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時祺一夜未眠。
他坐在窗邊,看著漆黑漸漸退去,亮色逐漸升起。
他等了很久,也沒見有一絲晨光的降臨。
遠處天邊的烏雲越來越稠密,黑滾滾一片,院裡的薔薇也失了豔色,只無力地撐著花葉上的露珠。
今天不會有黎明瞭,他想。
五點五十三分,窗外開始下雨,未給人半點反應,雨勢驟然磅礴。
豆大的雨點放肆地砸在窗臺上,濺起無數點水跡,很快,就要溼了窗邊的地板。
周時祺好像對這一切沒有感知,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窗外水霧淋漓的萬物上,像一座剝離情慾的神祇。
溼潤的雨氣染溼了他的髮梢,睫羽,也彷彿在他的眼睛裡散下了一層薄薄的霧。
直到一陣冷風猛然灌進來,將他全身都沾上寒氣,他才瞬間驚醒過來,“砰”的一聲把窗戶合上。
他轉過身,靠在冰涼的玻璃上,長密的睫毛不受控地撲簌了兩下,落下幾點細微的水跡。
床邊的手機突然亮了,他下意識看過去,是天氣預報的提示。
“今日寧海市大雨轉小雨,氣溫下降7-9度,請合理增添衣物。”
他面無表情地把目光收回來,投向房間裡的隨意一個角落。
他用目光細細描摹著那些稜稜角角,冷淡的眼眸逐漸染上溫情。
在此刻,冰冷的物品變成了承載不捨的容器,因這人世間最平常的離別而染上了溫度。
六點十二分,他坐在書桌前,拿起筆一字一句寫下不敢當面說的話。
阿黎,見信悅。
我在昨晚已經恢復記憶了,很感謝你這二十多天的照顧。
我有事要回家一趟,沒法和你當面道別,實在是抱歉。
不用擔心我,在安全抵達後,我會給你發訊息。
字跡越來越潦草,周時祺深吸一口氣,左手按住發抖的右手。
今天真的好冷,他想。
短短几十個字,他磕磕絆絆寫了二十來分鐘,字跡潦草得不能看。
要是考試的字他寫成這樣,老師估計會撕了他的卷子吧。
他右手緊緊攥了兩下,攥到發疼,他才鬆開。
然後屏息凝神,工工整整在末尾寫下:
今天降溫,記得加一件外套。
寫完後,他起身把屋子裡的東西都仔仔細細重新擺整齊。
許書城給他買了很多衣服,他一件一件疊好放到衣櫃裡。
許黎歌搬進來的書,他也一本一本整整齊齊放在書櫃上。
劉姨擺在床頭櫃上的花,他重新將它擺了個造型。
最後,他仔仔細細將被子鋪好,一遍一遍地撫平,連半點褶皺都沒留下。
他在床邊安靜地站了幾分鐘,隨後把信紙放在枕頭上,毫無猶豫地走出了房間。
六點四十八分,他撐著傘站在許家大門口。
雨霧迷濛裡,華貴的別墅也顯得悽離。
從正面看不到許黎歌的房間,他沒多作停留,便隻身走向大雨裡。
他孑然一身的來,也孑然一身的走。
哦,不對,不能這麼說。
他已經不是孑然一身了。
他身上的衣服,褲子,鞋子,甚至髮型,他手裡的傘,包括他這個人,都已經完完全全沾上了許家的氣息。
從裡到外,二十多天,賴不掉的。
他莫名地生出自已還有點底氣的意味,腳下的步伐都踏實了些。
他步履平緩地走出了良夜莊,身上的薄風衣隨風揚起弧度,又毫無聲響地落下。
猶如良夜莊的周時祺。
——
周時祺緊趕慢趕地回家,轉車轉了三趟,總共三個多小時,總算是回到了石坪村。
他從村口慢慢走回家,雨勢依舊很大,打在他傘上,有種巨大的轟鳴感。
路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誰朝他遞來他不喜歡的目光,這給了他很多胡思亂想的時間。
阿黎起床了嗎?她看到紙條應該會很生氣吧。
今天真的有點冷,希望她不要為了漂亮再穿小裙子了。
她不穿裙子也很漂亮的。
無錯書吧不是說今天大雨轉小雨嗎?什麼時候轉?
他一路思緒亂飛,十來分鐘後,總算是來到了家門口。
“周時祺。”
熟悉的聲音猛然在耳邊乍起,他瞬間抬頭,許黎歌就那麼裙襬搖曳地撐著傘站在雨裡。
他像是在這雨裡生了根,竭盡全力,也邁不出一步。
那股滔天的轟鳴聲頃刻間佔據了他的大腦,他分不清是雨聲太大,還是其他。
阿黎為什麼會在這裡?
雨簾模糊了兩人的視野,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看著她走過來。
帶著冷意的嗓音穿過雨幕,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一個小時的高鐵,一個半小時的大巴,半個小時的中巴車,總共三個小時,周時祺,你坐得舒服嗎?”
話音剛落,她已至眼前。
短短三分鐘,她已經喊了兩句“周時祺”。
他無措地嚥了口唾沫,嘴唇像被黏住一樣,就是開不了口。
兩把傘相接,雨幕被隔絕,周時祺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她的眼睛。
他心中的寒意又生了幾分。
“為什麼不選擇告訴我?”此刻的許黎歌和乖巧可愛沾不上半點邊,一張小臉上盡是冷意。
“你可以來喊醒我,我自然會讓陳叔送你回去,你留一張紙條一走了之是什麼意思?”
“怎麼,是這二十多天我對你不好?所以你一恢復記憶就要跑是嗎?”
“你這麼等不及是嗎?寧願坐轉乘三個小時的車,也不願我幫你是嗎?”
她的嗓音彷彿沁上了這滔天大雨的寒意,每說一句,周時祺的心就涼上一分。
他甚至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
“既然你這麼急不可耐,那我就不攔著你回家了。”
說完,她就轉身朝自已家走了。
周時祺慢了一拍伸出手,只留下一手的寒涼,她已經走遠了。
好半晌,他兀自笑了一聲,隨後又被大雨淹沒。
他一步一步朝著自已家走去,腳下前所未有的空冷。
如果只能是這樣,那就這樣吧。
他懦弱,逃避,冷漠,確實不該得到公主的偏愛。
只是他曾經以為或許能走得更遠一點,沒想到沒走兩步,就被厭棄了。
好吧,好吧,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
不會有關係的。
心痛得想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