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宗出山那天,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朗日子。
許黎歌沒去看那浩浩蕩蕩的隊伍,幾乎是銅鑼聲一響,她就獨自一人去了不遠處的另一座山。
她媽媽就在那裡。
她素來方向感都很差,路稍微長一點,就很容易失了方向。
這條路,她只來過一次,彎彎曲曲,荊棘遍佈,今日她卻也穩穩當當地到了目的地。
其實沒什麼好看,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土包。
這裡本是一塊斜坡,然後被許書成花錢包了下來,重新剷平。
這是當年許書成花了大價錢,找風水專家算的一塊寶地,說是他死了後也要葬到這裡。
後來許黎歌問他,說這樣的話,爸爸算不算安息在他鄉。
許書成笑了笑,他說,既然都死了,自然要找一個自已最喜歡的地方。
整塊空地上都只有這一個墳包,空曠的很,但也很安靜。
周檸桉的墳尚未立碑,只是旁邊都被大理石修葺好,顯得很乾淨。
許黎歌潦草地擦了下石臺上的落葉,就隨意坐了下來。
“媽媽,我回來了。”
她朝遠處望下去,蔥鬱荒野間,也是一堆又一堆的墳包。
她慢慢和母親說著這幾年的生活,苦也好,樂也罷,她三年就來了這麼一次,索性就一次性說個乾淨。
“媽媽,你怎麼那麼犟呢?要是你問爸爸兩句就好了,搞得現在,我們,陰陽兩隔,爸爸以後也不知道怎麼辦。”
往日沉痛不堪,不敢啟齒的舊事,如今也能像開玩笑一般講出來。
死去的人是無法再提供任何紓解的,所以,只有被留下的人,互相努力,安慰釋懷。
“我要來這邊上學了,是媽媽你以前的高中,我想多陪陪外婆,也想多來看看你。”
平靜柔和的話語溫溫淺淺地散在風裡,遠處的山道上也漸漸傳來喧囂聲。
許黎歌停了,下意識看過去。
她站得高,下面的人影模糊一片,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但她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領頭的那個人身上。
那是一身孝衣,端著遺像的周時祺。
兩人之間隔著一座山,千百棵樹,但許黎歌還是感受到了他蓬勃的心跳。
或者說,是她自已的心跳。
拐了個彎,他被樹木擋住了身影,許黎歌收了目光,轉身對著周檸桉。
“媽媽,我喜歡一個人。”
“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吧,他可是周時祺。”
在許黎歌心裡,確實很難有同齡人比得上週時祺。
小時候,她覺得哥哥就是這麼多小孩裡最厲害的,玩遊戲最厲害,講故事最厲害,抓螃蟹也最厲害。
她有全世界最厲害的哥哥,自然想一個人獨佔,所以也不準其他人喊他哥哥。
後來長大了些,周時祺在她心裡依舊有著一層濾鏡。
很多她從未玩過的,從未見到過的,都是周時祺帶給她的初次體驗。
他實在太好了,只要有他在,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在幹什麼,她都很難有不開心的時候。
但後來失聯了這麼多年,又生了場這樣的病,許黎歌對感情變得遲鈍。
她只敢老老實實地守著現有的生活,不會,也不敢去設想其他的可能。
可偏偏,周時祺失憶了,給她表演了場二十來天的示愛現場。
久遠而青澀的愛都在那個晚上恆久渤發。
她突然明白,她的心並不是一潭死水,她也想要愛,也想要去愛。
“你曾經告訴我,生命無定數,但愛與自由永生。”
許黎歌眨眼笑了笑,“以前太小,不明白。但我現在懂了。”
“我來安城,是想找到心裡的自由。”
“而我喜歡周時祺,是遵循心裡的愛。”
她又坐回剛才的石臺,靠在旁邊的石柱上,像個孩子一樣和母親說著她的小計劃。
“我要不要表白啊?如果指望他……”,許黎歌嘆了口氣,“他肯定不會說的。”
她絮絮叨叨的:“寧姐姐說無論什麼遊戲都是勇敢者的戰場,我覺得說得對,所以,乾脆還是我來說吧。”
“他應該不會拒絕我吧。”許黎歌想了想,“他要是拒絕,那我就哭,我一哭他肯定就答應了。”
反正周圍沒人,她也就想到哪說到哪,對著周檸桉胡亂一通說。
她越說還越自信,覺得自已肯定是十拿九穩了。
也不知道她靠在那坐了多久,最後她自已都說累了,就在那傻笑。
“媽媽,你要保佑我哦。”許黎歌鄭重道。
話音剛落,山上起了一陣風,不算大,輕輕撫過她的眼角,像曾經很多次媽媽的撫摸。
許黎歌眼睛瞬間就酸了,她扯著嘴角笑,“媽媽,我知道你在。”
她長撥出口氣,拍了拍裙子,準備回家了。
“阿黎?阿黎?你在嗎?”
遠處突然有人喊她,她驀然轉過身,會這樣叫她的,只有——
“周時祺!我在這裡!”
周時祺已經將孝服換掉了,簡單地穿了件白T黑褲,很乾淨利落的帥氣。
“要回去了嗎?已經要準備吃飯了。”他走過來。
剛才還對著媽媽一股腦說著少女心事,現在主人公就在面前,她後知後覺有點害羞。
她嘴巴一時沒控制住,“我、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兩人都瞬間靜默。
許黎歌面染桃紅,配上那句話,實在是太像告白的前奏。
無錯書吧她暗自懊惱,她沒準備現在說的,但是也不知道怎麼了,嘴巴一張就這麼說了。
周時祺也察覺到了什麼,慣例有些逃避,“要不,我們先回去……”
這麼一說,許黎歌頓時不樂意了,“不行!今天我必須要說。”
周時祺緊抿著嘴,手一揚又落下,看起來比許黎歌還緊張。
看他那樣,許黎歌反而沒那麼緊張了。
她上前一步,離周時祺近了點。
“周時祺。”她喚得溫柔,“我想明白了,我真的喜歡你。”
周時祺本來像個即將被判刑的罪人,呆默地佇立。
話音一出,他如同被判了死刑一樣,瞬間就失了生機。
“哥哥,你怎麼了?”
許黎歌靠得更近了,呼吸都在鼻息之間。
“我……”他低著頭,渾身都在顫抖。
“我曾經日日夜夜都想著你也會喜歡我,可我越長大,懂得越多,就越明白,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為什麼?可以在一起的,我們會在一起的。”
許黎歌抱住他,兩顆心在此刻同頻躍動。
周時期木然地站在那裡,“你不明白,我不是隻想和十七歲的你在一起,你的二十七歲,三十七歲,你的一生,我都想要。”
“但我只是你的生命裡一個最不起眼的人,你有優渥的家室,卓越的才華,光明的未來,我也許拼搏一生,都無法抵達你出生所擁有的高度。”
“你的人生裡站了太多優秀的人了,我不過是因為佔了兒時的便宜,才讓你對我另眼相看。但以後呢?有讓你更喜歡的人出現時,我該怎麼辦?”
他毫不留情地將內心最不堪的想法表露,驕傲的鮮血撒了滿地,開不出一朵花。
周時祺其實是一個極度順其自然的人,他順其自然地接受離別,順其自然地接受委屈,順其自然地接受辱罵、厭棄。
他童年的時光太多傷痛,太過灰暗,只有許黎歌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才能感受一些關乎快樂、喜悅的情緒。
所以也不能說他不懂得主動。
他是勇敢的,至少在那麼多挫敗裡,他從來都沒有認過命。
但許黎歌是他十多年來得到的唯一順境,他習慣了全盤接受,也就不知道進一步,或者退一步的尺寸到底在哪裡。
他當然想過能和阿黎在一起,但如果在一起的結局還是分別,那他不敢要。
許黎歌聽明白了,她看著周時祺,眼眸中情緒翻湧。
“你怕我們會分手,所以你打算順其自然地放棄我嗎?”
周時祺眼皮緊繃著,泛著紅,無端瞧出股脆弱,“為什麼……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因為我敢,我敢告白,就敢說我會一直喜歡你。”
許黎歌說得專斷,她深深看了眼周時祺,然後轉過身,對著周檸桉的墳墓。
“我向周檸桉女士起誓,我許黎歌喜歡周時祺,一生有效。如有苦難,自當攜手度過,絕無分別。若有違背,我此生伶仃一世,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