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內鼓風機轟轟作響,紙錢燃燒的氣味充斥著每一絲空氣。
周耀祖看見他回來了,疲倦地走上來,“回來了。”
“嗯。”他木然地應了一聲。
大堂內最醒目的,當然還是那口棺材。
棺體通黑,是最平常的款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他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要看他最後一眼嗎?”周耀祖問。
其實按習俗,親屬後代是必須看最後一眼的。
但周耀祖無所謂,如果他小侄子不想看,他也絕對不會約束他。
這塵世裡的枷鎖已經夠多了,沒必要還為了這些事,又討自已不痛快。
“看吧。”周時祺輕聲應道。
兩人走近,棺蓋並未全封。
周耀祖遞給他一塊白布,“要把它塞進去。”
周時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是垂著眸的,他接過那塊白布,手有點不可自控地發抖。
明明他很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明明他說過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明明他是盼著這一天到來的。
為什麼還會發抖?
今天實在有點冷了,他想。
周時祺強裝鎮定地將那塊白布塞了進去,他的目光一直沒有落點。
恍然一對上那張慘青的臉,他像被灼燒一般,驀然抽身,轉身就向門口走去。
他站在屋簷下,看著外面滂沱的大雨,心裡沒法控制地泛起一陣空。
其實他從昨晚聽到訊息開始,心裡對於這件事,都是處於一種相對平靜的狀態。
僅有的難過,也是因為他捨不得那二十多天的美夢。
但剛剛的那一眼,就那一眼,突然間就把他心裡不知名的一處給挖掉了。
那處名為歸宿的地方,一下子變得毫無著落。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像空中樓閣,找不到棲息的根基。
也是在這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強烈地覺得
——原來他是孤兒了。
夜裡十點,終於轉來了所謂的小雨,雨點變成了絲線,一針一線地飄,像是在縫補人間。
周時祺隻身一人跪在靈堂裡。
頭頂燈火通明,前方的和尚說著聽不懂的話,鎖啦聲,鑼鼓聲,此起彼伏,該說是安靜不起來的。
可他一身喪服,挺腰俯首,淡漠無言,卻像一座隔絕於世的孤島。
片刻後,那和尚要他起來。
他端著牌位,跟著和尚圍著棺木一圈一圈地轉,和尚一停,他就對著棺木鞠躬。
這是個很機械性的動作,不需要動任何腦子,只需要重複,重複,不斷地重複。
在不知道鞠了多少個躬後,他抬頭的那刻,看見了遠處在雨裡的許黎歌。
她還是下午的那個樣子,穿著裙子,撐著傘,不錯目地看著他。
下一秒,和尚往前走,他也跟著走,再回頭時,人就不見了。
他使勁眨了兩下眼,想再回頭看一眼。
但當頭轉到一半,他又猛然轉回來,再不往那個方向看了。
一個小時後,中場休息。
其他人都去了隔壁休息,但周時祺沒動。
周耀祖大把的事要忙,自然也沒人會來管這個小輩。
身後傳來腳步聲,一步一步,很緩很慢。
周時祺這才有了點動作,低著頭等著身後那人的來臨。
“為什麼不去休息?”許黎歌走到他面前。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他頭頂那個旋。
無錯書吧周時祺沒回,頭更低了。
許黎歌沒半點辦法,“周時祺,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自已吧啦吧啦一頓說,他一個字都不帶回的。
不知過了多久,周時祺才有了動作。
他緩緩將頭靠在許黎歌身上,聲音啞得可怕,“能不能,不要再喊我全名了。”
許黎歌渾身一僵,鼻尖都泛酸,“到底是誰的錯啊?”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許黎歌偏過頭,一滴熱淚隨著眼角流下。
她驟然蹲下去,跪在周時祺面前,眼角紅得可怕。
“到底為什麼要一個人走?為什麼這麼大的雨,還是要一個人走?我以為,這麼多天,你多少是能……”
她沒有說完,全都哽在了喉嚨裡。
靈堂確實是個該泣不成聲的地方,只是沒想到,先泣不成聲的是許黎歌。
“不要跪,不要跪……”,周時祺只想拉她起來,“快起來,不要跪!”
周時祺陡然激動的舉措把許黎歌驚了一下,竟就順著他的手慢慢站起來了。
許黎歌也是一時急昏了頭,直到起身,她才發覺有些尷尬。
周時祺面色沉的很,一聲不吭地捏住外套衣角給她把膝蓋擦乾淨。
給她擦完膝蓋,又從口袋裡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
他並未起身,雙膝仍在地上,可雙手卻伸向高處,小心翼翼地為她拭去眼淚。
昏黃的光影打在他的臉上,許黎歌安靜地注視著,思緒翻湧。
他無意間蹭上了她的小腿,肌膚冰涼。
他悶聲問:“怎麼沒穿件外套?”
許黎歌沒好氣:“急著來抓你。”
周時祺沒話說了。
給她擦乾淨後,他又是那副直挺挺跪著的模樣。
許黎歌能被他逼瘋,深吸了好幾口氣,放緩聲音:“我想和你聊聊,行不行?”
周時祺猛地抬頭,微紅的眼角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抓眼。
“你不生氣了嗎?”
看到他小心翼翼試探的樣子,許黎歌心裡火氣更甚。
“你還在意這個?我以為你想直接把我氣死。”
周時祺垂下眼,“……不要這樣說。”
從小精育細養的小公主,要說完全沒有脾氣,那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周時祺一直都很清楚。
她小時候一生氣,說出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字字句句都往人心上扎。
周時祺已經不記得自已哄過多少回了,但那種依順感是刻在骨子裡的。
他碰了碰許黎歌的手背,“阿黎,太晚了,你回去睡覺吧。”
許黎歌充耳不聞,“我外婆都沒說什麼,你憑什麼趕我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太冷了,要不你回去再加件衣服,好不好?”
她死犟,“我不冷,不回去。”
許黎歌自顧自地走到一邊坐下,大小姐脾氣一上來,“你過不過來?”
周時期沒辦法,只能撐著身體起來,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這喪禮本就倉促,主辦的人也沒多上心,靈堂裡也到處都亂糟糟的。
許黎歌坐在旁邊的幾個蒲團上,周時祺走過去挨著她坐下。
她支著膝蓋,剛剛那猛地一跪,膝蓋現在還有點泛紅。
“還疼不疼?”他輕聲問。
“不用你管。”許黎歌輕飄飄看他一眼。
隨即又忍不住說:“你還愣著幹什麼?跪這麼久不知道給自已揉一揉。”
周時祺順著她的意慢慢給自已揉著膝蓋,一股鑽心的刺痛和酸澀隨著膝蓋漫上身體,他沒吭聲,安靜地坐在她身邊。
奏樂唸經的聲音都已經停歇,只有鼓風機在轟隆作響。
但周時祺覺得很安靜,他卸下力氣靠著牆壁,腦袋漫無目的地放空。
耳邊有屋外雨滴落下的滴答聲,有隔壁的喪葬人員聊天的聲音,有鼓風機的轟隆聲,還有,阿黎清淺的呼吸聲。
白天的空泛感在這一次莫名落到了實處。
他又開始回憶他失憶的二十多天發生的事——他恢復後總是在想,不斷不斷地想。
就好像,失憶的周時祺收到的愛,可以屬於所有時刻的周時祺。
而被愛包圍的人是受不了委屈的,他鬼使神差地開口:“阿黎,我是孤兒了。”
許黎歌愣了一下,又瞪著眼睛看他:“胡說什麼?這樣耀祖舅舅會不高興的。”
她轉過身體,“他本來就只給你帶來了痛苦,他走了後,你只會過得更好。”
她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堅定:“你只會比以前過得更好。”
他垂眸,試探性地開口:“我知道,可我還是,有點難過。”
許黎歌輕輕捧了一下他的臉,“這跟他沒關係,那是因為你生命裡的角色又空了一個。”
“我們生來就擁有的只有父母,這是我們生命裡無法磨滅的角色,而現在……”
許黎歌說著說著自已先想哭了,“但生命裡的角色又不是一成不變的嘛,你會擁有很多很多陪你一起走過一生的人的。”
周時祺撥了下她溼透的睫毛,看著她笑:“這麼快就心軟了啊。”
許黎歌淚眼朦朧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他靠著離她近了點,嗓音在夜晚顯得格外悽迷。
他開玩笑般說:“好像裝可憐真的是個好辦法。”
“我不是在可憐你。”許黎歌聲音冷了點,“這世上慘的人成千上萬,我每一個都覺得可憐,難道我會一個一個去關心嗎?”
隔壁屋子裡的人出來了,喪禮還要繼續。
周時祺找不到什麼話回,也只好起身。
他往前走了兩步,許黎歌叫住了他。
“不用回頭。”她說。
他站在原地,周圍開始鑼鼓喧天,他在等著她的宣判。
“你要是想去哪兒,我絕不會攔著你,也不會要你回頭,但你要告訴我。”
“我今天生氣是因為你一聲不吭就走了,但我確實沒考慮到你剛恢復記憶,可能會有些震驚和難以接受。”
“如果你需要時間重新適應,那我會等你。”
“我還是那句話,你是我一生下來,就在我生命裡存在的角色,無論如何,我不接受我們漸行漸遠。”
“最後”,她深吸了一口,“我不是在可憐你,我是心疼。”
嗩吶聲陡然加大,周時祺懷疑自已出現了幻聽,他猛地轉身,但許黎歌卻不在原地了。
他望向屋外,她已經撐著傘走向了夜色。
他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隨即又被一股熱流衝過,整顆心都懸在空中,戰戰兢兢地躍動著。
那座空中樓閣又從灰燼中重建,因為——
公主的旨意是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