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許黎歌在鬧鈴一聲又一聲的催促中艱難起身。
她摸索著關掉了手機的鬧鐘,想起昨天的“演唱會”,還是不免嘴角帶笑。
她只此一生,恐怕都再不會有這般盛大且轟鳴的告別。
忽然,手機螢幕亮了一下,跳出來一條訊息。
“樓下有早餐,今天你陳叔叔會送你去車站。”
是她爸。
她在床上呆坐了幾秒,然後晃了晃頭,起床洗漱去了。
陳勤將她送到車站,幫她拎著行李到了候車室。
“謝謝陳叔,你先回去吧。”
陳勤看起來不放心,“我看你去檢票吧。”
許黎歌失笑:“陳叔,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真的可以。”
陳勤不好再說,叮囑道:“那,你不要亂跑啊,時間到了就去檢票。”
許黎歌心情很好的認真聽著,“好,知道了。”
陳勤只得轉身向門口走去,身後響起許黎歌清亮又開心的告別。
“陳叔,再見!”
他轉身,看見那小姑娘在向他招手,一把年紀的陳勤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再見,好好玩!”
片刻後,他走遠,卻沒有離開。
他靜默地看著許黎歌靠著椅背發呆,或因為不知想起了什麼而傻笑,看她起身去買了瓶水,最後乖巧地排著隊檢票。
在那個瘦削的身影徹底剝離視線後,他拿出了手機,發了條資訊出去。
“小黎上車了。”
那邊秒回。
“好,我知道了。”
許黎歌舒舒服服地坐在特等座的車廂裡,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兩邊急速後退的植被和一覽無餘的晴空。
她望著澄澈的藍天,雀躍又輕揚的心緒就像天邊偶爾掠過的燕子,彷彿能從她那雙帶笑的眼裡飛出來。
因為雙相的原因,她不敢讓自己維持一種情緒太久,哪怕現在情況已經很穩定了,她也從不敢掉以輕心。
她從包裡拿出個本子,以前情緒過於起伏的時候,她就會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筆尖是她與這個世界交流的另一個介面。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本子上只留下了一團團糾纏的線條。
她無意間往外一抬眼,一片緋紅的花恰好撞入眼簾,待她想再認真看時,高鐵早已經開過去了,只留下滿眼的枉然。
她驀然提筆,隨心所欲的寫下:
待我走過這山水一程
請賜予我無盡的春生
一個小時後,許黎歌所在的高鐵在無數乘客的等待下轟然停在站臺。
她走出車廂,隨著人流向出站口走去,正想跟外婆說她到了呢,外婆就打電話來了。
“小黎啊,到了吧?”車站太吵了,許黎歌聽得不是很清楚。
“我下車了,外婆,等會就來學校。”
“別,不用來學校,我們在車站門口等你呢。”
“啊?”許黎歌一呆,立馬又說,“好,我立馬就出來了。”
什麼情緒平復,什麼剋制,都在這一刻隨著車站的喧囂聲徹底遠去,她如同一隻歸巢的鳥,快活又自由地在人群裡穿梭,下一刻她就要看見她的擁抱。
稍稍有一點不隨人願的,就是人實在有點多,人山人海的,她都看不見路。
好不容易擠出來了,又全是計程車,各種車。她拒絕了一波熱情的司機大哥,在又一次有人抓著她的手臂後,她下意識的用力一甩,拒絕道:“我不用……”
話還未說出口,她就看見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許黎歌眼神發亮,“周時祺!”
周時祺揉了揉剛剛沒注意被她甩麻了的手,往外指了一下,說:“老師他們在那邊,我帶你出去吧。”
許黎歌清了清嗓子,帶著點歉意:“對不起啊,我剛剛以為又是哪個司機叔叔……”
“沒事”,周時祺不以為意地笑了下,拿過她的行李箱,說:“走吧。”
多個人並不能讓她在人群裡難以動彈的情況好上多少,尤其是周時祺離她還隔了一步遠。
周時祺長得高大,在人群裡也是別人給他讓地方的份。如果說周時祺走的像定海神針那般堅定,那許黎歌估計就像那無可所依的浮萍了。
她沒忍住抱怨:“你怎麼能長這麼高啊?”
周時祺聞言回頭,看見她被擠得滿臉都是汗,一時有些無措,他皺著眉,彷彿內心在掙扎些什麼。
“我就隨口說說,你別……”
周時祺突然把小臂伸到她面前,“你拉著我吧。”
拉哪?
那截白皙但有力的小臂橫在她面前,她心裡不免失笑,猶豫了下,抓住了他的腕骨上方。
手掌下的手臂滾燙而有力,許黎歌彷彿能感受到那裡脈搏的跳動,帶著獨屬於周時祺的生命力。
這一認知讓她後知後覺的感到……不好意思,不是羞愧,不是尷尬,許黎歌也說不清到底是種什麼心情。
在她這十幾年的生命裡,她頭一回有這麼怪異,但又著實雀躍的不明情緒。
還沒來及細想,周時祺已經帶著她走出了人群。外公外婆站在旁邊的樟樹下,朝著她揮手。
周時祺突然咳嗽了兩聲,被她握著的手輕輕掙了兩下。
“哦哦”,許黎歌趕忙鬆了手。
“走吧。”說完周時祺就從她旁邊走了,步伐矯健得像背後有人追他似的。
那股清冽又好聞的氣息從她身邊一晃而過,隨後匯入潮熱的夏風裡,再不得尋。
許黎歌摸摸鼻子,無言跟了上去。
“外婆!”許黎歌跑過去和他們抱了一下,乖巧可愛的一如往前。
李季淑笑著給她擦汗,“怎麼出這麼多汗,今天也不是很熱啊。”
她莫名心虛:“人太多了,擠得很。”
周懷德也高興得滿臉褶子,“走吧,去汽車站,咱們直接回家了。”
“我們直接回石坪村嗎?”許黎歌問。
“對啊,要不是等你,我們前兩天就走啦。”李季淑點了點她的頭。
許黎歌委屈:“那我昨天才考完嘛。”
說完又看向周時祺,“你們考得這麼早?”
“也沒有,就早了兩天。”
許黎歌也沒再糾結這個問題,轉瞬又開心起來,“回去好,我都好久沒回去了。”
無錯書吧李季淑乜了她一眼,“是誰不肯回來的?”
她乖乖地挽著外婆的手,好聲好氣地哄:“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我肯定會好好陪你們的。”
李季淑輕哼了聲,沒說話。
汽車站就在不遠處,許黎歌就一路膩著她外婆,走到了大巴前。
放行李前,許黎歌才突然意識到,剛剛她的行李箱好像都是周時祺一路拖過來的。
“謝謝”,她又把剛買的水遞過去,“要喝點水嗎?”
周時祺看著面前穿著淡藍色裙子的女孩,還是覺得一陣恍然,彷彿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場夢。
直到他的手裡被塞進一瓶水,冰涼的瓶身讓他刺激了個激靈。
隨即,他聽見她說:“還是喝點吧,都熱傻了。”
他失笑,握緊了瓶身,冷熱交替的觸感讓他懸空的思緒稍稍落回實處。
“你倆還在這傻站的幹什麼,趕緊上車!到時候沒位置了。”
周德懷急急忙忙跑過來,“不是把票給你們了嗎?怎麼還不上車?”
他操碎了心,催著倆孩子上了車,還給他們找好了座位。
待他們坐下,李季淑才姍姍來遲,優雅地抱怨:“這麼急幹什麼?這不是還有座位嗎?”
許黎歌和周時祺默契地對視一眼,皆哭笑不得,但都適應良好的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椅背。
等所有乘客都上車坐好,大巴緩緩向前開動。
許黎歌看著窗外緩緩倒退的高樓,人影,心裡卻出奇的平靜。
終於要回去了,她想。
大巴的旅程註定漫長,乘客們默契的靠著座椅休息或睡覺,車廂裡只能聽得到汽車前進的聲音。
許黎歌本來就沒睡夠,而之前在高鐵上又太興奮了,一點沒睡,導致她現在沒坐一會就困得不行。
她難得有這麼自然又放鬆的時候,整個人就像突然卸了力,沒幾分鐘就徹底睡了過去。
周時祺握著那瓶水,冰涼的液體漸漸變得常溫,無法再給予他任何的刺激。
他在這安靜到燥熱的環境裡神遊天外,想他們小的時候,想阿黎沒回來過的那幾年,想他兩歲後再沒見過的媽媽,想家裡屋門前的那棵桂花樹。
他憶往昔,思來路,卻獨獨不敢看身旁的女孩一眼。
明明他想了這麼多年。
突然,車身一震,數個乘客被顛簸得叫喚了一聲。
許黎歌睡得安穩,只是腦袋在搖晃下順勢靠上了身旁人的肩膀。
周時祺瞬然一僵,不敢再動。
柔軟而帶著淡香的頭髮輕輕淺淺地掃過他的脖子,他鼻尖一滯,瓶身被握得死緊。
但隨即他又恢復平靜,只是心跳聲依舊轟鳴。
他清晰地感知著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那種充滿生命力的鼓動,他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過了。
他這次沒有壓抑,只是靜默,靜默地感知著自己的澎湃,這是唯一證明她在自己身邊的方式。
我的心跳聲會比我更堅定,知道你這次真的來過。
“阿黎,要下車了。”周時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大巴在轟鳴聲中歸入隊伍,一股前推力將許黎歌猛地晃醒。
她迷糊地抬起頭,含糊問了句:“是到了嗎?”
“嗯,要準備下車了。”
她轉頭看向周時祺,發現他在揉左肩膀,便問了句:“怎麼了,坐太久……”
問到半路,她才慢吞吞地反應過來剛剛自己好像是從周時祺的肩膀上抬起頭的。
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有些尷尬,但周時祺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領著她走下了車。
下車後許黎歌發現這又是另一個車站,只是規模顯然小些,裝置也顯得更老舊。
周德懷帶著他們走到一塊提示牌前,上面印著“石坪村”三個大字。
“上車吧,很快就能到家了。”
幾人很快上了車,找好了座位。
中班車不似大巴那麼安靜,大爺大媽、叔叔嬸嬸的交談聲基本不會斷。
但許黎歌不覺得吵鬧,坐上這種有點破舊又顛簸的車,就說明她離家真的不遠了。
剛睡完一覺,她現在精神頭好得很。
剛想和周時祺聊聊天,結果發現他手裡的那瓶水連瓶蓋都沒開過,只是一路被他緊緊握著。
她伸手從他手裡拿過那瓶水,說:“是不是我剛剛把你肩膀壓酸了,導致你不好開瓶蓋?我給你開吧。”
周時祺還沒想明白開個瓶蓋和肩膀酸了真的有很大關係嗎,許黎歌就已經把擰開瓶蓋的水給他遞過來了。
周時祺:“……”
他看著那瓶水,露出那種有點遺憾的表情,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在她的目光裡拿過水喝了一口。
他喝完後,許黎歌還自認非常貼心的幫他把瓶蓋又擰好。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跟著外婆出去趕集也是搭這種車的。”
許黎歌眉眼彎彎地看著他,看起來很高興。
他也不自覺的漫上笑容,“當然記得。”
其實以前村裡的人出去趕集,是不會搭車的,只是許黎歌總是吵著要去,又沒有誰捨得讓她走那麼遠的路,所以她想去的時候才總是搭車。
現在大家生活都好了起來,搭車的人也越來越多,但當年的周時祺,如果想不那麼累的去趕集市場玩,只能等許黎歌在家的時候。
不過他也沒試過累的方式是怎樣的,因為,除了許黎歌會邀請他去玩,是沒有人會帶他去趕集的,哪怕是走著去。
“我都好久沒去過趕集了”,許黎歌問他,“你放假的時候還會去趕集嗎?”
周時祺彷彿在她的目光裡落敗,他說:“我不太記得了。”
怎麼可能還會再去呢?小時候沒機會去,長大了也不會再有勇氣去。
“那下次我們再一起去。”
許黎歌一錘定音,敲在了他心上。
他移開目光,含糊應道:“好。”