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韻走出校門口,一眼就看見她媽媽站在車旁等她。
章琳灼就那麼款款而立,指尖捏著根菸,好似這世間的萬千風情就該屬於她。
秋韻的眉眼是隨了她的母親,一樣的秋水含情。但章琳灼更顯鋒芒,漂亮得讓人頻頻回頭,卻又踟躕地望而卻步。
秋韻無奈地走過去,把她手裡的煙拿掉,嘆了口氣,“爸爸說了不准你抽菸。”
章琳灼朝她眨了眨眼,“你不要告訴他不就好了。”
秋韻撇了撇嘴,繞過她先一步上了車。別人都覺得她媽媽是帶刺的玫瑰,冷豔得不近人情,其實私下裡更像只慵懶的波斯貓,矯情又可愛。
“怎麼這麼晚,你跟你那小男朋友去約會了?”章琳灼發動車子,偏頭看了她一眼。
秋韻沒理會她的這個稱呼,淡淡開口:“沒有,他情緒不太好,跟他說了幾句而已。”
她靠著椅背,眉宇間的倦色清晰可見。
“他還要你哄?行不行啊,不然你另外再找一個吧,幹嘛非得喜歡他。”
秋韻扯了下嘴角,沒回應她媽的胡言亂語。
“好啦,媽,這些事我自己知道怎麼辦的。”
“我就是想要你開心啊,”章琳灼摸摸她的頭,“他媽媽憑什麼給你氣受。”
“要不是你攔著我,我高低要去找她罵回去。”
秋韻戲謔一笑,“你還會罵人?”
“我……”,章琳灼一噎,“我不會罵人又怎麼了,我可以找你爸爸啊,讓他罵回去!”
秋韻哈哈大笑,微燥的晚風灌入車內,將她那點無法言說的鬱氣吹了個乾淨。
其實她很少有什麼煩憂。她家境優渥,家庭美滿,聰明漂亮,從小到大想要什麼東西基本也都能得到。她也不驕縱,為了不讓別人覺得她只是個花瓶,她在學習、才藝技能上都下過很大的功夫,但她不覺得這算什麼苦,想要得到收穫,自然就要付出努力。
爸爸媽媽也從未給過她什麼壓力,有的也只是細水長流的愛。就像媽媽知道她被紀斯羽他媽媽含沙射影的說了一頓後,怕她心裡難受,立馬就給她請了假,帶她出去玩了兩天。她的世界太自由舒暢,不曾沾染半點汙垢和束縛。
她這十幾年確實都太過順遂,可能覺得最苦的就是章琳灼興致來潮時做的烤焦的蛋糕。
如今初嘗情愛,那股無處下手的無力確實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但回過神來後,方覺也不是什麼大事。
紀斯羽不自由,那她就等他自由;他不知道如何選擇,那她就給他做好選擇。
他無需愧疚,只需要前行,一直走到他們可以並肩的那一天。
秋韻沒什麼額外的天賦,但這充滿愛的十幾年,讓她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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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黎歌回到寧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第三人民醫院找了寧春生。
心理診室裡窗明几淨,許黎歌與寧春生對桌而坐,她面前的桌上擺著一瓶嬌豔欲滴的香檳玫瑰。
“寧姐姐,我這兩天情緒有點反覆,是復發了嗎?”
“你體內的多巴胺、5-羥色胺等含量比之以前確實是有些升高,但還是在正常範圍內,”寧春生翻看著她的檢測報告,微笑著說:“我覺得你的情況還是比較穩定的。”
“那為什麼會這樣?”許黎歌低頭,“我不想失控。”
寧春生看著她,目光裡都是溫和,“就算是正常人,也難免會有情緒起伏不定的時候,你要相信你自己,不要覺得自己的開心與難過是因為生病了,那只是你正常範圍裡的情緒表達。”
“但我有一次很難過,我對別人態度不好,這也是正常的嗎?”
她輕嘆了口氣:“小黎,這也是我想和你的問題。人會開心,會難過,會發脾氣,甚至會偶爾的瘋狂,這些都是屬於人類的情緒表達,同時也因人而異,所以形成了這世間的千萬種性格。你自從生病以來,總是極度剋制自己保持冷靜,雖然你的毅力和執行力真的讓我驚歎,但是,小黎,這也掩埋了你原本的性格。”
“你日夜自省,小心翼翼,不想讓別人看出你有半點的不正常。這樣的許黎歌確實理智堅強,卻一點也不勇敢。”
許黎歌眼裡又露出那種茫然,“……是這樣嗎?”
“你曾經問過我你還需要做些什麼?”寧春生嗓音越發的柔和,“你只需要慢慢找回從前的自己。”
“那,寧姐姐,如果我能做到的話,你覺得我未來還會復發嗎?”
寧春生放下檢測報告,習慣性地雙手交叉,“小黎,雖然雙相這個病確實極易復發,但每個人的發病成因和治療環境都不同,有些人是可以完全治癒的。”
“我一直覺得,你會是我遇見的病人裡最可能痊癒的一個。”
“……真的嗎?”
寧春生隨意地撥了撥花瓶裡香檳玫瑰,滿眼笑意的看著她:“至於原因嘛,我等下告訴你。現在,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做好什麼決定了?”
淺色精緻的花卉和慵懶隨意的寧春生都讓她感到放鬆,她自然而然的開口:“我決定轉學了,回安城。”
“是你媽媽的故鄉?”
許黎歌靠在椅背上,彷彿在回憶什麼,半響才輕聲說:“是啊,是我媽媽的故鄉。”
她從花瓶裡拿了枝花,凝視了片刻,說:“也是我的故鄉。”
寧春生朋友似的閒聊:“這兩天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嗎?”
許黎歌沉默了兩秒,說:“我回了趟安城,去看了外婆。但外婆知道我生病的事了,她很生氣。”
寧春生溫和的地看著她,像是在鼓勵她多說一點。她踟躕片刻,又說:“她哭的很傷心,我想,可能是我錯了,他們應該有知情權,因為……他們很愛我。”
寧春生認同地點點頭:“愛是具有魔力的,它賜予人類悲痛赴死和昂然向生的勇氣。”
她把許黎歌手裡快被薅禿了的花拿回來,重新放在了花瓶裡,“你會感受到這種魔力的。”
寧春生遞給她一顆糖,“沒有讓你開心的事嗎?我以為你的心情應該很不錯。”
許黎歌將手裡那顆糖捏來揉去,眼神有點失焦的盯著桌上的那瓶香檳玫瑰,低低說道:“我……碰到了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應該算是我鄰居家的哥哥。我們應該有很久沒見了,我看見他的時候沒認出來,但他認出我了,他好像很失望。後來,我偶然發現了他寫的一首詩,我很喜歡,我就讓他再寫一張給我。”
寧春生眼裡生出些興致:“哦,可以給我看看嗎?”
許黎歌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紙條,遞給她,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覺得,他很特別。”
寧春生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才將目光投向手上的詩行。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抬眼看向許黎歌,眉宇間的慵懶已完全消散,轉而漫上來的是如有實質的凝重。
她壓下那張紙條,輕聲說:“或許也是個堅強的孩子。”
隨後又問許黎歌:“你轉去的是他那個學校?”
許黎歌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嗯,可能還會在一個班。”
寧春生嘆了口氣,嗓音更沉:“說實話,我現在有點不希望你轉學了。”
許黎歌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什麼?!”
“因為我不認同現在有任何人來闖入你的生活。”
“……什麼意思?”
寧春生站起身來,走向明淨的窗臺。窗外的鳥雀三三兩兩在樹上、電線杆上飛騰,跳躍,喚出歡快的啼叫。
她就在這樣的鳥鳴聲中沉聲開口:“這世上的愛分很多種,有親情,友情,愛情。我說不準哪種最珍貴,也不知道哪種最難得,但我很清楚的是,這每一種都能讓人重煥生機,卻也每一種都能讓人痛不欲生。但愛與愛並不能相抵,一個人在一種愛裡受到的傷害,是無法用另一種愛去痊癒的。疤痕永遠都在,疼痛可以被原諒,卻很難被忘記。”
“你因為母親的離去,父親的背叛而感到痛苦、失望,曾一度萎靡不振。但你又無法辜負母親留給你的祝福和期待,所以你佯裝堅強,一個人裝著無法訴諸於口的悲痛學習、生活,硬生生熬過每一個日日夜夜,說實話,其實你那段時間都不一定分得清上午下午吧。”
許黎歌嘴唇都在發顫,“我……”
“其實你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你說你覺得自己一會開心,一會難過,而檢測結果,你只是輕度雙相。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雙相極難治癒又極容易復發嗎?因為雙相這種病,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是重度了。”
寧春生聲音越發的輕,帶著點心疼,“所以,你應該是情緒低沉的時間過長,影響正常生活了,才決定來看醫生的。”
她走近,輕輕摸了摸許黎歌的頭,“你仔仔細細的自省了一遍,應該還上網查過資料,所以我一問你的情況,你就差沒把雙相的病症答案告訴我了。”
寧春生長嘆一口氣,“以後不要再輕易自省了,我說過,你的情況很穩定,不需要去自虐般的保持清醒。”
“但我不想當精神病”,許黎歌低著頭,又重複道,“我不能是精神病,我媽媽要是知道我成了精神病,她一定會很失望。”
寧春生蹲下身來和她平視,“小黎,你已經很棒了,你堅強、努力,還有極其強烈的求生欲,但你知道嗎?讓自己能夠平和生活的方式並不是要求自己”,寧春生把她的頭髮撥到耳後,“而是放過自己。”
許黎歌抬眼和她對視了一瞬,立馬垂眸,不願言語。
“你太想好好生活了,這當然好,但小黎,我希望你是作為你自己在生活,而不是作為你媽媽的女兒在活著。”
“……這有什麼區別嗎?”
寧春生默然,心臟像是被人擰了一把,“為別人活著,哪怕只是呼吸,都會是一種不堪重負的壓力。”
“你現在可能還不覺得有什麼,反而會認為這是你生活的動力,但時間長了,總是會有副作用的。”
她肅然起身,望向窗外,“畢竟,是藥三分毒。”
“還有,不要輕易覺得一個人特別”,寧春生低頭看著她,眼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因為,覺得特別就會出現例外。”
寧春生從她手裡拿過那顆糖,剝開糖紙,塞進她嘴裡,“我也不想剝奪你某些選擇的權利,但是,小黎,你現在是承受不起任何意外的。”
“很抱歉,在你十七八歲的時候給你提這個要求,但是,小黎,答應我,你轉學的這一年,不要喜歡上任何人。”
“你是說周時祺嗎?”許黎歌歪頭想了想,“寧姐姐,你為什麼擔心這個,我並沒有喜歡他。”
“你自己明白就好”,寧春生捏了下她的臉,呼了口氣,“雖然我很希望你能明白為自己而活的意義,但如果你現在不明白,也沒關係。你就好好帶著你母親的希望生活,等慢慢長大些,也許就會明白的。”
“……哦。”
寧春生扶住她的肩,鄭重地看著她:“一定要記住我的話,不要對誰太上心,不要打破你現在心裡的平衡。”
為了讓她重視,寧春生不得不說了句:“不然會很容易復發。”
許黎歌果然就瞬間正色,“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只去好好讀書和陪外公外婆。”
“嗯”,寧春生溫和地笑笑,“要是在那裡有什麼問題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好啦,寧姐姐,我知道了。”許黎歌笑得眉眼彎彎。
無錯書吧窗外依舊鳥鳴不止,寧春生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許黎歌越行越遠的身影。她心裡無法自抑地泛起一股酸,說實話她是很不願意去嚇許黎歌的。她那麼敏感,重思,她以前都是極力地避免給她帶來不必要的憂思,但她說覺得那個男生很特別。她心裡不免長嘆一口氣,十七八歲的情愛雖真摯轟烈,但也著實脆弱不堪。
許黎歌那般重情義的性子,如果在這時候喜歡上一個人,那跟在她身上裝個定時炸彈有什麼區別。
寧春生苦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這世界上活著已經成了這樣艱難的事,偏偏那小丫頭遇到的,又要更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