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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要幸福,我的小厄俄斯

次日,許黎歌一放學就獨自離開了學校。

她先去了花店,在色彩紛繁的花卉默然思考了幾秒,拿了一束香檳玫瑰,迅速付款,在滿室繽紛中走出了花店,走向了不遠的醫院。

醫院是個安靜又吵鬧的地方,低聲交談聲,小孩哭鬧聲,還有各種電子音提示聲,在她的耳膜處匯聚成或高或低的浪潮,沉沉浮浮,彷彿下一刻就要膨脹,又彷彿下一刻就要失聲。

許黎歌又無可避免的想到了媽媽,她就是在這裡和媽媽告別的。

其實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的上是告別,因為在媽媽生命逝去的最後那一刻,她什麼都沒有說,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留給媽媽的告別只有流不盡的眼淚和說不出的呼喚。

但許黎歌知道媽媽沒有怪她。

周檸桉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對著哭成小淚人的許黎歌做了個彎弓射箭的動作,笑著說道:“我以神的名義,祝願我的寶貝永遠快樂,驕傲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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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聲音已經很輕了,像是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祈求。

“要幸福,我的小厄俄斯。”

許黎歌抱著花在醫院走廊裡到處亂晃,倒也沒有人覺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奇怪。

大概,醫院到處都是潦倒失意之人。

直到不小心撞上了匆匆迎面走來的護士,她才猛然驚醒,又發覺自己好像還不知道目的地。

她深吸口氣,緩了下神,才拿出手機給她爸打了個電話。

“喂,爸,你在醫院幾樓?”

許書城聽起來有些疲倦,還咳嗽了幾聲,“你來醫院了?”

“嗯,我有點事想和你說。”

那邊靜默了片刻,才傳出聲來:“在5樓,507。”

許黎歌一路乘電梯到了五樓,在一陣消毒水和人群裡各種氣味的刺鼻味道中,她腦海裡閃過很多畫面。校園裡黃昏時泣血的晚霞,她外婆淚流滿面的臉,如霜的月光,還有……一雙沉得像深淵的眼睛。

她又如同被那雙眼睛裡的沉慟刺痛了一般,她恍然低下頭,攥緊了手裡那束尚還帶著水珠的香檳玫瑰,在一片寧靜的淡黃色裡,她短暫了鬆了口氣。

許書成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很明顯是在等她。

看見她走近,才恍然回神,沙啞著聲音開口:“來了。”

“嗯,我順便來看看。”她揚了揚手裡的花,神色平常。

許書成對許黎歌毫無疑問是愧疚的,但他不可能跟許黎歌去認什麼錯。

“那你吃飯了嗎?我剛好要去買飯。”許書成溫聲問。

“還沒。”

“那我多買一份。”

許書成說完轉身想走,但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跟她說:“小黎,你……白阿姨在裡面……”

許黎歌幾不可聞的冷哼了聲:“我知道,我不會幹什麼的。”

“那,爸爸買飯去了啊。”

許書成離去的腳步聲一聲聲敲在許黎歌太陽穴上,疼得她幾乎發顫。

她知道許書成說的是什麼意思,三年前媽媽的葬禮上,不知道為什麼白素英也來了,她那時不過十三四歲,又處在難過的最盛時,要不是周圍那麼多人拉著,她可能真的會動手。

現在想來,當時確實鬧的有點難看。媽媽在天上看見了,可能都要笑她吧。

後來她就不再揪著這些事不放了,許書成說她是長大了懂事了,她心裡冷笑,不過是不想再像瘋子一樣去指責誰怪罪誰,那樣也顯得她太可憐了。

她深吸了口氣,敲了兩下病房門。過了片刻,房門被開啟,站在許黎歌面前的是一位面容清秀卻又難掩憔悴的婦人。

許黎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一時抱著花靜默在了原地,像一幅鮮豔卻冷寂的油畫。

倒是白素英顯得很激動,有些戰戰兢兢的將許黎歌迎進門,小聲地問:“小黎,你怎麼來了啊?”

許黎歌很平靜:“我來找我爸說點事情,順便來看看你們。”

白素英侷促地坐在床邊,兩人都沒再開口,氣氛沉默得有些凝滯。

許黎歌也覺得自己這麼抱著束花站在這裡實在傻的很,於是她走到病床前,對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孩笑了下,說:“很抱歉,來的太急,沒有帶禮物,只買了束花。”

“沒關係,不是……謝謝姐姐”,許安掙扎著想坐起來,但是連忙被白素英制止了,讓他好好躺著。

他的眼睛裡明顯比剛才多了些光彩,目不轉睛的看著許黎歌,小聲地說:“還沒有人給我送過花。”

白素英尷尬的看了眼許黎歌,顯得更是侷促。

許黎歌將花放在旁邊的櫃子上,轉身摸了摸小孩的頭,說:“等你病好了,自己就可以去買很多漂亮的花。”

許安睜著大眼睛看向她:“那姐姐,你不會再送我花了嗎?”

許黎歌微微一滯,心裡嘆了口氣,溫和道:“有機會的話,會送的。”

白素英猶豫著給她遞過來幾瓣桔子,帶著點愧疚,“吃點橘子吧。”

好像從第一次見,她就總是用這種愧疚、懊悔、不安的複雜目光看著許黎歌,就像是……惶恐一生,只想乞求她的原諒。

許黎歌心裡只感到一陣無趣,她伸手接過那幾瓣桔子,撕開一瓣塞進嘴裡,酸甜的汁水溢滿她的口腔。

她不禁想,其實有什麼必要呢?

“我其實不想來的,我……本來從來沒想過要回寧城”,白素英攪著衣袖,艱難開口,“但是安安他病了,需要太多錢了。”

許黎歌看著她頭髮裡零星的幾根白髮,耳邊是她絕望的哭訴:“我實在是沒辦法了,然後他剛好來找我,說會給安安治病……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看著安安死。”

許黎歌說不清現在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也許是裝的太久了,在這種情況下她自然而然的就開始扮演起一個安慰者的角色。

她理解地開口:“我都知道,……白姨,你這些年一個人帶著孩子肯定也是過得很不容易。”

白素英一愣,頓時淚如雨下。

“你和我爸的事,後來我爸都和我說了,既然是他騙了你”,許黎歌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面臨這種局面,“事情到了現在,很多東西也難以說清了,既然如此,你和……孩子就好好生活在寧海吧,他既然身體不好,就在這裡好好養病吧。”

白素英啞然,“小黎你……”

許黎歌出奇的平靜:“我爸既然去找你,肯定是希望和你一起撫養孩子,你不用因為我而不敢接受,我對此並沒有意見。”

白素英一時不知道該以怎樣的神情去面對眼前的這個孩子。如果可以,誰不想家庭美滿,誰想過躲躲藏藏的生活,誰不想有個堂堂正正的家?

但她只能這樣過。

誰讓她輕信錯了人,也愛錯了人,所以,她只能帶著愧疚、惶恐狼狽逃走,不敢再踏進寧海一步。

她遇人不淑,所以餘生劫難重重。就連她的孩子,都無法擺脫被命運捉弄的命運。

“那時候,我經常去附近的廟裡求福,為你母親,為你,為安安”,白素英苦笑著搖頭,“但好像一點用都沒有。”

“是不是因為我罪孽深重,所以佛祖不肯理會我的請求。”

許黎歌默然地聽她說完,在她悲哀如枯槁的目光裡,輕聲說了句:“都會好起來的。”

白素英還想說些什麼,但許書成已經買飯回來了。

幾人不尷不尬地吃了頓氣氛還算和諧的飯。

最後,看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許黎歌起身說:“爸,我有點事想和你說。”又轉身對白素英道:“麻煩白姨收拾一下了。”

未等他們反應,她就已經走出了病房。

白素英的眼眶都還泛著紅,低聲說:“你和她好好說。”

他嘆了口氣,說:“我知道的。”

他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許黎歌一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這層樓都是單人病房,走廊上也空曠的很。他頭一回覺得這燈光亮的晃眼,照著他女兒單薄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的很。

“爸,來了。”許黎歌輕聲喚他。

許書成立馬回過神,連忙應道:“誒,來了。”

他走過去,在許黎歌身旁坐下。

一時兩人都未說話,也許在想已經多久沒有和對方這麼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生爸爸氣了?”

“我有什麼可生氣的。”

許書成心裡泛酸,“你當時一聲不吭跑去安城,爸爸是擔心你,才打電話給你外婆的,我……我是一時著急才不小心說漏了嘴。”

許黎歌木然的看著前方,“爸,我真的不想去和你爭辯什麼,你擔心我?擔心我什麼?擔心我再次犯病?還是擔心我不會回家?”

她轉過臉看著他,目光如同冬夜裡的寒霜,“要是我丟了不是更好嗎?你就沒有一個精神病女兒了。”

被自己女兒下了臉子,許書成蹭的火氣上漲:“你……你怎麼跟爸爸說話呢?!”

許黎歌對他突然的發火毫無反應,安靜的坐在那裡,像名貴櫥窗裡擺的洋娃娃,漂亮、呆滯、不聞悲喜。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還是不想吵架。”漂亮的洋娃娃好像有了生機,“但有幾句話,還是希望你能聽我說完。”

“爸,你也不用裝作有多在乎我。我知道,在我患上雙相的那一刻起,你就在心裡給我判了死刑。所以,你懶得回家,懶得聽我說一句話。你讓我休學回家,說的好聽是養病,其實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你的女兒是精神病。”

“你知道雙相這個病極難痊癒,又極易復發,還自殺率高”,她愴然冷笑,“所以,你從來看不見我的努力,你不相信我能痊癒,因為你覺得,就算我說我好了,依舊時時刻刻有風險,我在你心裡,就像一個無法控制的定時炸彈,說不定哪一刻,就會讓你顏面無存。”

“……你在胡說什麼?!”

“我已經勸白阿姨留下來了。”許黎歌沒理會他演技拙劣的表演,繼續說:“你應該很在意那個小男孩吧。如果不出意外,白阿姨會同意留下來生活的。”

許書成像一時失去了語言功能,好半晌才開口:“小黎……你到底……”

“我到底想幹什麼是嗎?”她盯著過道牆壁上的一道裂縫,說:“我確實是有個忙希望爸你能幫我。”

許書成沉沉撥出一口氣,“……你說。”

“我想去安城那邊上高三,希望你能幫我轉學。”

“你現在的情況根本不適合貿然轉變環境”,許書成猛的站起身來,煩躁地轉了兩圈,“你說的那些,爸爸從來沒這麼想過。你要是在那邊出了什麼意外,我怎麼對得起你媽?”

“不要提我媽媽!”

許黎歌眼神似刀的看向他,直至此刻,她的鋒利才最終顯現。

她撣了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淡淡開口:“你和白阿姨好好過日子就行,我自然會和外婆他們好好生活。”

“安城的醫療環境怎麼比得上寧海?你的病……”

許黎歌耐心耗盡,她站起身,神情漠然,“我的病我自己心裡有數,你放心,我比你更不希望我自己是個精神病。”

“更何況,不破不立,說不定新的環境,真的能帶給我新的開始。”

這句在她舌尖滾了無數次的話,終於一朝吐露。彷彿久墜屋簷的冰錐,開始一滴一滴的融化,化作了連綿的春水。

許書成頹然跌坐在長椅上,雙手撐著頭,良久才開口:“……我會給你去轉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