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黎歌便不再說。
牢籠需要打破,繭殼需要擊碎,依靠的不是甜蜜柔軟的外部,只能是她自己願意向前走。
靈魂的前進他人無法得知,但許黎歌不能不走出這一步。
臨走時,她對許書成說:“這幾年我們都過得太亂了,很多事情好像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但……既然我們都走到了現在,就接著好好走下去吧。當年的事情我不想再去糾結誰對誰錯,反正,我媽媽也已經回不來了。現在的話,你就和白姨好好生活吧……這次,你不要再犯錯了。”
許書成抬頭看向站在慘白燈光裡的女兒,他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去看過她了。白皙的臉,烏黑的長髮,還有與檸桉越發相似的眼睛……他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何不敢回去,因為他怕看到小黎那張和檸桉過分相似的臉,每一次看見,他腦子裡出現的都是檸桉倒在血泊裡的畫面。
他忙工作,忙交際,忙能暫時擺脫恐懼愧疚的一切事情,他不想受折磨,也忘了他唯一的女兒還在受折磨。
許書成踉蹌的起身,苦笑著開口:“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我並非要辯解什麼,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回家不是因為你生了病,而是……因為我懦弱,我無能,我救不了檸桉,又讓我的女兒得了這種病,更讓我沒有辦法的是,我一見到你,就會想起來檸桉躺在血泊裡用那種失望的眼神看著我。”
許黎歌咬緊了牙關,無法消解的燥氣堵在她的胸口,她說不出一個字。
“我去查了很多關於雙相的資料,也一個一個醫院的去問過醫生,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擔心,越害怕,越不敢見你。我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也怕你真的對我失望,萬一想不開,出了什麼意外……那我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那時候,經常有很多陌生人給我打電話,莫名其妙的要和我聊天,說要唱歌給我聽,跳舞給我看”,許黎歌哽咽出聲,“是你安排的人嗎?”
“啊……”,許書成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怕你在家裡太無聊,剛好那時候公司裡簽了幾個新的年輕人,你們小姑娘不是都喜歡長得好看的男孩子嗎?我就想著年輕人可能聊起來更有話題一些……”
許黎歌輕不可聞地笑了聲,一時眼淚滴滴答答的落個不停。
難怪,難怪,她還以為什麼詐騙手段這麼高階,那些人聲音一個比一個好聽,臉長得一個賽一個的好看,偏偏也從來沒說要她的什麼銀行賬戶,只是每個人都會問,“小妹妹,你今天有高興一點嗎?”
原來,原來,這只是她父親笨拙又可憐的擔心。
她一時又哭又笑,許書成還以為她又復發了,嚇得半死,“小黎,你別激動,都是爸爸的錯,你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許黎歌擺擺手,擦去臉上的淚水,笑了聲:“爸,我又不追星。”
許書成看她沒什麼異常,也舒了口氣,“爸……下次不這樣了。”
她抬頭看了眼了高懸於頂的燈光,還是覺得眼睛泛酸,“下次,我還是更希望爸你自己打電話給我。”
“好,好……爸爸知道了。”
許書成大概是想摸摸她的頭,但猶豫了下,還是把半抬的手放下了。
許黎歌緊抿著唇,對峙的時候她能鋒芒畢露,但到了這種溫情的時刻,她反而不知道怎麼辦了。
“那……我先回學校了,我晚上還要上晚自習。”
許黎歌僵硬地揮了揮手,便轉身走向了電梯。
許書成立在原地,像一座長久眺望的石像,長滿了磨難和風雨。
從檸桉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經無法跳動在人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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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一下課,榮崢就立馬來了許黎歌座位前。
他一把抽走了許黎歌手中的筆,在她不耐煩的目光中把一個紅本本拍在她桌上,神秘兮兮的說了句:“猜猜這是什麼?”
許黎歌看著那“榮譽證書”四個大字,來了興趣,“榮青賽出結果了?”
她拿過來就想翻開,但臨門一腳,她還是猶豫了,“……這是你的還是我的?”
榮崢最是受不了她這副不相信自己的樣子,一把搶過來就給她翻開,就差沒把印著許黎歌名字的證書拍她臉上,“你到底在猶豫什麼?是不相信你自己還是不相信我!看見沒!這麼大的許黎歌三字!”
“好了好了,我看清了”,許黎歌如釋重負地從他手裡拿過那本證書,看了眼,“二等獎啊。”
“二等獎你還不滿意?你想上天啊,榮青可算得上是國家級的賽事!”
“沒有”,她總算是真真心心的笑了一次,“我很滿意了。”
“那你呢?”她把證書合上,看向他,笑著說:“你要是拿了一等獎,可要請我吃飯。”
“嘿嘿,我也是二等獎”,榮崢大搖大擺的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但清樂說,要咱倆請她吃飯,還必須沒人都請一次。”
許黎歌哈哈大笑,“行,我沒問題。”
“那現在,你獎也拿了,你是不是就不用那麼拼了?”
“我……”許黎歌確實是不知道該怎麼答。
“你怕你吃的那些藥會影響到你的記憶,精力,所以你花了更多的時間去學習,稱得上是晝夜不息”,榮崢難得正色看著她,“可現在,你病情穩定,成績穩定,連國獎也拿了。”
許黎歌失笑:“你想說什麼啊?”
“我記得你的主治醫生建議過你可以逐漸減少藥量,可你為什麼還是每天吃那麼多藥?”
許黎歌沉默。
榮崢忍不住說:“你就這麼不相信自己能控制好嗎?”
“……我不敢賭。”
他卸了力氣,“我以為,把希望寄託在自己身上,總比寄託在藥物上要有用一些。”
榮崢靠近她,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不敢成績下滑,因為你想證明自己和以前一樣;你不敢隨意發脾氣,因為你怕別人覺得你是在發病,你確實做的很好,和以前一樣優秀,甚至比以前更優秀。”
“但是,你的證明真的成功了嗎?”
許黎歌望向他,倔強的眼神不承認自己的恐懼。
“你確實和從前一樣,想要做到的事情無論多難你都會義無反顧的去完成。但從前的許黎歌,自信時散發的光比太陽還要更勝一籌,絕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惶惶不可終日。”
許黎歌閉了閉眼,澀聲說:“……我知道了。”
兩人一時之間都沒再開口。
許黎歌斟酌了一番,嘆了口氣,說:“既然說到了這裡,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榮崢不明所以,“你說。”
“我前兩天讓你幫我請假,是因為我去了安城,”許黎歌難得的有些心虛,“我去看了我外婆,還去看了安城三中。”
他越聽越疑惑,“所以怎麼了?你去就去唄,我不是幫你請假了嗎?”
她清了清嗓子,帶著點視死如歸的意思,“我去是因為,我想去安城上學了。”
她下意識閉上了眼,果然,下一秒榮崢就猛地起身,語氣裡滿是不敢相信,“你要去安城?!為什麼?怎麼這麼突然?為什麼非要是現在?”
許黎歌被他一連串的質問弄得真的很想逃避,難得老天也偏愛了她一次——上課鈴聲響了。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回教室,她趕緊說:“我下課再和你說。”
榮崢面色不愉,但最終也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雖然一時逃開了好友的質問,但許黎歌知道,很多事情真的一兩句說不清。而且這種情況,誰都覺得自己有理,誰都不願意對方一味地反駁自己。
因為,誰都是真心,但也誰都頑固不明。
許黎歌嘆了口長氣,片刻後拿了張紙,認真思考了幾分鐘,隨後一字一句寫下這篇“離別信”。
等到快要下課時,後面的同學拍了拍榮崢,遞給他一張紙條。
無錯書吧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沒有立即開啟。紙條被折了兩下,寫著“To 榮崢”。
是許黎歌的筆跡。
他咬緊牙關嚥下了那股鬱氣,才顫抖著開啟了那張紙條。
目光一掃,滿頁字行。洋洋灑灑,估計得有七八百字。
他屏息一字一句地看。
首先,我要說句對不起。雖然我從未動搖過我的選擇,但我依舊感到抱歉,因為我,讓你們感到難過。
我知道你肯定會覺得我在無理取鬧,但其實,這個想法已經在我腦海裡出現過無數遍,無數遍。我媽媽去世後的那段時間我情緒太低沉,急需找點什麼能夠期待的事,這件事幾乎成了我對未來的所有渴望。
那時候太多世俗的期望砸在我身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只能無聲地藏在心底裡。上千個日夜裡不停的積累、發酵,最後直至沒頂。我曾一蹶不振過,後來我小舅一巴掌把我扇醒,說我媽媽留給我那麼多的愛,不是為了讓我渾噩度日的。我覺得他說得對,所以我不再難過,開始沒日沒夜的讀書,考試,最後,真的不負眾望,考上了一中。
但後來當那種沉鬱陰翳的情緒經久不散的時候,我才恍覺,原來我不是不再難過,而是我忘了我還在難過。
很可笑的,我又患上了雙相。確診的那刻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我在想,可能我這人註定就是隻能讓人失望的吧。
不知道媽媽在天上會不會笑我。
我還是依舊想回安城,但又怕外婆知道了會擔心,所以我想,還是等病情穩定了再回去吧。
其實我有時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明明周圍的人都對我很好,沒有誰說過任何一句讓我不高興的話,但我就像是中了蠱一樣,陷在那種極端的情緒裡無法自拔。
也許是媽媽對她我的祝願生了效,難得的,我心裡開始生出求生欲。我第一次認真的、主動的去尋找打破囚籠的辦法,可離群的幼鳥沒有母親的庇佑,一陣風雨都算得上是災難。
我把媽媽在我十歲時拍的那部電影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小舅說,這部電影藏著我媽媽留給我的話,我開始以為是電影裡母親對孩子說的那些話,但後來我有一回不小心睡著了,醒來後,電視上只有一句話:祝我的小厄俄斯永遠喜樂無憂。
我從來沒聽過那個片尾曲,所以也就看不到我媽媽留給我的那句話。那一刻,我恍然明白,媽媽是不會對我失望的,對我失望的,只是我自己。
所以我高標準要求自己,希望自己能和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優秀,來稍稍平息我那脆弱又高昂的自尊心。其實並沒有什麼用,我該知道的。寧姐姐說這是因為我還沒找到為自己而活的意義,也許吧。
我想去安城,不僅是因為那裡是我媽媽的故鄉,也是因為,我想找一個我完全熟悉且充滿安全感的地方去重新思考一些東西。不破不立,萬一我真的就找到從前的那個許黎歌了呢。
所以,不要勸我,請祝福我。
最後,還是要說一下,你暫且先不要告訴清樂,我怕她哭,到告別那天再和她說吧。到了那時,夏天的風會祝福我們的。
榮崢看完的那刻下課鈴聲剛好響起,他在沉燥的聲響裡低下了頭,額頭死死壓在小臂上,咬緊壓根不讓自己發出半分聲響。
年少之時,滿腔盡是輕狂氣,不信人間有別離。
但真到了離別的時候,才知詩文裡的“山高水長,難尋歸期”是何等的無奈和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