,我也不比她總掛在嘴邊兒的,那些平寧曲藝團裡的小孩兒差……”
“如果我再堅持一下,再軟磨硬泡一下,姥姥如果回不到小南村,她就不會有這個下場!”
一股火山噴發一般的恨意從姚遠的胸口湧上喉嚨來,那讓她突然感到噁心,繼而一陣作嘔。
“姚老師!”那三個小年輕趕忙撲上前來,一個二個爭著給她端茶遞水似的——姚遠自嘲地想,嗨,活了這麼多年,沒享受過這個待遇,搞得自己不知所措起來了。
很快,這一閃念也被她腦海裡更加龐大,且還在膨脹著的想法擠走了。她站了起來,視線挪向屋外。魏大豐家宅後面的土坡上七零八落地生著雜草,那雜草之間整整齊齊生長著油菜,生機盎然的綠意好像在嘲笑著所有人必將走向的死亡。
如果姥姥不回小南村的話……
是小南村殺死了她。
姚遠的後槽牙咬得生疼。
是小南村……是這該死的小南村殺死了王秀蘭!
是小南村殺死了蘇瑾秀——
村裡的廣播又響起了迴圈的通告,“請《新世紀曲藝》雜誌社的姚遠老師前往村委會,如果有村民見到姚老師一行人的話,請及時告知村委會,謝謝大家。”那聲音就像是在給她腦海裡的叫囂配樂,它們一起盤旋著,在她的思緒裡更加激烈地共舞。
“姚老師。”
終於,另一個聲音打斷了她腦海中的尖叫,她回過神來,身體卻因為一隻沉穩的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猛地顫動。她轉過身,翟行之就在她身後看著自己,臉上滿是關切和悲哀。此刻,魏大豐已經走進屋來,臉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汗水:“我把孫杰他們支走了……你們快離開吧,我不太保證他們就這麼一走了之。”
“他們把我們的車押到不知哪裡去了——”小路說。
魏大豐打斷他的話,絮絮叨叨地說:“你們開我的車離開這兒,別在平寧停留,就直接回到北京去吧,別再回來了。”見這幾位不速之客依舊愣在原地,魏大豐繼續補充道,“現在就走,不要再回到小南村了。”這位比姚遠還要年輕的“長輩”的臉上爬上一些歉意,“實在對不起,我沒法再幫你們什麼了……我媽還得在這村兒裡住著,我不想和孫幹部他們鬧得太僵。”
姚遠點點頭說:“我們理解,舅舅……謝謝你,但我認為我們需要去一趟小南村派出所。”
“啊?我們要去小南村派出所嗎?”在這樣緊張氛圍的烘托之下,小路和安琪都以為他們終於有貴人相助並獲得了交通工具,得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他們兩人都對姚遠的提議感到驚訝。
“怎麼?你們也知道如果想要找到接下去的故事,我們需要去派出所找趙建國,對吧?”姚遠有點尖刻地回答。在這個時刻,讓翟行之無比熟悉的屬於姚遠的那股鑽牛角尖的勁頭回來了。他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熱血沸騰,湊上前用力點點頭說:“是啊,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就這樣離開嗎?”
他看上去像個在領導面前阿諛奉承的跟屁蟲。這是翟行之在學校時最厭惡的一類人,此刻他卻表現得比他嗤之以鼻的那些學生會的傢伙們更甚。這讓他遲疑了一下,這片刻的停頓與那對年輕情侶的沉默重疊了起來。見此情形,姚遠說:“你們開車先離開,我要去派出所找趙建國。”
“那個,姚老師。”此時,魏大豐突然插話道,“你就算去派出所,也找不到趙建國。他早就退休了,在家照顧他那個傻兒子呢。”
“趙忠良被放出來了?”
魏大豐點點頭:“嗯,放出來好些年了,不知道在牢房裡受了什麼刺激,出來之後再也沒開口說過話。現在是趙建國的大女兒趙麗麗接了他的班兒,在派出所工作呢。”說到這裡,這魏大豐似乎突然有些感慨,嘆了口氣,“只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唉,趙建國窩囊了一輩子,他兒子也只能受欺負。”
姚遠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她胸前敲了一下。
——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們老子兒子一副德行!”
她呼吸一滯,心跳加快。
“我要去找趙建國。”姚遠更加篤定地說,視線在他們另外四人身上來回移動了一番,“你們先離開,到了保定之後在那裡等我,如果我今晚沒有聯絡你們,你們就報警。”
這句話像是什麼一錘定音的咒語。
翟行之慌亂起來,姿態好像要被扔去寄養家庭的狗。他焦急地拉住姚遠的胳膊說:“姚老師,我跟您一起去找趙建國,咱們現在就走,不要等村兒里人找回來了……”
他們就這樣立刻動身了。小路和安琪沒再提起離開小南村的計劃,當姚遠有些遲疑地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只是沉默著跟上,絲毫沒有兵分兩路的意思。姚遠沒有追問,很快,她也沒機會再追問了。
就在魏大豐的家門前,當他們剛剛走進傍晚被遮在霧氣之後的夕陽裡,就見遠處在幾戶人家之外徘徊的孫杰一行人立刻將視線鎖定在了他們身上。
“跑!“
翟行之下意識喊道,可惜另外三人都沒有動。
他們還能夠跑到哪裡去?這院子外沒有岔路,孫杰一行人就徑直地朝著他們跑來,沿著唯一的這一條石板路。路對面的自建房旁邊有一條小岔路再下到後面的田地裡去,可惜那是一片低矮的菜地,無論他們怎樣跑,也跑不出追逐者的視野。於是姚遠湊上前來,緊貼在翟行之身後抓住了他的衣角,又繞到他的前面,從背後將摺好的信件攥在手裡遞給他。
”藏好這幾封信。“她小聲說,”你的外套裡面是不是有內兜兒?塞到那裡面。“
翟行之那獨屬於十幾歲少年的——他只有十九歲,多一年就步入青年,少一歲又未及成人,就是剛剛好的這個稚氣未脫又迫切地想擔大任的年紀——他汗溼的手指抓住了姚遠手心裡的信,順便又蹭到了她的手指。她那即將開始枯槁的,被寫字筆磨出繭子而很難再癒合的手。
“姚老師,我藏好了……”翟行之顫抖著說,他的指尖在她的手掌邊緣停留了比預期要更長的時間。
“別怕。”她說,極力遏制著恐懼在自己的身體裡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